介乐城钱通客栈门口此刻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衣衫褴褛的少年人死死扣住门框,围在他身边的伙计也不好将他扯开,一脸犯难地说:“你还是走吧,我们这不收人。”
掌柜算盘打的“噼啪”响,眯成一条缝的眼睛一掀,哼声道:“身上没几个子就想来住店,走走走,我告诉你就是柴房也别想住。”
人群之中有不少声音斥责钱掌柜,“你个奸商,黑心肝没良心,就是,做生意还是要结善缘。”
钱掌柜满是横肉的宽厚大脸上扯出一个冷冷的笑:“你们倒是会慨他人之康,人自己带回去啊?”
说话的人自讨没趣灰溜溜地走了,看不到热闹人也就散了。
伙计听到掌柜发话了,心一横,用力把少年紧绷的指头拉开,将人推搡出去。
大概颠沛流离了许久,他被推倒在地,狠狠喘了几口气,他一身灰扑扑的,唯有眼睛带了倔强的光泽,模样可怜极了,像是落水的小狗。
沈舒云大老远就瞥见了前面热闹的场面,她左右观摩见各位师兄师姐都没有要出头的意思,心里助人为乐的打算也歇了。
活动得听从领导安排嘛,不要节外生枝,她修为不高,遇上事只能逃,还是不要给队伍拖后腿为妙。
生意人自是练就一双慧眼,钱掌柜那眼睛打从看到魏子平一行人起就瞪得老大,目光在气宇轩昂的少年人身上一转,面上带了喜气洋洋的笑,迎上去道:“各位仙君可是出自三清宗?厢房雅间早已备好,就等各位仙君了。几位仙师生得真是俊俏极了,我也算见识不少场面的人呢,还从未见过如此气派的风度……”
一通话下来奉承到位了,眼见钱掌柜还能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魏子平立即从乾坤袋里掏出一个令牌递给他。
钱掌柜接过令牌,随即闭了口,拿出信物核对好后才正色道:“仙君莫怪,小店得确认身份才行。”
魏子平拱手道:“这规矩我自然懂得,钱掌柜不必如此。”
“仙师说的是。”钱掌柜一边忙不迭点头,一边朝小二吆喝,“还不快带各位仙师休息,愣着干嘛?”
体型瘦弱的店小二被他呵斥,赶忙在前头带路去二楼雅间,沈舒云跟在后面听他小声抱怨:“掌柜这脾气是越来越坏了……不少人背地里说他是奸商,他也不改改……”
沈舒云面不改色地自动过滤掉这位打工人对顶头上司的敢怒不敢言,快走到了楼梯口时,她转头瞥见钱掌柜正朝门口走去。
钱掌柜叹了口气,对那少年说道:“你也看到了,我们客栈确实满了,天也快黑了,你早些找个地方住下吧。”
他从地上爬起来后就没吭声,垂着脑袋,配上他这一身破烂的衣裳颇有几分丧家之犬的模样。
掌柜掏出一小块颜色斑驳的灵石放在他手里,不停催促:“小店是真没剩余的屋子了,你就行行好,走吧。”
“大晚上的,流落街头可不好,不如你去我家歇息,凑合一夜再说?”一位面容算得上清秀的女子见状不忍道,“你放心,我男人不会说什么的,他最近也学着做善事了。”
这女人姓苏,本不是介乐城的人,听说是家乡闹饥荒,被卖给了一个纨绔子弟当老婆,她的丈夫原先脾气极差,嗜赌好色,家底都快败光了,也不知收敛,后来被追债的打得瘫在床上,不得动弹,还是女人一直照顾着。经此一难,据说是改了不少,女人的日子才好过了点。
少年看了看她,最后垂下眼,微微点头。
苏嫂子笑着就要带人走,却被人拦了下来。女人拧眉看着他,脸上就差没写“是你赶人走,怎么现在还拦着啊?”
钱掌柜搓手堆笑:“苏嫂子家里不是挺远的吗?再说还要照顾苏大哥,太辛苦了。”
“还是不劳烦您了。”他一边赔笑,一边朝默不作声的少年道,“小子,看在苏嫂子的份上,我就留下你了。”
女人犹疑地望向钱掌柜,在钱掌柜笑眯眯的相送下还是走了,她不时回望,只是那个少年从始至终也没说上半句话。
“你有多少?”钱掌柜把他拉进店里,把小块灵石收入一个贴身携带的荷包里,“总不能白住。”
少年从身上拿出用红绳串起来的小半吊钱,显然,这是他身上最后一点钱了。
钱掌柜抛了抛手中那小半吊钱:“这点钱,行吧,事先说好,厢房都满了就剩柴房了。”
少年似乎哑了口,轻轻地点了点头,跟在掌柜身后进了柴房。
楼上的沈舒云看着下面的动静心想,钱掌柜真是生意人,一点亏也不肯吃,属实含泪赚了半吊钱。
她眯着眼,嘴里含着房间里准备的蜜饯,半点没不好意思地拿过卫絮师姐剥好的橘子,嘴里含了蜜饯,声音也像裹了蜜:“谢谢卫师姐,师姐剥的橘子吃起来都格外甜。”
卫絮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就你嘴甜,快吃吧。”
沈舒云这回没再说让师兄师姐们尝尝看的话了,干脆地吃了下去。这些人修为高深早就辟谷了,飞舟上也是看在小师妹的面子上浅尝几口而已。
她堪堪筑基的修为虽说能辟谷,但如同嚼蜡的辟谷丹哪里有珍馐美馔来的香?
