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瑟同赵修衍落座后不久,新帝赵修翊便扶着沈太后坐上主位,受百官朝拜、四方来贺。
缘着新帝并未立后,与新帝并坐的便只有沈太后。
为数不多的后宫妃嫔坐在左侧,恰是阮瑟对面,而阮瑟旁边依旧是长公主。
大胤的冬至宴又称小朝会,除却朝臣皆至,还有各国使臣来访。
冬至前赶至大胤,驻留时日短的两三日后就离京,时日长的便是在大朝会后才动身回国。
使臣贺礼时阮瑟便坐在席上品酒用膳,偶尔为赵修衍布菜斟酒,与他低声小言两句。
赵修衍亦会侧耳认真听,再简短应她几句,没有半点不耐的敷衍和烦躁。
更显得二人情好笃深,羡煞一众夫人小姐。
席至半间,歌舞又歇,觥筹未停,坐如稳钟的赵修翊忽然出言,朝赵修衍戏谑道:“朕在行宫时就听说你立了侧妃。今日一见,也难怪你动心。”
“阮侧妃是上京人吗?”
知晓新帝是故意有此一问,阮瑟停箸,起身行礼,“回皇上,妾是息州人。”
息州,又姓阮。
端看她言行举止处处都拿捏着分寸,端方有礼,非一朝一夕能训教而成,想来门户并不低。
赵修翊按图索骥,须臾间便想到阮启舟身上。
连带着曾经的旧事一起浮现。
目光逐渐明朗,赵修翊余光睨向不远处的孟容璎,意趣盎然地道:“朕想起来,少时阮州牧还教过修衍。”
“如今兜兜转转,修衍又娶了你,缘分二字果然不可言说。”
“早知如今,朕当时应该劝说父皇留阮州牧在京任职,或是能促成一对青梅竹马的好姻缘。”
新帝随口一说的话,玉阶之下众人的脸色却青白不一。
本就是兄弟之间的闲聊,赵修翊并未扬声,只有为数不多的临近赵修翊的妃嫔和王公贵族能听到一二。
原本还有不安分地人想借阮瑟的容貌出言生事,此时也只得偃旗息鼓。
缄默之中唯一的心照不宣便是,皇帝承认并默许阮瑟的身份的,不好奇也不追问她容颜上的巧合。
柔宁郡主下意识看向孟容璎,而孟容璎十分淡然地浅尝酒酿,回以端雅一笑。
只有她自己才知晓,梨花木桌案上洒溅上了酒液。
明亮烛火映射其上,刺得她眼底心上微疼。
对一切外事外人外物视若无睹,赵修衍垂首瞥了一眼低头抿酒、不发一言的阮瑟,轻笑着承下新帝的调侃,“顺其自然。”
“如今这般也挺好。”
“若是皇兄当真觉得遗憾,不妨将朝政都收回去,好让臣弟休沐几日。”他自然而然偏移话头,落到朝政上,“沈太医也叮嘱臣弟应当多休养。”
赵修衍很是随意地坐着,一只手撑在阮瑟身后,无形中像是将她整个人都拥在怀里,亲密无间。
明眼人都能意会到,他所说的休养并不单纯。
怕是还要抽出闲暇陪阮瑟。
定定凝视赵修衍许久,最后一眼落在阮瑟身上,赵修翊褪去眸底的探究,朗笑道:“朕在行宫这段时间全凭你劳心劳力,朕若是不允你岂不是显得朕太无道?”
“准你半月休沐。”
“年后你愿意回边关吗?”
