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修衍的马车要宽敞许多,依旧分为外间和供人休憩的小内室,一应陈设俱全,低敛奢华,处处都彰显着他的身份。
虽然没有烧着银炭,但车内依旧充盈着一股暖意,只瞬间便可驱散身上的寒冷。
阮瑟挑帘踏进马车时,外间和小内室的隔门大敞,入目便是赵修衍半倚在车壁上、盖着薄毯闭目养神,像是已经睡熟。
她稍怔,不自觉地放轻动作,生怕会吵醒他。
今日并不是休沐,赵修衍仍要早起上朝,代皇帝处理多半的朝事;下朝后还要赶来京郊陪她拜祭,一路舟车劳顿想来也不易。
更何况自从那日赵修衍来玉芙苑过夜后,此后他日日都是如此。
尽管她因为母亲忌辰忙到昏天黑地,尽管他亦要处理堆积如山的事情,但他仍会掐算时间与她一道用晚膳、拥着她入眠。
虽然临睡前赵修衍鲜少再同她话闲聊,但每每她辰时起身时,枕畔都已经变得冰凉。
知他日日晚睡又早起、需要补眠,见状阮瑟也不想再上前搅扰他清梦,当即转身、放轻手脚想要掀帘下车。
车帘刚被掀起一角,一阵北风便趁隙而入,她身后忽然响起赵修衍略微喑哑的声音:“风冷,你先进来。本王话还未说完。”
言下之意,让她不着急走。
意会到他的话外弦音,阮瑟打消下车离开的心思,轻手轻脚地进到小内室,脱靴后盘坐在赵修衍不远处,主动坦言:“方才阮瑟多有得罪。只是于理不合,并无他意,还望王爷不要计较。”
“不会。”
“你思虑得周全,又是为本王着想,本王怎么忍心怪罪于你。”
听到她又换回一如初时谨慎的自称,赵修衍缓缓睁开双眼,侧目看向阮瑟,从薄毯中伸出手,挑起她下颔,教阮瑟不得不看向他。
他声线低沉,似蛊惑又似探究,“瑟瑟,你很怕我?”
即便他双手一直放在薄毯中取暖,但指尖仍旧冰凉,像是在刺骨河水中浸泡过,又像是落有经年不化的薄雪,才能堆积出这般寒冷触感。
他指尖触及阮瑟下颔时,一阵冰凉陡然而来,她颇为不适应地颤栗一下,愣怔回神后扬起笑容,“王爷位高权重,有谁人不敬您尊您。”
“瑟瑟自然也是如此,谈不上惧怕。”
“是吗。”
“你从前在阮吴氏面前,也是说着这样勉强的话,同她虚以委蛇的吗?”
阮瑟讶异抬眸,全然没想到他会牵扯到阮吴氏身上。
这分明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人、毫不相干的两件事。
或是今日跪在雪中太过寒冷,浇熄了她所有堪称空中楼阁的心思;或是恰逢母亲拜祭,让她回想起从前父母情谊甚笃、风月两相知的日子,哪怕身后也要祈愿来生再遇。
但她和赵修衍之间……
父亲说过,与位高者相对断不可论情。
不论初时赵修衍是因为她容貌、才情或是旁的缘由选中她,总归不会如话本戏折所言是为初见钟情。
更何况初遇时她堪称身不由己、狼狈至极。
虽也听戏,她却不信戏折中的种种会映射到自己身上。
她只是忽然看得明白,想努力摆正两个人之间最为明晰、确切的位置,万没料到竟让他浮想到阮吴氏身上。
对上他晦暗又探究的目光,阮瑟知道这话无论如何都是不能应下来的,也不能惹得赵修衍更为不快。
“不是。”
“在阮吴氏身边妾身只想着伺机逃离。”
她摇头,半真半假地哄道:“王爷待妾身宽仁。若不是王爷,妾身怕是已经离京漂泊,哪里还能安稳地拜祭母亲。”
赵修衍定定瞧着阮瑟低垂眉目,半晌后才终于放开手,面上没有半点兴师问罪的样子,“以后在我面前不必以妾身相称,本王不喜欢听。”
“你是与我最亲近的人,这种违心又勉强的话,不该出自你口。”
她说得不情愿,他也听得勉强。
何苦折磨。
预料她或是会以礼数周全为由拒绝,末了他又多添一句,“人后都如此。”
“人前随你。”
阮瑟还未来得及拒绝,所有话语便被他围堵得无法开口。
启唇欲言又止,终究也只能应下。
“妾……我知道了。”
念及他方才冰凉至极的双手,她斟酌片刻后还是给赵修衍倒了一杯热茶,“今日雪寒,王爷喝杯热茶暖暖身体。”
小几上放的是刚沏好的热茶,连带着茶盏也因热气氤氲而变得熨手。
赵修衍没拂掉她好心。尽管知道无用,他还是接过热茶,饮罢、放下茶盏后又挑起车窗帘角,随意地问着阮瑟,“辛涯山上有座佛寺,离同生河不远,适宜为故去家人上香托福,要去吗?”
