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如惊蛰之时,一声惊雷乍然响彻平地,万物俱震。
阮瑟只觉自己方才出现了错觉,才会听到雍王这么一句荒唐言。
似是一时头脑空白,她竟想不出半句话,启唇欲言又止,却又不知该如何拒绝。
只看她反应,赵修衍便知道她想说什么。
起身走到阮瑟身边,屈指挑起她下颔,两相对视的瞬间,他弯唇,“方才不是还说要报恩吗,怎的如今又不愿意了?”
书房内窗棂紧闭,隔绝檐外廊下裹挟着鹅毛大雪而来的寒凉,银炭暖炉酝着生生不歇的热意,似与春阳媲美。
赵修衍的手骨节分明,更是熨着一股与暖炉不相上下的温度;沾染在阮瑟身上的寒气还未褪尽,此时被他这么一碰,她忍不住一阵瑟缩,下意识想要躲开。
“王爷大恩,阮瑟本无以为报,自当结草衔环。”
“只是王爷身份尊贵,非阮瑟能高攀……”
阮瑟匆匆下榻,福身正要拒绝告罪时却被赵修衍握住手腕,拦下她动作,打断她这些自惭形秽的言语,“本王既然同你提及这事,你便是最为合宜的人。”
“瑟瑟你又何必妄自菲薄。”
他自然而然地换了对阮瑟的相称,一声再亲昵不过的瑟瑟,唤得阮瑟心神俱颤。
缓缓起身,她不再挣扎,也不再拂回赵修衍的话,一语缄默,似是陷入沉思之中。
见她软了态度,赵修衍也放开她的手腕,拉她坐回软榻上,“本王并无其他恶意,嫁与本王,上京城中无人敢欺你。”
“息州那边本王也会差人安置好,不会给你留下后顾之忧。”
“自然。你若执意要离开,本王也不会强行阻拦姑娘。”
“端看瑟瑟你如何选择了。”
不愧是久经沙场的雍王,面对她是走是留这种小事都能用上攻心计。
留下,住进大胤多少闺秀都求进不得的雍王府,哪怕是以侧妃的身份。
不留,凭她一介孤女的身份,离开上京后说好听点是远游,诸般前程未定,或许会比在息州过得更为困顿。
更何况当初雍王带她离开息州时虽未大肆声张,但也没有刻意遮掩。以柳州牧的身份,她若离开上京,不到十日他们便能得知消息。
她是想走,也确有要事在身。
但不想再将自己推入杳无天日的深渊之中。
知道阮瑟在思索,赵修衍并未催促她。只坐在她身旁,时不时斟茶自饮,很是耐心地等她应答。
幸而他也未等太久。
一炷香后,阮瑟一声喟叹,心中已经有了偏向。
她大胆抬眸看向赵修衍。
两人坐得极近,不过三尺之距。她稍一侧目便能看到男人棱角分明的侧脸骨廓,长眉入鬓,鼻梁高挺,满身英气之中偏含几分风流儒雅。
他茗茶的姿态悠闲,没有半点高高在上的架子。
放眼整座上京延至息州,都少有男子能与他相论。
至少在阮瑟见过的人中没有。
不敢再多看,她偏移目光,同时应下他此前的提议,“能得王爷青睐,是阮瑟之福。”
“只是事关重大,阮瑟还有几处未想明。王爷能否再容阮瑟思虑一日,明日再来寻王爷定夺?”
他有所求,是要她“以身相许”。
她便也照猫画虎,要与他相谈条件。
倒是个有趣的,全然不同于他所想的弱柳扶风。
也不算太过蠢笨。
赵修衍并不急切,全然应允,“本王明日恰好在府中,你想好后便来前院寻我。”
“稍后本王出府见故友,瑟瑟要随本王一起去吗?”
见阮瑟异常乖巧,除却点头和简单应答之外几乎不作其他反应,他忽的生了逗弄她的心思,复又追问一句,“日后在上京城,这样的走动怕是不会少。”
出府……
又是在日暮四合之时。
没来由的,阮瑟一下想到来上京后听到的些许传闻,想也不想便摇头回绝。不便在书房多留,一盏茶后她便寻了借口离开。
赵修衍并未拦她,只是在她离开书房前送了她一幅题字,而后兀自站在窗下,目光透过纷扬大雪望向她略显单薄却依旧挺如松柏的身姿。
纸伞能替她遮盖白雪,却挡不住斜吹的北风。
少女步履坚定,身影渐远,被风吹乱的青丝便成为独立于白雪红棠之外的存在。
模糊却醒目。
“王爷当真要立阮姑娘为侧妃吗?”直至阮瑟走远,赵修衍的幕僚高瑞叩门而入,站定在他身后,语气颇为纠结和不确定。
“你有异议?”
