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室窗门紧阖,原本味道浅淡的迦阑香更显馥郁,不如往日纯粹,更掺杂着一股苦药味和艾草香。
阮瑟立在沈太医身后不远处,眉心紧锁地看着沈太医替赵修衍针灸。
明明昨日还很康健的人,只不过一夜不见竟已经躺在床榻上昏迷不醒。
面色虚弱、唇色失红,一副病入骨髓的模样。
他今日上朝时恰巧穿的玄色锦袍,更衬得他手背青筋明显、手指泛着不正常的苍白。
越看得仔细,阮瑟越觉得揪心。
方才她听到玉棠的话,来不及多做收拾便匆匆赶来前院。
原以为他是因这段时日处理朝政、批阅奏折太过劳累所至,昨日服过药也会有所好转,却不想会严重到让太医都不敢妄下定论。
盯着沈太医小心谨慎地施针、但仍旧不见效,她心里不由得一紧,胡思乱想间突然抓住什么一闪而过的要点。
昨日的药……
阮瑟环视一圈,目光最终定格在也焦急等着的陈安身上。
低声唤了陈安一声后,她又侧目望向窗外、径自走了出去。
太医在内室替赵修衍医治,宫中的公公留在外间等着消息复命,卧房并不是问话的好地方。
院内,走到书房附近时阮瑟才转身,压低声音问道:“陈安,王爷平日里会经常服药吗?”
“没有。”陈安果断摇头,“往年药方都是属下去熬煮的,王爷近来身体一向康健,从来没用过药。”
“倒是早年先帝在时会服丹药,偶尔会赐王爷一些。王爷从不信这些,故而也很少用。”
听闻丹药二字,阮瑟已经变了脸色,急急追问道:“你可知那丹药是什么作用。”
这等宫闱秘辛,即便陈安跟随在赵修衍身边多年,也不敢轻易多听。他摇摇头,并不确定地答道:“或是延年益寿。属下从未听王爷多提,只知道王爷很排斥这些东西。”
“那今日朝上……”
“王爷是在与楚大人争议国事时突然昏迷的。”
知晓阮瑟是真心实意地担心赵修衍,陈安便挑拣着把能说的都说给阮瑟听,“王爷昨日批阅奏折,子时过半才入睡。这些时日本就在为楚大人所提的通商一事烦忧,今日也是因此起了争执。”
“通商?”阮瑟不禁发问。
受阮州牧的耳濡目染,她所知晓的家国大事多与息州有关,或是洪涝疫灾,或是丰收朝贡,鲜少涉及通商一事。
况且大胤正是强盛之期,与邻国多有通商往来,何须朝臣为这事争论不休。
陈安点头,再度压低声音道:“是与西陈通商一事。”
“先皇初登基时就不与西陈往来,王爷当年也与西陈有旧怨,不想楚大人和太……”
“这位便是阮侧妃吧。”
“太后娘娘在宫中记挂您许久了,常说想请您入宫一叙。今日倒是让老奴有缘得见侧妃一面。”
不等陈安继续说完,不远处一道略微尖锐的声音便打断了他的话,开口闭口皆不离阮瑟。
阮瑟闻声望去,便见一名稍显年长的掌事太监搭着拂尘朝她走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年轻公公。
正是先前等在卧房外间的公公。
不用陈安多言,掌事的公公便已经表明身份。
待走到几步之外的地方,掌事太监便站定,笑着同阮瑟道:“老奴姓王,阮侧妃随意称呼老奴便好。”
“王公公既然出来,是要回宫复命吗?”
陈安先一步问道。
王公公是得了太后青睐的大太监,陈安亦是雍王心腹,二人在宫中时常见面,自然不需要再多寒暄。
只是陈安有军功在身,与王公公又是不同。
无论背地里如何,王公公当面也不能拂了他面子。
是以明知他是在护着阮瑟,王公公面上笑容仍旧不变,“沈太医还未出来,咱家那里敢回宫。”
“只是太后娘娘教老奴给阮侧妃捎句话。”
“王公公请讲。”
阮瑟站得挺直,同样说着客套话,“近来恰逢家母忌辰不便入宫,承蒙太后娘娘挂念。”
“太后娘娘体恤,定然不会怪罪侧妃。”
“来时娘娘特意叮嘱过,明日是冬至宴,阮侧妃可一定要同王爷一齐进宫才是。”
赵修衍昏迷不醒,太后娘娘的叮嘱竟然是让她同赵修衍一同赴宴。
倒真是让人始料不及。
心下顿觉诧异,阮瑟面上仍旧保持着端庄浅笑,“若是明日太医允许,我定会随王爷进宫赴宴,向太后娘娘请安。”
王公公满意点头,与陈安试探几句后就带着人站在不远处的树下,没有再回卧房。
那站位十分微妙,只稍稍侧头便能看清她和陈安,一言一行都躲不过王公公的眼睛。
除非她愿意主动回卧房。
明白王公公的意图,阮瑟便也顺手推舟地吩咐着陈安,言辞不加掩饰,她甚至还刻意扬了扬声音,“你先吩咐小厨房备上金乳酥和长生粥的食料,与方才我吩咐你的那些一道备上,我稍后就过去。”
“这几日送到前院的膳食都清淡些。”
陈安赶忙应声,差人下去准备;王公公见状也不再频频望向阮瑟和陈安,一挥拂尘、在树下规矩地候着消息。
又过了一刻钟,沈太医这才面色沉沉地走出卧房。
“老臣已经为王爷施了针,王爷今日应该就能醒。只是王爷这次昏迷得突然,老臣也诊不出原因。”说着,沈太医突然看向阮瑟,“若是得闲,还请侧妃娘娘多陪着王爷,万勿太过操劳。”
她?