佛寺……
阮瑟稍稍倾身,顺着他所指向的地方探头望去,果真瞧见有座尖塔耸立在茫茫雪影之中,格外醒目。
这段时日她听周嬷嬷提过,辛涯山上的国清寺中有得道高僧,精通佛法诸象、可勘前世来路;亦能为生者指点迷津,为逝者驱难加福。若是能得高僧点化一句便已经是无上殊荣。
可惜寻常百姓虽然能到国清寺上香祈愿,却难以得见高僧一面,自然无缘被点化。
进寺上香的确是好事,她虽也想去国清寺上香问卜,但肯定不会是今日。
只是她方才拒绝赵修衍的那一次就已经惹得他多想,如果再有第二次,阮瑟无法预料到他会作何反应。
本就是受人顶礼尊崇的王爷,向来都只有旁人求他的事,哪里还会三番两次地回绝他,简直是不识抬举。
偏偏她又不得不回绝这份好意。
阮瑟眉心颦蹙、还没斟酌好合宜的措辞,赵修衍便看出她的不愿,耐着性子轻拍着她的手,安抚道:“无妨,你不愿去国清寺我们便直接回京。”
“……没有不愿。”阮瑟努力挽回解释道,“母亲生前多信道,并不信佛。”
“母亲虽未强求让我也信道,但她从不去佛寺,以往都是父亲带我去佛寺参拜。”
如果赵修衍是在寻常日子提出去国清寺,她或许会不作犹豫地应下,随他一道去辛涯山上香。
今日毕竟是母亲忌辰,她总不好违背母亲意愿。
倘若不是大胤多礼佛,佛寺甚多而道观寥寥无几,或是她今日还会再去趟道观。
信道而不信佛……
赵修衍忽的抓住她话中的蹊跷,“你母亲不是大胤人?”
“母亲从未提过她身世。自我记事来,母亲从未离开过息州。”阮瑟模棱两可地答道,“但母亲对大胤很是了解,尤其是熟知怀州和息州的风俗人情。”
又是怀州。
“那你母亲可曾提过南秦和西陈。”
阮瑟闻言垂眸,一手支颐,竭力回想着母亲闲时曾与她说过的话。
梁玖湘是在她十岁那年便因病逝世的,恰是在她不大不小、记事知好坏的年岁。
但五年过去,期间她过得并不算顺遂,许多事都只留有朦胧印象。
好一会儿后,她才从往事里抽身回神,看向赵修衍点头又摇头,“母亲偶尔提过南秦和南秦皇城,但也只几句话。”
“从未提过西陈。”
在官务闲暇时阮启舟多喜欢翻阅诸多的山川图志、野史轶闻;若是阮瑟在身旁,他也会念给阮瑟听。
得益于父亲的言传,阮瑟虽鲜少离开息州,但多多少少也清楚当今的局势。
除却毫无威胁的弱小国家以及附属国外,与大胤毗邻的、且能与之相抗衡的便只有南秦、西陈以及北晋。
或是北晋也多信佛的缘故,北晋与大胤素来交好,同南秦、西陈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南秦和西陈佛道掺半,但受皇室多信老道周易的影响,道教仍居上风。除此之外也有两者皆不信仰、转信他教的百姓,但到底是少数。
电光火石之间,阮瑟忽然想通了个中关窍,“王爷的意思是,我母亲是南秦或者西陈人吗?”