“臣弟在京一年多,已经习惯了。”赵修衍盘弄着菩提珠串,“边关安宁,不去自然是最好的。”
京中繁华障目,怎么看都是要比狂风卷吹、黄沙弥漫的边关要好。
但边关永远比上京纯粹。
若是他陡然再回边关,引起怕不只有西陈的警惕和忌惮。
再者……
赵修衍瞧向佯装缄默的阮瑟,知她悄悄饮了不少,不能再喝。十分自然地抽走她手中的酒盏,他朝赵修翊遥遥一举杯,“今日冬至,朝事明日再议不迟。”
“臣弟先饮,且当迎皇兄回宫。”
他痛快地一饮而尽,阮瑟却觉得像是有人在她身旁放了一盆烧得正旺的银霜炭,暖得她脸颊滚烫,热意升腾,久长不散。
那是她刚刚用过的酒盏。
里面的葡萄酒她还没喝完。
虽然她看得清楚,知晓赵修衍触碰到的是另一端,但属实没想到他竟不会避嫌……
一场冬至宴,只半日时光阮瑟都觉得像是过去两三日。
太多、太密集的原本不被她所知晓的讯息接连流过她耳畔,汇入思绪中。如同在还未拧好的麻绳中又编入一股,纷乱繁杂,难以理清。
从寿康宫开始,她所能预见的一切都径自偏离了既定路线。
长公主的无端庇护、赵修衍三番两次的回护与破例,还有皇帝那句稍带戏谑的话。
大胤州郡上的官员每三年进京述职一次,阮启舟身为地方州牧,则是一年一次。尽管阮启舟来上京的次数算是频繁,阮瑟和母亲却鲜少会跟随他一同来京城。
她更没听父亲提起过,他曾经还教过雍王。
先皇在时,不论是朝堂还是地方州郡上的官员都有几分想要和雍王结交的心思,奈何雍王常年镇守边疆,没有熟人和门路,寻常官员难以在雍王面前露脸。
阮瑟少时去书房寻父亲指点功课时,无意间曾听人劝谏父亲广开路,最好能与雍王搭上话,却不想最后父亲会拒绝。
彼时她哪里想得到,父亲竟早和雍王有渊源。
如若长公主所言非虚,那月余前赵修衍从柳州牧手中救下她,到底是意外、还是蓄意而为……
阮瑟一时心头撞鹿,愈发摸不准赵修衍的心思和意图。
她沉浸在忽上忽下的思绪里,只偶尔剥一两粒桂圆入口,佯装在听乐赏舞。
都未曾注意到赵修衍起身离殿。
半晌后她缓缓回神,见身侧无人还有些意外。
“修衍和嘉景饮酒饮得有些多,去御花园吹吹风。”长公主低声笑道,“你赏歌舞正尽兴,没听到也是正常。”
阮瑟闻言偏身,笑着答谢,“原就是妾走了神,劳烦长公主知会妾。”
“唤长公主太生分了,你日后就随修衍一同唤本宫姑姑。”
长公主握住阮瑟的手,和善亲人,“修衍从前常年不在京城,你日后若是得闲多来府上陪陪本宫也是好事。”
“如若长公……姑姑不嫌,瑟瑟自然是愿意的。”
听她改唤姑姑,长公主颇为满意地点头,偶尔同她低声话着闲聊,论几句谁家小宴,顺带也让阮瑟认认勋贵的夫人小姐。
直至一名宫女上前,在阮瑟耳畔低语几句、又塞给她一张字条后,这场突如其来的、独属于阮瑟和长公主的往来应酬才告一段落。
借由去寻赵修衍的这一借口,阮瑟也抽身离席。
见阮瑟终于离席,沉闷许久的柔宁郡主终于开始嘟囔,“娘,阮瑟就是一个孤女,就算看在表哥的面子上,你也不用对她这么好吧。”
“谁知道她会不会给表哥吹枕边风,说您和女儿的坏话。”
只凭阮瑟的容貌,柔宁就知晓她定是靠美色蛊惑住了赵修衍。
当年孟容璎都没抢占到的先机,如今倒是都成了阮瑟的囊中之物。
长公主没好气地拍了柔宁一下,难得板着脸,“乱说什么。”
“本宫瞧阮瑟知礼,是个守分寸的人。况且你表哥也不会为人左右。”
比起与赵修翊之间的关系,谢嘉景显然与赵修衍更为相熟。
