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喜今如愿住进了司伯前的房间,躺在那张她傍晚时问客栈掌柜要来以备不时之需的榻里。
百爪移魂君被司伯前斩杀后,月光就又重新照进屋内。
银荷依旧躺在窗台,晒着月光睡美觉。
照理说,跟司伯前住一间屋应该很安心,很快就能睡着才对,但温喜今却反其道的没有一丝困意,在榻里辗转反侧,安静的屋里只有她衣裙摩擦被褥的窸窣声。
温喜今仰头去看落了幔帐的拔步床,不知道司伯前睡没睡着,反正是一点声音也听不到。
脑中不由得浮现出司伯前额心垂水纹的颜色两度变深的模样,恰好两次都是她及时叫住了他。
温喜今不禁在想,要是垂水纹的颜色再度变深,而又无人在他身边时,司伯前会怎么样?
当场黑化吗?
黑化之后又干什么?
复仇?
先是把当年背叛自己的臣子杀了,然后再把想要找齐神器度化他的扶参派屠了。
至于路人甲温喜今,度化任务宣告失败,回到现实世界,生命进入绝望的倒计时。
温喜今被自己的设想吓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在神器找齐之前,决不能让司伯前恢复魔身。
她决定,二十四小时都守在司伯前身边,一旦发现垂水纹的颜色变深,立马唤醒他。
但要是垂水纹在深更半夜的时候变化,而她那时睡的正沉怎么办?
温喜今愁的脑袋都要大了,她极度不放心,得去看看垂水纹会不会在深更半夜变深。
说干就干。
温喜今拿出银荷送给她的夜光草,蹑手蹑脚地下床,走到拔步床边,撩起幔帐。
司伯前是个很注重仪态的人,连睡觉都稳稳正正,甚至有些一丝不苟的意味,头搁在软枕的中心,两手放于身侧,即使褥子铺得很厚很软,他也像躺在平坦的木板上,未向下凹陷。
温喜今把夜光草移向司伯前的脸,看到垂水纹还是鲜明的朱红色时才总算放了心。
本是想确定垂水纹有没有变化,但眼下近距离地看到司伯前这张脸,温喜今却挪不动了,天底下居然有如此俊美的皮囊,想是最厉害的丹青手都描画不出他的样貌。
温喜今又思及千字大纲里对司伯前的人物设定:烟霞色相,雌雄莫辨。
诚不欺。
鬼使神差的,温喜今伸出右手,食指轻轻地去触碰他额心的垂水纹。
那一抹丹红像是嵌进了她的心里,叫跃动不息的地方涌出一股异样的感觉。
忽然,被蝎子蜇了一下似的,温喜今猛地缩回手,心脏跳的砰砰响,在寂静的深夜里听的分外清晰。
温喜今还没缓过劲来,冷不丁地,司伯前睁开眼睛,漆黑的眸心宛如盈了雾气缭绕的温泉,神态间不觉然流露出的魅惑比之往常更甚。
他檀口轻启,“温姑娘又碰我了。”
脑中“轰”的一声,温喜今吓的魂飞魄散,夜光草差点被她当场掐折,慌忙道歉:“我……我……我……伯前仙长,对不起。”
“温姑娘是不是该训一下碰我的那只手?”司伯前眼里泛着光,似乎在期待什么。
温喜今咽了咽唾沫,捣蒜似的去拍右手,“你……你这只可恶的手,怎么又去碰伯前仙长啦?我都跟你讲多少遍了,不可以,这样很不对,要及时改正。”
“伯前仙长,我已经教训过了,你别生气。我不打扰你睡觉了,这就走。”温喜今逃命似的退出拔步床,跑回榻里躺下,胸膛剧烈地起伏。
她方才简直是作大死,居然敢去摸司伯前的额心,眼下回过神来才感到一阵后怕。
等心跳稍微平稳些许后,温喜今偷偷仰头去看拔步床,恰对上一双乌黑漂亮的眼睛,方才走的急,连掀起的半边幔帐都没来得及落回去。
司伯前从平躺换了个美人卧的姿势,单手支颐,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越岭剑从枕边到了他的手里。
温喜今被他看得不寒而栗,赶紧收回视线,闭上眼睛。
她决定明晚还是回自己的房间睡,与司伯前相比,打更妖和百爪移魂君都显得不是那么可怖了,至少这些妖都没有直接冲她来。
而司伯前,这人的真实身份可是魔尊,万千妖魔听到他的名头都要避退三尺。
至于垂水纹,她也许能做到二十四小时都在他的身边,但绝对做不到二十四小时不闭眼睛,不管怎么样,都有一段不短的空白时间。
假如司伯前真要在她睡觉的时候黑化,她也只能认命。
另外就是,决不能再碰司伯前了,方才是一时鬼迷了心窍,被他的皮囊诱惑到了,险些折在那里,这毛病得改。
***
次日清晨,温喜今被银荷叫醒,大脑还处在半宕机的状态也不忘第一时间去看拔步床。
幔帐已经挂起,床里无人。
银荷看到温喜今眼底泛青影,“喜今,你没睡好吗?”
温喜今叹了一口气,“做噩梦了。”
银荷捧住她的脸,“梦见百爪移魂君了吗?”