此前她只想着从琴上还有那枚鸾鸟图腾入手,却对母亲的身份一无所知。
父亲不知晓,她也再无人可问;从未想过最有蹊跷的会是这件事。
赵修衍点头,“应当是南秦人。”
“回京后我再派人去南秦走一遭。”
“那西陈……”尚且没明白为何不提西陈,她的疑惑尚且还没说出口,赵修衍便懒懒抬眼朝她望来,他眉眼间不复方才的闲适与纵容,反而挟着一种轻蔑以及寡薄杀意。
仿若山林虎豹看到宿敌突然而来的醒觉,以及将将蛰伏时的危相。
阮瑟一下收了声。
“西陈鲜少会有人来大胤,也不会想来。”
似是不愿多提,赵修衍拍了拍身侧的位置示意阮瑟坐过来,“回京还有一段路程,你若困了便过来陪本王躺着。”
“暗格里还有薄毯,若是冷就先拿着这手炉。”
言罢,他就把怀中的手炉递给阮瑟。
许是深冬渐近,加之大雪未央,今日上京格外寒冷刺骨,可马车里依旧温暖如春,即便阮瑟只身穿单薄素衣也不曾感觉到半分凉寒,自然用不到手炉。
但赵修衍已经开口,她不好三度回绝,只能接过手炉。
不多时赵修衍便阖眼入睡,阮瑟盘坐在一旁抱着手炉,随手从小几上抽了本周易研读着。
除却琴谱外,她最常翻阅的便是周易。只是往常她只是细读参悟,鲜少会问自己占卜问卦。今日不知为何,阮瑟忽然想为自己扔一卦。
车外雪势愈下愈大,凛冽北风过耳呼啸着,催人生困。
小内室里,阮瑟点着一盏烛台,借由钱币问卦。
驾轻就熟地起卦,卦象出来得也很快。
上艮下坎,是为蒙卦。
阮瑟不由得攥紧双手。
本就是一时兴致所至而起的卦象,她心下纷杂,也不知道该问何事。
但无论是何方向,这个卦象……
“瑟瑟。”
“嗯?”还不待阮瑟翻到蒙卦,她便听到赵修衍的轻唤,下意识一把合上书,回身温声道,“王爷醒了,还没到上京呢。”
从他入睡到醒来,或是还不到半个时辰。
回到上京怕是要临近宵禁了。
赵修衍借着烛火看清宣纸上记的卦象,眸色一暗,尔后掩唇轻咳几声,指了指几案后的一格暗格,“瑟瑟,里面有一个小瓷瓶,替我拿过来。”
依照指示,阮瑟不费多少气力便寻到瓷瓶,阖上暗格后递给他。
似乎没有想避着她的意思,赵修衍接过瓷瓶后半坐起身,倒出一粒褐色丹药后便直接服下,复又让阮瑟帮他放回暗格。
“王爷身体不适吗?”
念及他方用了药,不宜饮茶,阮瑟便在茶盏中倒了杯清水,双手递给他。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赵修衍异常冰凉的手,全然不似寻常时候的温度。
分明他昨日夜里还是好好的。
她也从未听周嬷嬷提过赵修衍身上有什么暗疾。
“少时在战场上落下的小病,不妨事。”
赵修衍饮着水,目光却直直落在周易上,若无其事地问道:“你还会卜卦吗?”
“略懂皮毛而已。”生怕他会追着她问卦象,阮瑟收起宣纸叠放到一旁,岔开话头,“回京后让陈安请位太医替王爷诊诊脉象吧。”
“王爷身体为重,万不能耽搁。”
“陈安明日朝后会去请。”
赵修衍刚服下药也没有什么睡意,半坐起身挑了一本书,一面翻阅着,一面同阮瑟有一搭没一搭地话着闲聊。
或是诗书、或是少时她与母亲的往事。
经方才一事,阮瑟也察觉出赵修衍要比她敏锐许多,或是能从小事从再摸查到些许线索。
应声时她亦会特意说得仔细明白些,如同抽丝剥茧般地探访往事。
间隙时她也会挪动烛台、斟盏热茶递给赵修衍。
直至马车将将停在雍王府前、车外又传来陈安的通报声时阮瑟才发觉已经回了上京。
赵修衍服过药后精神稍霁,合上书又放开被他绕得卷曲的几缕青丝,关切叮嘱着:“今晚回去早些休息,让周嬷嬷熬碗姜汤。”
“王爷今晚不来玉芙苑吗?”