经过两代皇帝的吏治整顿,如今朝堂清明,鲜少会有朝臣结党营私,当年只手遮天的四大勋贵也逐渐式微。
便连屹立百年的孟家也难逃天命。
赵修翊虽已御极两年有余,朝堂和州郡地方安定和稳。但既是官场,就难免会有所偏向。
谢嘉景作为长公主的三儿子,他的态度在某些时候也能表明长公主府的立场。
更何况她同赵修衍的母亲——惠妃娘娘还是旧交。
哪怕阮瑟只是侧妃,能照顾到她的地方,长公主自然是要尽力庇护的。
末了,生怕柔宁头脑不清醒,又在阮瑟面前胡言乱语、多提旧事,长公主还特意叮嘱,带着似有若无的知会,“瑟瑟是你表哥的人。你若再放肆,娘也救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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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胤立朝百年,皇宫几度扩建,时至如今只御花园都分出东西两园。
东园华丽中不失婉约,亭台水榭更偏于江南情致;西园则充斥着华贵盛大的气势,单是湖上便立着一座宏伟水殿。
寒风阵阵卷袭,吹得水殿四周的纱幔纷扬起落,挑露出水殿精致一角。
在朦胧月色下是无可遮掩的金碧辉煌、神秘风情。
在宫女的带领下,阮瑟绕过九曲回廊、进到水殿,四下环顾又空无一人。
藕荷色纱幔映着一池绸缎荷花,更显暧昧。
阮瑟垂首,再度看到纸笺上的字时仍觉得古怪。
原因无他,这正是前日她去京郊祭奠时用朱砂写的、早已放在祈福灯里随水而去的字条。
纸上有折痕,笔锋不错,诗句未改,落款未变。
连落字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当日她是看着祈福灯漂远的,万没料到会有人将它拿走。
又在冬至宴上堂而皇之地送回她手里。
来人必定非富即贵,意图不明。
或是认识她母亲。
又或者是想以此作为威胁,奉劝她离开赵修衍。
不待她反推出前因后果,身后便响起十分明显的脚步声,一听便知来人走路时有多用力。
阮瑟转身,看到来人是随敬王一同入宫的那名女子时,不由有些怔然。
抿唇,有些不确定地问道:“前日是你拿走的祈福灯?”
“不怪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人,一副穷酸样子。”挽莺仿佛听到什么笑话,嗤笑着打量阮瑟,目光轻蔑,“连一盏纸灯都看这么重。”
“想来你也没见过什么好东西。”
只听她这话,阮瑟便明了这纸笺与她无关。
更看出她的自视甚高、目中无人。
这敌意无端而来,针对却显而易见。
傍晚在寿康宫时她都不怵,对着挽莺更无所畏惧。
只是念及这女子和她多少有点同病相怜,阮瑟话中还是收敛了几分锋芒。
阮瑟点点头,“我确实没见过好东西。”
“但也不会穷困到冬日穿着夏裳出门。姑娘若是拮据,我可以借姑娘几两银钱,好歹买件披风裹身。”
“你……”
挽莺抬手指她,一边又狠狠搂着衣袖,似是要证明自己的得体和优越,口不择言道:“我是挽莺。这一年多,我都跟在雍王殿下身边。若不是你占了我的位置,我早就成为雍王侧妃。”
“你不过是我恰逢其时的替代。”
霎时北风呼啸,仿若裹挟着绵密的银针,掀翻纱幔,吹得人脸上身上刺骨的疼。
