浆果与蘑菇在锅中熬煮,洒上盐和香料,瓦锅很快便咕嘟咕嘟冒出带着香气的泡泡。
朝辞在洗干净的平整石面上切鱼片,她同阿木道:“你明日是不是还要修葺宫殿?”
暮远头痛欲裂,意识模糊,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勉强看清她在说话,他问,他便点头。
“不能休息?”
“嗯。”
“你是不敢同他说么?”
“嗯。”
朝辞回首,见阿木痛苦又迷茫,不太灵光的样子,她将切好的鱼片丢进锅中,洗干净手,抓了一把剩下的红色浆果,递给他几颗。
“没有用会被毁掉么?”
“嗯。”
他反应很慢,做什么都慢吞吞,低着头摆弄浆果,看上去有些难受。
朝辞劝:“别担心,我回去试试同他……”
他忽而抬头,将掌心摊开给她,里面躺着一颗红润的果子,是最好的那一颗。
他挑来挑去,原是在做这个。
月色下,他漆黑的眼睛不含杂质,干净的叫人心疼。
朝辞笑了笑,将果子捡起,丢进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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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片汤很快便好,朝辞用白瓷碗盛了两碗,将其中一碗端给他。
月色如霜,鱼汤上的香气不断飘散在夜色中。
暮远接过鱼汤,送到嘴边,因为意识模糊,手指微微发抖,他勉强压制,小口小口的喝。
朝辞捧起碗,问:“好喝么?”
他含糊不清的“嗯”了一声,话音未落,便向后翻倒。
朝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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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辞想,可能是蘑菇出了问题,赶紧将他扶起来,伸手测他的鼻息,活着,她放下心来。
瓦锅还在咕嘟咕嘟,香气扑鼻。
片刻后,阿木醒了过来,一脸迷茫。
朝辞问:“你还好么?”
他点头,颓然靠在溪石上,方才鱼汤撒了,身上黏糊糊。
朝辞问:“有可以换的衣服么?”
他眼神恍惚,朝辞便指指他的衣服,他明白了,点点头,慢吞吞的从储物袋中取出一件小侍卫同款黑衣,又慢吞吞的去解自己的腰带,可是耳鸣眼花,手指根本拽不住系带,越努力越没用。
朝辞想着蘑菇是自己煮的,心下愧疚,便道:“你不介意的话,我来帮你。”
他听不明白,一边同自己系带斗争一边点头,刚点完头,手指便被一双柔软温暖的手握住,他一愣,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利落的替他扯开腰带,将脏衣服一点点剥开。
她跪坐在他身前忙碌,像是一头扎进他怀里,她垂着脑袋,毛绒绒的碎发在他眼前一晃一晃,他的脸颊便不受控制的发烫。
不是没抱过她,可那时同现在总是不同。
她总是蜷缩成一团,他伸手,她便瑟瑟发抖,从未如此主动……
朝辞快速帮他脱下外衫,又扶着他换好衣服,同他道:“我去打些水来。”
朝辞听见他“嗯”了一声,觉得他真乖,转身去了溪边,用竹筒接了一筒水,再次回到他身边,发现他脸色发白。
他身体本就不好,还因为她的蘑菇陷入昏迷,朝辞很愧疚:“对不起啊,我没搞清楚那些蘑菇,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暮远勉强弄明白方才的事儿,压抑自己的头疼,缓声道:“我没事儿。”
他的目光游移到不远处的锅里。
朝辞道:“有问题,不能吃了。”
他不知听懂没有,“嗯”了一声。
朝辞看他蔫蔫的,笑:“别不开心,下次再给你煮,夜深了,回去吧。”
他又模模糊糊“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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弯月悬在树梢,墨蓝色的天空坠着稀疏的星子,溪水倒映着粼粼月光,像是璀璨的晶石。
密林里空无一人,只有偶尔掠过的小兽。
有人踩着落叶缓步行来,走到熄灭的篝火前盘膝坐下,篝火上的支架挂着一口锅,里面鱼汤已经冰凉。
青年一身黑衣,眼覆白绫,正是暮远。
方才浑浑噩噩,现在才算清醒。
他慢条斯理的取出瓷碗,给自己舀了一碗,然后就着微凉的夜风,一勺一勺的送进口中。
鱼汤见底的时候,他手指一抖,蓦然向后倒去,扑起碎叶纷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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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辞回去的有些晚,每次遇见阿木,总要耽搁很久,阿木跟所有的小侍卫一样怪,但也一样乖。
她回到寝宫的时候暮远不在,她想着阿木的状况,思虑着要如何同暮远说。
她胡思乱想的当口,听见脚步声,回头一瞧,正是暮远,他不知去了哪里,身上有湿气,衣衫上还沾着枝叶的碎屑。
朝辞殷勤的走过去,将那碎屑拍掉,仰起脸:“你回来了。”
暮远牵她的手,她缩了一下忍住了,由他牵着。
她在自己储物袋里翻了翻,抓出一把红色浆果,讨好的递给他:“我今日去了密林深处,从林子里找来的,特意带回来给你。”
暮远垂首瞧了瞧,将浆果接过来。
朝辞想,先给礼物好办事,见他一直瞧那浆果,便道:“很甜的,你尝尝。”
暮远低头拨弄,也不说话。
他向来是这样,朝辞见他不讨厌,那应该是喜欢,于是试探的道:“我今日见那宫殿已修复大半,进度飞快,侍卫们瞧上去都很憔悴,你要不要让他们休息几日?”
