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修衍面色沉沉,又不失震惊,“挽莺是这么同你胡说的?”
在听到替代二字时,他双眸微眯,像是被人窥探到最为隐秘的事。
又万不能教阮瑟察觉出分毫。
阮瑟凝视着他,微不可见地点点头。
从傍晚时分在寿康宫受了沈太后和柔宁郡主许多刁难后,她心中始终积压着一口气。
怨气无多,反而是深切的无力和沉重。
沈太后身居高位,自是尊贵;柔宁郡主自幼备受宠爱,即使她在忍无可忍之际能做几句口舌之争,也不过是一时的回击。
今日是她所赴的第一席鸿门宴,却不是最后一场。
她没有在权贵面前奴颜婢膝、尽力讨好的自觉。
在息州时没有,在上京更不会有。
今日的堪堪忍受,是她眷恋雪原尽头的一抹春,顾忌着赵修衍,不愿让他左右为难。
可若是赵修衍留下她的初衷是这等荒唐不堪的缘由。
那这上京城不留也罢。
冬春轮替无止,春色会留顾长白雪原,自也会有消褪的时日。
当下或有流连,但终她一生,不会只巧遇一场葳蕤。
似是终于说服心头将将醒绽的心意,阮瑟更为笃定,生平第一次如此固执。
桩桩件件都摊平,好说与赵修衍听。
“挽莺还说,如若不是我出现,入住雍王府的人便是她。”
“王爷曾在燕欢楼留情无数,挽莺不过其中之一。不是她,也会是旁人。”
“我虽不是出身高门贵户的小姐,但也不愿作人代替、为人挡箭、供人消遣。”
字字坚定、没有任何转圜余地。
阮瑟是新月眉、桃花眼,抬眸垂睫之间澄明依旧,又氤氲着一阵似有若无的水气,似江南因风而至的丝雨,如雾朦胧。
以往对上她眸光时,总教人不自觉的心软。
可如今赵修衍再望进这片婉约烟雨中时,只觉自己像是站在水清沙白的湖边,以水为线,分隔开两个他。
岸上光风霁月,湖下鬼蜮伎俩。
他听出她的去意。
或走或留,不过是他一声肯定,一句真相。
赵修衍抚上阮瑟容颜,指尖自眼尾缓缓滑至她下颔,没有任何强迫的力道,从容必定中却隐匿着晦涩,“不是。”
“如今你只是你,不似任何人。”
“我若对挽莺起意、或是对燕欢楼中其他人有心,雍王府中不会只你一人。”
为了打消阮瑟的疑虑,他难得坦言:“从前去燕欢楼,不过是在遮掩。”
“谢嘉景不能独身前去,就让我与他同去,也好在姑姑面前为他遮挡两句。”
阮瑟半信半疑,“王爷既能为谢大人遮掩,那谢大人未必不会如此。”
没料到阮瑟会有此反问,赵修衍一怔后低笑出声,“你若愿意,我们也能转道去燕欢楼。”
“谢嘉景应当也会去,让他和如鸢自己解释。”
如鸢……
阮瑟低喃出声。
听起来是女子的名姓。
“如鸢原名云鸢,和谢嘉景自幼不对付。”赵修衍听到她低喃,抖落着谢嘉景的心上朱砂,“三四年前,云家与西陈勾连,在边关造反。”
“平反后,云家男子流放、女子充妓,云鸢被送到燕欢楼。”
这等陈年旧事,三年来除却昏迷养伤的那半年,赵修衍时常听醉酒的谢嘉景重述,不能再熟悉。
“云鸢当年十四,孤身一人,定好的亲事也被退掉,谢嘉景常去燕欢楼奚落她。后来不知怎的他又喜欢上云鸢,死乞白赖地要留下云鸢。”
本就在燕欢楼里浸过风月,受过调.教。云鸢虽没有恩客,但也不会对人轻易动心。
尤其还是对从前奚落过她的人。
不用赵修衍再多说,阮瑟已经能意会。
若她是云鸢,突逢变故,身陷囹圄之时没能等来援救,而是无止无休的嘲讽。
即便假以时日峰回路转,也难再动心。
不报雠雪恨已是宽待。
阮瑟抿唇,对谢嘉景忽也没了好印象,“不去了。”
无论而今云鸢对谢嘉景是何心情,这解释听与不听,都是要她再直面苦痛过往。
没有必要。
感喟一声,阮瑟手指微屈,复又展直,反复几次后她才探出指尖,勾住赵修衍的手,“王爷方才所言,当真没有欺瞒我吗?”