修士不重口腹之欲,一心追求大道。但这和她沈舒云有什么关系?是吃不好,还是闲的慌。失去美食的日子就是黯淡无光,她万不可忍受这种没有光明的黑暗生活!
钱掌柜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各位仙师住得可还习惯?”
“习惯,多谢掌柜关照。”魏子平温声道,“掌柜若有事就请进吧。”
魏子平正要叮嘱师弟师妹各项事宜,开一个小会,因此所有人都聚集在一起。钱掌柜此人若无事定然不会特意来问些客套话。
钱掌柜听了这话从门外走进来,面色惭愧拱手道:“仙师可看见楼下那小子了,不是我心狠,不肯收留,只是观他模样不像是受灾流民,倒像是被仇家一路追杀,本店生意小哪里敢招惹麻烦。”
“要是留下他,惹上了祸事,我这客栈的小二伙计可都要养家糊口啊。”
魏子平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神色:“掌柜请起,多提个心眼也不是什么坏事,身上肩负责任,自然要小心谨慎。”
沈舒云支着下巴暗想,这掌柜可真是个大聪明,怕惹上麻烦便请人出去,在三清宗的人来了之后又收下了他,若是有人找上来,也会以为是三清宗授意把人留下来的。而三清宗自然不会把人赶出去,甚至以修真界第一宗门的涵养极有可能在了解情况后给予庇护带回宗门。
小半吊钱换了这个前程不愧,简直是血赚。
魏子平不置可否,打太极似的将话题四两拨千斤地返回去,似乎没听懂钱掌柜言下之意:“掌柜实在谦虚了。”
钱掌柜从善如流地起身告辞:“我就不打扰各位仙师休息了,有什么事请您尽管吩咐。”
等掌柜一走,就有人陆陆续续地离开房间去自己的屋子。沈舒云一贯奉行早退晚到,也不留下来碍事,把空间留下给师兄师姐商讨正事,慢悠悠地找到自己的房间。
正要推门而入拥抱被窝时,冷不丁传来一个声音:“师妹好巧。”
沈舒云转头扬起一个笑:“师兄也是,那就请师兄多多照应了。”
她脸上笑容明快,语气带了几分亲近,似乎于她而言这种场面已经出现了许多次,所以应对起来格外熟练。
江别寒轻轻点头,或许是因为人长得好看的缘故,他此时不像是客套,倒像是真心许诺一般,让人不自觉的笃信。
这大概就是人长得好看的优势吧,沈舒云看着玉树临风的少年生出万千感慨。
江别寒如黑曜石般的眼眸低垂下来,从她这个角度看去竟有几分温柔:“忙碌一天了,师妹去歇息吧,我的房间就在隔壁,你若有事就来寻我。”
她点点头,也不磨叽,爽快地关上门,转身投入被窝的怀抱。
江别寒眸光幽深,嘴角勾起一抹笑,他手指抚过衣袖上的纹理,细小灰白的粉末散落在地上,立刻不见了踪影。
惨淡的月光下树梢随着夜风飒飒作响,弱猫的哭叫声在这样的时候分外渗人,也分外吵闹。
沈舒云闷头盖住被子,翻来覆去,甚至拿枕头捂住耳朵,最后索性翻身下床,从乾坤袋里取出一个透明的珠子,发泄般的怒气冲冲地捏碎了。
在她捏碎的刹那间,整个房间的空气似乎凝结了一瞬,以珠子为中心,似向湖水中投掷石子般,看不见的涟漪向四周荡开,一层透明如水的结界笼罩在房间外,隔绝了外界的声响。
耳畔终于回归清静,沈舒云满意了,她重新爬回床上,裹紧被子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入眠。
门外一丝黑气散漫开,在地上飘散的触丝还没等碰到那层结界,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般,瞬间聚集在一起,惊恐地凝成一小条黑线。
隔壁房间内,维持打坐姿势的江别寒在沈舒云捏碎珠子的一瞬间毫无预兆地睁开了双眼,他看着沈舒云房间的方向,低下头轻轻笑了笑,月光透过窗棂,为他俊美的容貌镀上银边,整个人显得朦胧柔和起来。
朗月清风,他样貌好得就像画上的美人,此刻轻轻一笑,画上的人物仿佛鲜活起来。
江别寒眸光微顿,伸手向虚空中一抓,收回来时,手中赫然多了一条不停扭动的黑线。
最善隐匿的妄妖,因贪婪欲望怨念而生,凡所现处,无不遭难,也被视为浩劫来临的警告。
介乐城怎么会滋生这东西,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他似乎心情颇好,语气带了几分愉悦:“想活命吗?”
姿态扭曲的黑线立马僵直,紧紧绷起,尾端甚至弯成一个圈,想要绕上他的小指。
讨好求饶之意可以说是十分明显了。
按照往常江别寒应当是直接解决了它,但今日他心情不错,留它一条小命也无碍。
他轻轻划过指尖,一颗红如朱砂的血珠就溢出来,一闻到那血的味道黑线陡然拉长,饥渴诱惑,来自本源的蛊惑甚至让它不顾威压无限接近。
像一条蓄势待发的蛇只要得到默许就会冲出束缚。
“喝吧。”
江别寒饶有趣味地盯着黑线贪婪地将血珠吞噬殆尽,最后它身上泛过一阵血光,整个身形粗壮不少。
“大人。”黑线幻化成了一个模样不大的男孩蜷伏在地上以示臣服。
江别寒看向窗外高悬的明月,意味不明地笑了。
夜风里窸窸窣窣的声响,月光下按捺不住的妖鬼。
还得更乱才好。
作者有话要说:这掌柜是个好人,他给徐青阳指了一条出路。
徐青阳也是蛮可怜的,他的事后面会讲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