暮远指尖一顿。
朝辞连忙道:“要是累病了,反而会拖慢进度,得不偿失。”
暮远覆着白绫的眼从果子上移开,望向朝辞,冷飕飕的。
朝辞察觉到他不太开心,便道:“我们反正有住的地方,宫殿也不急于一……”
她话还未说完,暮远打断道:“小。”
朝辞不明白,困惑的瞧他。
暮远将掌心的红果摊给她看:“很小。”
没她今日给阿木的大,小太多,虽然那个也是自己,但在她眼里只是一个小侍卫,跟他本人没什么关系,净拿剩下的糊弄他。
朝辞心虚:“林子里的果子就这样,这已经是最大的。”
暮远瞧上去更冷了。
朝辞见他不满意,只好道:“那明日我去寻几颗大的。”
暮远道:“又明日?”
朝辞没料到他在几颗果子上如此执念,又想他本来就不太正常,便道:“那现在去?”
暮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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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辞没想到深夜时分还被暮远逼到林子里去给他摘果子,他要实在喜欢,自个儿不能摘么?但她只能心里想想,面上不敢表露出来。
她带他到先前摘果子的地方,沿着灌木丛翻找,暮远悄无声息的站在她身后,一言不发。
朝辞摸了几颗大的,回来给他,他比了比,不满意,朝辞便又钻进灌木丛,窸窸窣窣找果子,像一只小兔子。
这次再回来,掌心里捧了一大把,不但有大小各异的红色浆果,还有几颗黄色的小果子,全都捧到他面前。
“给你。”
暮远瞧了片刻,把黄色的全挑走。
朝辞看着掌心铺满的红色浆果:“这些呢?”
暮远拧眉:“不要。”
朝辞:……
这家伙有病吧,硬叫她来摘,摘了又不要,可恶啊!
暮远瞥了她一眼,将黄色果子丢进口中:“我喜欢这个。”
朝辞见他的确喜欢,暗自想,是不是黄色的比较甜?于是顺手从旁边的枝丫上拽下一只,偷偷塞进口中,用力一咬。
“噗嗤”一声,汁水溢满口腔,她酸的当场灵魂出窍。
暮远瞧见,薄唇微勾。
朝辞酸的眼睛都睁不开,她愤愤道:“不酸么?”
暮远默了默,又往口中丢了一颗,冷冰冰的道:“很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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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暮远坐在破损宫殿的半边屋脊上,脚下便是裸、露的砖石与廊柱,二十多个黑衣侍卫正在不知疲倦的建造。
后半夜起了云,漆黑的夜幕没有星子,月光被遮盖的严严实实。
慕言手掌按在白绫上,轻轻扯下,无数人挤上前,七嘴八舌的冲他叫喊。
【她只是迫于无奈才停留在此】
【只要有机会,她一定会毫不犹豫的离开】
【她对一个枯骨傀儡都比对你好】
【她根本一点儿都不想待在你身边,是骗你的】
【你这样的人,不应该活着】
【无人会为你留下】
【无人爱你】
他咬牙:“闭嘴。”
可那些声音愈来愈大,他飞快将安神绫系上,世界才重新安静。
他狼狈的捂住眼。
身后忽然传来响动,原是一个枯骨傀儡不小心将砖石掉落,他蓦然回首,想起那句【无人爱你】。
一个傀儡,便能吸引她的注意,若是没有,她便不会三心二意,若只有他一人,她便只能看他一人。
思绪愈加混乱,他在高处摇摇欲坠。
若这世间只他一人……
他指尖一握,所有枯骨傀儡动作一滞,纷纷从高处跌落,黑色衣衫如坠落的鸦,砸在地上,摔的粉碎。
这动静却丝毫未惊动寝宫中熟睡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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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辞起床后,发现所有黑衣侍卫都不见了,宫殿空荡荡,只剩下砖石框架裸、露在风中。
她问身旁的暮远:“你让他们休息了?”
暮远:“嗯。”
朝辞没想到他真听了自己的话,惊喜不已:“你人挺好。”
暮远有些烦,转身走了。
朝辞见怪不怪,仰头看着修复一半的宫殿,想起阿木那双漂亮的黑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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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辞去了藏书阁,她先前就好奇,这样一座破旧的藏书阁能放什么书,路径已经被她打扫干净,牌匾也重新挂正。
她推门而入,空气干净,没有血腥气,她走到最后,发现书柜书本仍旧一片狼藉,不过地上的尸体已经处理,血迹也已擦拭干净。
她随手抽出一本,发现是些灵异志怪之类,丢下去看别的,手指滑过沾满灰尘的书籍,一本本的打开,最后找到了一本药理学,像是某个神灵谷的弟子留下的,上面记录了很多修真界常见的病症。
她走到最后,阳光被木窗切割成小块,一束束落在地上,她找到最亮的地方,靠着墙壁盘膝坐下,一页一页的翻看。
先找到高空坠落,看完后又去看气血亏损,最后翻到蘑菇中毒,慢慢研究。
木窗之外,薄薄一墙之隔,靠着一个黑衣青年,眼覆白绫,神色冷漠。
他手中捏着一只娇、嫩的小雏菊,小巧雪白的叶在风中微微发抖。
他垂首看着,忽而伸手,将那叶一片一片扯落,手心里只剩裸露的花芯。
他缓缓收拢手指,将那花芯死死扣进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