听到赵修衍的否认后,她心下的确松过一口气。
连同徘徊和犹疑一齐挽手后退了几步。
有时海誓山盟的诺言都不能善终,更何况是真假难辨的只言片语。
可这段时日以来,赵修衍对她的用心和回护,阮瑟也都记得一清二楚。
不似作假,也足以令人动容。
忽略心下的空茫,赵修衍回握住阮瑟的手,顺势一带地拥住她,“当真。”
似是鬼使神差,似是情之所至,话落后他倏然低头,在阮瑟唇角印下轻浅一吻,犹如细雪纷落在唇畔,将落未落,辗转停留却并未抽离。
全然没料到赵修衍会突然吻她,阮瑟稍一愣怔,下意识攥住他衣袍。
细雪稍停时,像是终于妥协于内心逐渐抽芽的悦慕,阮瑟垂眸低声应道:“好。”
他若别无旁念地待她,而不是看做任何一人的影子或代替,她当下愿意信他一次。
不问前时归处,且当孤注一掷、成全她初初破土的情意,成全她徘徊在天光明暗处的妄念。
揽在她腰间的力道收紧几分,细雪又续,阮瑟阖眸,玉臂环上赵修衍的后颈。
尽管阮吴氏训教了她近三年的时间,从挣扎不愿到最后的麻木做戏,她早已被迫知晓那些风月事。
但这又确确实实是她第一次同男子如此亲密。
有如冬日漫雪遮蔽视线,阮瑟顿觉意识茫茫无野,唯有身边的他最为真切。
唇畔流转过一阵不属于她的迦阑香,经停弥散,浅淡中逐渐馥郁,还未等她细细轻嗅,便被陡然抽离,心下忽生一股怅然若失。
她下意识想寻香而去,稍稍直起身子,朱唇却只碰到了赵修衍的下颔。
头顶传来赵修衍的一声轻笑,“瑟瑟,我们到府上了。等回府后再说如何?”
似被这一句惊醒,阮瑟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都做了什么。
马车内烛火通明,很是清晰地照出赵修衍下颔那一枚浅淡的口脂印,她脸颊倏然变得通红,堪比昏昼绯霞。
阮瑟启唇,半晌欲辩无言,绯红却无声蔓延至她耳垂。
察觉到马车缓缓驶停,她苍白开口:“天色已晚,王爷早点回前院休息。瑟瑟就不搅扰王爷了。”
没有半点要询问他是否要去玉芙苑的意思,她挣开赵修衍的手,掀起车帘,三步并两步地踏下马车。
夜色深沉,赵修衍挑起马车侧壁的小帘,借着愈发明亮的月色望向阮瑟匆惶离去的身影,指尖却不由自主地抚过她方才吻过的地方,沾染一点口脂。
陈安绕到马车侧面,请示道:“王爷,挽莺姑娘要如何处置?”
在赵修衍将敬王踹下水时,陈安就让暗卫带走挽莺,送回燕欢楼,听候发落。
“让燕欢楼自己处理。”
“两年了,新旧也该有交替了。”
赵修衍放下小帘踏下马车,漫不经心地定下对柔宁的惩戒,“你去趟长公主府,同姑姑说柔宁郡主品行不端,去京外道观修身养性一个月。年后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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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燕宫,偏殿内。
孟容璎缓缓披上轻纱外衣,将干未干的长发尽数铺散在身后,显露出她的姣好身段。一身肌肤胜雪,衬得她侧颈上的曼珠沙华愈发妖冶,花叶绵延至锁骨下方,遐想无限。
径自穿过偏殿与主殿的暗门,她一抬眼就瞧见男人立在沉香木的长桌前,提笔落字,一气呵成。
比起方才在太极宫中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的模样,此时的赵修翊一身竹月色长袍,更为随和风雅,平易近人。
刻意放轻脚步绕到男人身后,孟容璎环住男人劲瘦的腰身,“在写什么?”
赵修翊笑而不语,稍稍侧身好让她看得仔细,笔上收尾,落下最后一点。
字迹遒劲,落笔藏锋,一如他本人。
孟容璎一向都很喜欢他的字,每每瞧见时都忍不住端详,再赞扬三两句。
可这次她看到宣纸上简单质朴的两个字后,脸色霎时变得难看。
“好端端的,你怎么突然写这两个字?”
“你也瞧上雍王侧妃了?”
一手顺着中衣下摆探入,指腹在他腰际流连撩拨,孟容璎半是威胁半是不满地说道。
宣纸上的“啬”与“璱”,同今晚梨花木上的酒液一样,映在眸中,又在她心里落了一根刺。
况且今晚敬王惦记阮瑟,结果被罚在湖水中站半个时辰的事还新鲜着。
顾忌着阮瑟名声和敬王的颜面,并未大肆传出去,只赵修翊身边寥寥几人知晓。
但他们毕竟都是同父异母的兄弟,能看上同一位女子也不奇怪。
赵修翊抓住她的手腕,回身时顺势用力,将她整个人都困在怀中,“朕有佳人在怀。”
“修衍如何与朕何干。”
他饶有兴致地抚上孟容璎脖侧的曼珠沙华,花瓣妖冶分明,在明亮烛火的映照上愈发撩人。
指尖停在她衣襟处、花瓣与吻痕交叠的地方轻轻摩挲着,感受到手下微微轻颤的身子,赵修翊心情颇好地轻笑一声,“朕两年没有大选,你不担心后宫中的嫔妃、日后的秀女,反而担心起一个无关的女子。”
“毕竟她的容貌……”
“不是如今的我能比拟的。”孟容璎大着胆子,双手环在赵修翊颈间,抬腿搭在他腰间,轻纱将滑不落,恰是风情正好。
她毕竟动过脸,改换了容貌。
虽也是一等一的姿色,却也总觉得从前更自然。
阮瑟的出现,不可谓不是警醒。
“况且今天太后娘娘还说,明年要大选,还不知道要给你添多少红颜知己。”
赵修翊听她醋了,笑得愈发朗然,“朕可不是六弟,不知珍惜和收敛。”
“永燕宫都是你的,还怕那些秀女作甚。”
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孟容璎目光落在“啬”字上,攀紧他后妩媚一笑,“永燕宫永远都是我的吗?”