赵修衍合上窗棂,回身睨向高瑞,眼神清醒而凉薄,不怒自威,哪里还有半点方才面对阮瑟时的好声好气。
他一手摩挲转动着扳指,漫不经心地道:“她既是本王看上的人,太后那边也不敢为难她。”
“那些秀女还是送入宫吧。”
“可是临川行宫那边……”高瑞想起阮瑟的容貌,欲言又止,竭力想让自家主子清醒些。
想起那日无意间的惊鸿一瞥,即便是见惯了美人的高瑞也不得不承认,阮瑟确实是一等一的好容色,一身气质更是清丽秀雅。
但恰是这副容貌,与那人至少也有九成相似。
即便这份相似已经是曾经。
“呵……”
“本王都不担心,你怕什么。”
不欲与高瑞多说,赵修衍摆摆手,示意他退下,临了又突然吩咐道:“差人去趟姑母府邸,把事情都告诉谢嘉景,他知道该怎么做。”
还没迎进门,便已经要开始给小姑娘铺路了。
高瑞一怔,知他心意已决,拱手应声后便退下去着手安排此事。
书房内,借着明亮烛火,赵修衍抽出被压在厚重宣纸下的一封信,其上赫然便是阮瑟的名字。
“容貌相似……”
“只是不知你是否真的与她相似……”
**
回去的路上,阮瑟一边撑伞一边抱着赵修衍送她的那幅题字,半点不肯沾雪,生怕雪水会洇湿墨迹。
直至进了回雁苑,等到双手回温后她才小心展开题字。
落在宣纸上的字迹遒劲,如他这人一样英气秀朗,笔锋连绵,仿若一气呵成。阮瑟父母尚且在世时,她也习过多年的书法,细读过不少古书。
因而她不费多少心思便参悟到雍王送她这幅题字的意思。
“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
这是想让她顺其自然留在京中,应下他先前的条件。
阮瑟一指轻拂过那墨迹,阖眼时仿佛还能回想起男人站在青案后,长身玉立,执笔落字的模样,足以颠倒心神。
他亲口所言的条件本就让她有些意动,更遑论她尚且还有转圜余地。
尤其在当下,她只是一介身无所依的孤女。
是走是留,于她而言都是孤注一掷。若能得到雍王的庇护,她的日子确实会好过许多。
自她幼时启蒙,母亲便教过她许多道理,其中几句阮瑟铭记至今,甚至奉为圭臬。
人无法自保时,审时度势、顺应而为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虽是下下策,但至少能保有一线生机。
况且她并不是清心寡欲到别无所求的人。
她有所求,且还不止一个。
思及此,阮瑟抬手抚上搁置在琴架上的古琴,弦音不如下午时分的悲凉凄怆,低和如诉,一如当年母亲临终时对她的叮咛。
若是有雍王相助,想来她会更快地寻到这架古琴的出处,完成母亲遗愿。
丹霞听闻卧房内琴音已停,这才大着胆子、推门将晚膳送了进来,“小姐,您该用晚膳了。”
“奴婢来替您收起古琴。”
自傍晚时阮瑟吩咐她收拾细软后,丹霞一直在清点她们进京时随身携带的物什。
虽然不多,但也不乏贵重物件。
她拿着清单核对好久才敢说一句确认无虞。
此时见阮瑟对着古琴失神,丹霞以为她是不舍,这才有此一言。
“不用。”
“其他东西也不用再收拾了。”
“我们会在雍王府久住一段时日。”
阮瑟净手后就径自坐在食案前用着晚膳。
或是今日她去过一趟雍王书房,亦或者是厨房得了雍王的吩咐,今日的晚膳较之前更为精致丰富。除却江南惯有的乳酥糖粥,还另有两三份上京的小菜。
动筷夹了一点,入口是全然不同于江南的风味,也是她此前从未尝过的菜肴。
每一筷都显露着奢侈与尊贵。
无怪乎那么多人都想在雍王面前露个脸,无怪乎柳州牧不顾自己亲儿的摔砸疯闹也不敢阻拦雍王带她离开。
上京确实是个好地方。
阮瑟轻笑一声,悠闲又全无负担地品着晚膳。
她在这厢尝得心无忧愁,在一旁此后的丹霞却觉得头顶乌云密布,就连寒冬腊月里的刀风都不及此刻刺骨,教人胆战心惊,又遍体生寒。
许久之后,直至阮瑟停箸,丹霞才畏畏缩缩地开口,“小姐,您为什么要在雍王府久住……”
“难不成是雍王胁迫您……”
做妾两个字在丹霞唇边辗转,却说不出口。
她清楚自家小姐的性子,宁死不屈,更不愿奴颜婢膝地讨好权贵。
当年阮州牧新丧刚过,夫人就想直接将小姐送去新上任的柳州牧府中。若不是小姐以毁容相迫,又以守孝的名义压住夫人,怕是早就被那些权贵戕害得不成模样。