可是她也不会医术,即便日日守在赵修衍身边,恐怕也不会有什么起效吧……
阮瑟心底满是疑惑,但太医都这样说了,她也不好过多相问,只能点头应下,“有劳沈太医。”
“那王爷的药方……”
她看向沈太医空无一物的手,没有写好的药方,显然他更也没有口述药方的打算。
沈太医一手顺着胡子,一边摇头,“不用药方。老臣明日再来替王爷针灸一次。”
既是心病,又哪里需要什么药方。
只是……
除却早年雍王的那次重伤,他还从未见雍王的手脚如此冰凉,不似外因所至,更不能是心病。
这次昏迷确实奇怪。
一面琢磨着病因,沈太医一面交代着阮瑟一些膳食上的忌口,言罢他也不愿在雍王府多留,便同王公公一道出了前院。
阮瑟回身望向二人离开的方向,掩下心中的怀疑,抬步进了卧房。
窗棂依旧紧阖,明亮天光透过窗纸映照进内室,只堪堪投落在床榻边,同帐幔的长影纠缠在一起。
或是阳光微暖,阮瑟竟觉得他的手没有方才那样苍白,像是已经回温。
赵修衍被送回前院时陈安就已经屏退前院所有小厮,此时陈安不在,周嬷嬷等人又留在玉芙苑,阮瑟便只能留在前院、守在他床榻前。
她之前虽来过前院,但也只去过书房。
不曾想她头一次进赵修衍的卧房,竟是在他昏迷需要人时时守着的时候。
从昨日回京时赵修衍就有些许疲惫,陈安说他是处理朝政太过操劳,加之早朝时与大臣有了分歧、急火攻心才会昏迷。
可阮瑟却觉得其中未必与她无关。
尤其昨日那么大的风雪,他本就劳累,又往来京郊吹了寒风,堪称雪上加霜。
她长叹一息,单手支颐地坐在床榻边的矮凳上,目光时不时落在赵修衍身上。
往日许是帐内月光太晦暗、许是她每次都比赵修衍早睡,阮瑟从未仔细地瞧过他熟睡的模样。少了凌厉和扑面而来的威压,此时的他无疑更显儒雅随和,教人不必字字斟酌、句句提防。
自也不用让她暗中揣测他心思,隐晦试探又小心。
阮瑟知晓赵修衍待她是极好的,不论是他言行得体、从未冒犯过她,还是昨日他冒着大雪也要到京郊陪她拜祭,亦或者是还想要带她去佛寺上香……
即便被她再三回绝,他仍旧十分宽厚又不失耐心,不曾流露出半点烦躁或怒意。
更不似柳州牧等人,在父亲意外去世后便以权势相欺,只为迫她低头,让她卑躬屈膝、曲意逢迎,满足他们不可见于人前的妄欲。
但云端泥下有如天堑分隔,他终归是她无法高攀的人。
她记得真切,在昨日那场梦中她被贵人以秀女身份送入上京,嫁与雍王,亲密情好远甚此时,终局仍是相对无言。
遑论梦中她尚且相识有贵人,而梦醒后的她只有自己。
只是少时的情意醒绽,待半年后她离开上京,年久后总归都会忘怀。
她守在床榻边胡思乱想着,还不等她彻底坚定心底的想法时,她便看到赵修衍唇齿嗫嚅,声音细若蚊呐,不知在唤着什么。
阮瑟不由好奇倾身,侧耳仔细分辨着他的话语。
方才那一声似只是个开端,尽管赵修衍仍在昏迷之中,却像是有意识一般低声轻唤着,声声恳切、不曾休止,“瑟瑟……”
她瞬时双眸睁大,半俯着身子愣怔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
耳畔一声又一声的“瑟瑟”缠绵,唤得她心神俱颤,又似有惊雷不绝,动摇着绵延万里的天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