“自然。”
说着,见天色不早,赵修翊将她打横抱起,径自走向内殿,“安寝吧,明日你还要早早离宫。”
借着轻浅月光和昏黄烛火映照,一夜靡靡之中,只有她颈侧的曼珠沙华随着红浪翻覆,风情摇晃。
**
冬至后的上京愈发寒冷,北风呼啸,撞得窗棂时断时续地发出轻微声响,倔强抵抗着寒风的侵袭,亦教人恨不能抱着手炉在卧房内静坐一天。
玉芙苑内,阮瑟正抚着赵修衍送给她的古琴。
不是新斫成的琴,这架琴一看便有了年头,一直被人妥善保管着,琴身整洁无尘,琴弦完好,弹拨时的乐音清楚悦耳。
虽比不上母亲留给她的,但也是一等一的好琴了。
阮瑟本就是善琴之人,这两日自是爱不释手。
除却兴致所至、抚一两首旧曲之外,她也在不断试着补全古琴谱。
丹霞托信进来时,阮瑟手中乐音将停。
将新茶点心放下,她禀报道:“小姐,西陈公主递了拜帖,言明想见您。”
西陈公主……
她从未听说过,更不可能有所交集。
况且赵修衍和西陈之间或有旧怨,除非有要事在身,否则西陈公主应当不会来雍王府自讨无趣。
阮瑟追问道:“西陈公主可有说清来意?”
“管家说,西陈公主是特意来见您,赔礼道歉。”
“那你将西陈公主请到花厅,我稍后过去。”思虑半晌后,阮瑟才勉强应声。
心下却止不住泛起疑惑,她鲜少与上京的夫人小姐打照面,唯一一次也是在冬至宴上。
除却柔宁郡主之外,她也没同旁人暗生龃龉,赔礼一事又是从何说起?
一盏茶后,阮瑟稍整理过衣容,款步行至花厅。
梨花木的靠椅上坐着一少女,余光瞥见阮瑟的影子后,她放下茶盏起身,颇为友善地出言寒暄,“冬至宴一别,今日我才得闲前来拜访,还望阮侧妃见谅。”
“是你?”
清晰看到少女容貌时,阮瑟才恍然顿悟,终于将她的人和身份都对应上,语气难掩诧异。
她万没想到,当日端坐在沈太后身旁、始终缄默的少女竟然就是西陈送来的质子公主。
看模样她和沈太后甚是亲密。
而沈太后和赵修衍之间……
想起当日在寿康宫的情形,阮瑟掩藏着警惕,“公主见我,可是有事相商?”
崔婉颐一笑,“相商谈不上。”
“只是与阮侧妃有眼缘,那日在冬至宴上不方便,今日我是特意来送见面礼的。”
说罢,她从袖中拿出一刃匕首,递给阮瑟。
刀鞘纹饰精致,显然是给女子防身所用。
越是靠近匕首尖峰处的纹路越为精细,阮瑟垂眸看去,在一众纷繁纹样中清楚且直接地捕捉到一样很是眼熟的图腾。
并不是一整个图腾,更像是被人刻意放大其中一角,雕饰其上。
这式图腾她日夜瞧过无数次,也抚摸过无数次,尽管不完整、又被掩饰在重重繁纹当中,她也不会认错。
是与古琴上一模一样的图腾。
甚至更为工巧清晰,一分一厘尽是相似。
阮瑟接过匕首,指尖摩挲着皮鞘上的纹理,斟酌试探道:“公主有心了,竟还为我新锻了一刃匕首。”
“只是这刃鞘花式别致,我竟见所未见,是公主着人新画的吗?”
她从前问遍息州大大小小的铺子,赵修衍也着人在京畿附近寻过,皆是无果。
甚至都未曾寻到过有半点形似的图样。
如今却探囊取物般出现在面前、放置在她手中。
在等待崔婉颐回应时,阮瑟不由得抬眼打量她,心下愈发谨慎。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和基友聊的时候,忽然进行一些“官方吐槽”——
基友:感觉赵家的男人都不是很正常的样子
我:狠狠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