听出他的言下之意,阮瑟一时很是顺口地问道,目光却频频看向那本周易。
话说出口她才方觉多有不妥,好似她盼不得赵修衍来玉芙苑陪她,像极了那些后宅争宠留恩的戏码。
她抿唇,试图给自己打个圆场,“周嬷嬷熬煮好姜汤后,我再差人给王爷送去。”
“王爷若是有要事吩咐就让陈安来玉芙苑知会一声。”
趁着赵修衍此时并未看她,阮瑟借着宽袖遮掩、悄悄抽走了那张画有卦象的宣纸。
又若无其事地同赵修衍告辞后,她系好冬氅、挑帘下了马车。
待她走后,赵修衍随手拿过周易,随意翻开时恰好翻到蒙卦的爻辞。
想到方才阮瑟一副心虚的模样,他就忍不住发笑。
看不出来,她竟会偏信这些。
无论如何遮掩都不肯教他看见。
不过都是些自证吉凶、以求心安的手段罢了。
“王爷,侧妃娘娘已经进府了。”
须臾,马车外响起陈安轻叩车壁的声音,“方才谢大人过府邀您和高大人前去小聚,要属下驾车去宴安亭吗?”
“不去。”
“回前院。”
去也不过是去听他的陈年苦水,翻来覆去已经三年,赵修衍即便不去也知道谢嘉景会说什么。
着实没有必要再听他的爱而不得。
更何况……
赵修衍目光落在爻辞上,心下已经有了计较。
知道阮瑟不会再折返,片刻后他才下了马车。
上京城内的飘雪不大不小,北风也远不及京郊那般凛冽,但他甫一踏出马车,仍旧感觉到一种难以将息的寒冷,连带着体内的凉寒也在随之翻涌。
陈安跟在赵修衍身后,回响在他耳畔的却是阮瑟进府前的叮嘱,犹豫再三后他担忧地试探道:“王爷,沈太医今日不在值,属下需要请沈太医过来吗?”
沈太医在太医院当值三十余年,博学多识医术高明,先皇在时对他很是倚重。
只是如今他年岁渐高,除却为皇上、太后请平安脉外已经鲜少出府。
“明日再请沈太医到府上。”
赵修衍语焉不详地说了一句,迎着风雪回前院时又下令,“冬至时府上闭门谢客、不接拜帖。”
冬至……
那不就是后日。
陈安转念明白过来,应得低声。
将今日朝后的奏折都搬到书房、又差人备下前院和玉芙苑的晚膳后他才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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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从京郊拜祭的这一来回太过劳累,阮瑟比平日里入睡得更早。
她不是会经常陷入梦境中的人,美梦不多,噩梦更是少之又少。
但今日不知为何,阮瑟只觉自己被困在了一场漫长又无终途的梦里。
梦中情景光怪陆离,明是从不曾发生过的事,偏又清晰到好似她是戏中人。
戏台下并无看客,戏台上的人也在不断轮转,只有她始终都被抛弃在原地,如同提线偶人一般、按照戏折上既定的文辞被操纵着,片刻不由己。
分不清这场梦到底延续了多久,等阮瑟从梦中恍神、缓缓睁眼时只见帐幔外天光明亮,照得帘帐上的金线菡萏云纹都格外耀眼。
挑帘明晰自己确实是在玉芙苑后,她才徐徐半坐起身,长松一口气。
少时母亲和父亲接连去世后,她不是没有做过梦。
梦里千奇百怪,她因此虽然睡得不太安稳,但醒来后却鲜少还能记得梦中所发生的事。
但今日不同。
她看得清楚,也记得深刻。
像是几折戏曲接连更迭上演,在前一折中她仍身处柳州牧府上,趁乱逃跑未果,强行被柳州牧嫡子带回卧房惨遭□□。
不过是喜新厌旧的常事,待柳州牧嫡子对她感到腻味后,阮吴氏转而又将她奉给旁人。
直至阮吴氏女儿嫁得高门,直至她的幺儿会试登科。
后一折却是有关赵修衍的。
个中并未有太多曲折,总不过是从情意甚笃到自然而然的疏离有礼。
没有怨憎会,却逃不过离散二字。
真切到仿佛就是她前世来生的映照。
或真是她昨日扔的那一卦入了梦,才惹出这般奇怪又截然不同的画面。
阮瑟摇摇头,努力挥散这场无端的幻境,起身下榻斟了一盏清水抿着。
听到卧房内有了声响,周嬷嬷这才带着丹霞叩门进屋、伺候阮瑟梳洗。
只是她刚净过面、仪容未整时,大丫鬟玉棠就匆匆忙忙跑进卧房,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娘……娘娘,方才陈安来报,王爷上朝时忽然昏倒在地,双手冰凉,回府路上也是不省人事。”
“太医已经来府上了。”
“陈安说也请您赶快过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