即便身披温暖厚重的冬氅,可阮瑟觉得自己才是衣衫褴褛。
阮瑟眨眨眼,竭力按捺住微微萌芽和顿悟的酸涩。
久久不明的疑问在此刻寻到了合情合理的归宿。
还保留有几分清醒,她并未如挽莺预料的那样声嘶力竭、痛不欲生,或是掩面而泣、转身离开。
目光复又落回到挽莺身上。
单看容貌身段,她和挽莺并无任何相似之处。
入宫时敬王揽着挽莺,赵修衍也没有任何反常举动。
如果她当真是挽莺的代替,见自己的心上人被他人调戏,隐忍不发才是奇怪。
还是有蹊跷。
须臾难堪过后,阮瑟忽然想通个中关窍。
若当真如挽莺所言,赵修衍何必舍近求远,要她留下。
以他的权势,从燕欢楼赎一个人出来,再改换身份,随意记到朝臣名下并不是难事。
怀疑的种子被抽去雨露春光,阮瑟生怕自己方才看错,又定睛仔细一瞧,借着明亮烛火看清挽莺锁骨处青紫色的吻痕。
之前有衣袖遮掩,外人轻易看不出来;可方才挽莺整了整衣裙,那几处痕迹便避无可避地暴露出来。
看向挽莺的目光更为古怪,阮瑟挑明道:“姑娘若真得王爷青睐,也该遮遮身上的痕迹。”
“这几日王爷未曾去燕欢楼。”
那痕迹一看便很新,像是昨日前日刚弄出来的。
这一两日赵修衍不是在宫中,便是在府中休养,从未去过燕欢楼。
更不可能见到挽莺。
“这就是王爷弄的。”
像是终于想起来这件事,挽莺一面自我肯定,一面匆惶抬手整理衣衫遮住吻痕。
半截长袖垂落、褪到她手肘处,露出完好保留在她玉臂上的守宫砂。
阮瑟:“……”
她还是第一次见这种不攻自破的挑衅。
都还不及息州那些闺秀之间的攀比和阴阳怪气。
说到底燕欢楼的种种都是赵修衍自己的事,尽管在旁人提到、或是见到挽莺时,阮瑟心里确实会浮起微妙的不适,但她毕竟无权僭越。
这些风流韵事,一如沈太后和宋国公夫人所言,阖该交给未来的雍王妃打点处置。
若是赶得巧,半年后她临了离京时,也要由这位不知身在何处、是何出身的雍王妃相送。
“姑娘保重。”
“玖湘你还真是很大度。”
“三皇兄能遇到你确实是福气。”
一阵不合时宜的掌声回荡在水殿内。
听到玖湘二字,阮瑟停步,有所预感地看向悄无声息进来的敬王,“敬王唤我什么?”
“玖湘啊。”
“本王知道你姓梁名玖湘。”
赵承翰身无负担,甚至有些得意地说。
上前两步,他抬手欲抚上阮瑟侧脸,却被阮瑟狠狠拍开,后退一步避开。
“敬王身份尊贵,竟然还会做这等偷鸡摸狗的事。”
阮瑟嘲讽道。
这是她特意写给母亲的祈福灯,也是母亲的遗愿之一。
却轻而易举地被敬王毁掉。
不用深入往下想,只听敬王这无甚所谓的语气,看到他轻佻的目光,阮瑟就已经能勘破敬王的风月心思。
似是要印证她心中所想,下一瞬敬王便开口——
“本王喜欢你,也不嫌弃你嫁过两次人。从了本王,本王能给你一世荣华富贵,一城小郡和无止境的宠爱。”
“比起不解风情的三哥,本王能给你的更多,玖湘你跟了本王如何?”
他高高在上的姿态,笃定的言辞,每一字都像是对她的施恩。
一如阮吴氏和柳州牧看她的那般,只将她当做一个不需要有感情、任凭操纵的玩物,一个傀儡。
阮瑟哂笑,旧恨新怨一齐涌上心头。
她心下只有一个念头——
若是一会儿她实在忍无可忍,对敬王不敬,赵修衍能否护下她。
作者有话要说:埋个怀疑的小种子~
给后面的大风大浪起一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