哪里还熬得到十五岁。
她私心不想小姐离开上京、困苦漂泊,但也不想她任人欺凌地留在上京。
想到这几日偶尔听到的传闻,丹霞不由得更显急切,“奴婢这些时日还听人提到,那位素来喜欢去花街柳巷,秦楼楚馆。入夜后时常不在府中,属实风流。”
秦楼中不知有多少姑娘得了雍王青睐和眷顾。
即便雍王尊贵,也实非良人。
碍于在雍王府内,丹霞虽着急,声音却压得很低;未免隔墙有耳,她甚至都模糊了对雍王的尊称。
“您好容易离开息州,得了自由身。奴婢怎忍心您再被人欺负……”
“我都知道。”
“雍王并未强迫于我。”
阮瑟垂眸掩下想要破土而出的黯沮,抽出帕子给丹霞擦泪,“你自小跟在我身边,阖该知道我不是喜欢吃亏的性子。”
“只是权宜之计罢了,你只消好好听我吩咐,小心行事就好。”
雍王对她有谋算,她自会为今后搭桥。
若不会为自己谋利,许是她早就被葬在了父亲去世的那一岁冬天。
“我明日会再去寻雍王,你留在苑内。若是有丫鬟来找你闲聊、打听消息,你切不可透露半字。”
又叮嘱了许多事后,阮瑟才让丹霞退下休息。
她自己则点烛、坐在窗前的软榻上,捧着一本周易来回翻阅,另一手中掂着三枚铜钱,却始终不肯为自己扔一卦。
她无法否认在听到雍王想要迎她为侧妃时,她心里惊诧过后乍然欢腾而起的一瞬欣动。
不为身份权势,也不为荣华富贵,只为他。
窗外北风呼啸,卷得白雪更为纷乱,在窗纸上映出清晰照影。
息州隶属江南一带,阮启舟在息州任州牧十数年,从未有过升迁或贬谪,阮瑟便也随着父亲在息州生活了十余年。
江南冬日多风多雨,她此前并没有见过这样浩大的烟雪。
一如她从未遇见过如雍王这般光风霁月的人,可堪惊鸿一瞥,俯仰皆难忘。
怔神许久,阮瑟回神后盯着乾卦卦辞的一句或跃在渊、无咎,喟叹不已。
偏于私心的抉择,她甚至都无法预料对与错。
但总归都是一场际遇。
这一晚直至月上中天,回雁苑内才彻底吹了灯,只剩下冷月清辉相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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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阮瑟用过早膳后便径直离开回雁苑,重去前院寻雍王。
后夜时大雪已停,留下一地洁白和备受摧折的红棠花瓣。府中时不时传来丫鬟和小厮扫雪的簌簌声,在遇见阮瑟时他们也会放下扫帚,朝她规规矩矩地行礼。
阮瑟心如明镜,见状也只是颔首,并未多言,对丫鬟和小厮的低声议论更是置若罔闻。
苑外,仍旧是昨日那名侍从迎着阮瑟进了书房。
“来得这般早,昨日没睡好吗?”赵修衍一边擦拭着剑锋,一边和阮瑟随意搭话,姿态随和。
“劳烦王爷挂心,阮瑟一切都好。”阮瑟朝他行过一礼。
来时路上她还觉得轻松,一踏进书房后却只觉拘束。见赵修衍不开口,两相缄默当中,她只得咬唇,生硬地问了一句,“王爷今日不入宫上朝吗?”
赵修衍以为阮瑟要开门见山地谈正事,万没想到这姑娘沉默良久,一开口却是在问他,蓦地笑了一声,颇为好心情地回她,“无妨,下朝后自会有人来府里禀报。”
“你的事更为重要。”
“瑟瑟你可想好要与本王交谈的条件了?”
一声瑟瑟过后,他敏锐地察觉到小姑娘的脸在不自觉中开始泛红。
许是不适应如此亲昵的称呼,她甚至下意识攥住衣袖。
不知为何,他忽的想起当年姑母送给他的那只银灰色的幼猫,亲人,也随他抚摸。即便逗弄得过分了,幼猫也只会舔着爪子离开,不敢挠他半分。
他心情愈发明快,将剑收入剑鞘中后含笑看着阮瑟,“再绞下去,你这衣袖可就不能看了。”
仅凭她这份鲜活性子,不论一会儿她提出什么,只要不过分,他自当都允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出自《周易 上经》
或跃在渊,无咎出自《周易 乾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