温喜今又叹了一口气,“是就好了。”
她梦见司伯前额心的垂水纹彻底变成了黑色,越岭剑被他当成了巨型飞镖,但凡遇见个人,也不管是不是跟他有仇,一剑掷出去,扎穿那人的心脏。
其中就有温喜今。
她是最惨的,司伯前先砍了她两只手,然后才扎的心脏,要死都比别人多受一道折磨。
昨晚的噩梦给温喜今的冲击太大,醒了都还没有从绝望的恐惧中舒缓过来,整个人骨软筋酥,眼神麻木,像被抽了魂儿。
温喜今打开房门,走到廊上,偏头就看到翁垂金两只眼睛瞪如铜铃,动作僵硬地站在那里,跟被人施了定身咒似的。
“垂金仙长,早。”温喜今有气无力地跟他打招呼。
翁垂金目瞪口呆好半晌才结结巴巴地开口:“你和师兄,你……你们昨晚……”
温喜今正要解释,还没启唇,银荷已经先帮她说了:“垂金仙长,昨晚好惊险,百爪移魂君抓了伯前仙长和喜今……”
银荷把它看到的情况跟翁垂金由头到尾地讲了一遍,翁垂金的震惊从看到温喜今从司伯前房里出来,转移到自己居然被下了昏睡药也没察觉到上面来,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
翁垂金谨慎地环顾了一下四周,走近温喜今,小声问:“师兄没受伤吧?”
温喜今摇摇头,“旧伤崩开了,没受新伤。”
翁垂金明显松了口气,“师兄没事就好。”
温喜今已经习惯了翁垂金对旁人的漠不关心,在他眼里,任何人都不及司伯前重要。
温喜今将头伸出栏杆,往天井底下望,“伯前仙长呢?”
翁垂金:“师兄一早就出城去山里了。”
温喜今猛地回头,眼睛里露出让翁垂金看不懂的惊惶,“是不是打更妖把我掳去的那座山?”
翁垂金觉得温喜今方才的反应有点大,不知道是不是被百爪移魂君吓到了,变得一惊一乍的,“师兄没说。”
温喜今敢肯定司伯前是去山洞找蛛丝马迹了,但愿黑衣人没留下什么。
***
临近午饭时间,司伯前才回到客栈。
三人照例坐在靠窗的位置,喝着掌柜送的春茶,等待饭菜上桌。
温喜今埋头吹了吹滚烫的茶水,状似闲聊地问:“伯前仙长,你去我被绑的那个山洞了吗?”
一只修长如竹骨的手端起茶盏,沸水泡的茶,司伯前就那么直接握住,仿佛不觉得烫,“去了。”
温喜今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嵌了黑曜石,“有发现什么吗?”
司伯前移眼与她对视,笑吟吟的:“大蟒的尸体不见了。”
“除了这个,还有别的吗?”温喜今问出口后才发现自己过于心急了,赶忙找补:“那晚的情形实在是太惊险了,我到现在都心有余悸。”
银荷在温喜今的手背轻轻碰了两下,宽慰道:“喜今,不怕不怕,打更妖已经被伯前仙长杀死了,那个坏人肯定不敢再来了。”
翁垂金一脸严肃地说:“掌门已经派人去查那晚操控打更妖的人了。”
温喜今违心地说:“希望可以尽快找到他。”
司伯前放下茶盏,“温姑娘今日不煮茶叶蛋吗?”
温喜今浅抿一口茶水,随口道:“不煮了,我一个人吃不了多少。”
“客官,菜来了。”
店小二端着刚出锅的炒菜小跑过来,司伯前也没有再继续说什么,又握起烫人的杯盏,望向窗外。
***
夜里,温喜今没有再去司伯前的房间住。
她站在窗边,两只手搭在窗台,望着底下空荡荡的街道出神。
银荷坐在她旁边,歪头问:“喜今,你今晚不去伯前仙长的房间睡啦?”
温喜今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处,“不去啦,不好总是给伯前仙长添麻烦。”
银荷乖巧地说:“嗯嗯,喜今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温喜今笑着拍了拍它椭圆的脑袋,而后走到床前,从枕边抱出日记匣放在桌上,准备等银荷睡了就写。
银荷此刻没有一丝困意,它也跃下窗台,来到桌前,倏地跳到匣子旁边。
每日都看到温喜今把匣子拿出来又放进去,银荷感到很好奇,“喜今,你这个匣子里装的什么呀?”
“我的一些私人物品。”银荷这么一问,倒是提醒了温喜今,银荷既然也是妖,或许能知道司伯前当魔尊时候的事,“银荷,你有没有听说过……姬商?”
听到这个名字时,银荷的身子明显一抖,“喜今怎么突然问起他啦?”
温喜今一喜,“你知道他对不对?”
银荷坐到日记匣上,“妖魔鬼怪,没有不知道魔尊姬商的。”
温喜今拉开板凳,也坐下来,双手叠在桌沿,“你都知道些他的什么事啊?”
“他当年是血洗了魔宫,杀了当时的魔君,在万魔的跪拜之中坐上了原本属于魔君的位置,并命令魔界中人称他为魔尊。那样厉害的人,却很神秘,常以面具示人,所以很少有人见过他的真容。”
银荷惋惜道:“可惜呀,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开灵智,只是一面普通的镜子,没有亲见他的辉煌,有关于他的一切事迹都是道听途说的。除了他血洗魔宫和以面具示人是千真万确,别的都不知道真假。”
“后来呢?”温喜今眨眨眼睛,卷翘的长睫扑闪扑闪,在烛光的辉映中像两把精致的羽毛扇。
“后来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魔界突然关闭了出入之门,几百年了都没有打开过。”说到激动之处,银荷不满足于枯燥地坐在那里,倏地跳起来,在匣子上踱来踱去,“原因嘛,有的说是姬商狂性大发,屠了整个魔界。有的说是魔界的人不满姬商当年血洗魔宫,所以联合起来杀了姬商,但由于能力不够,最终玉石俱焚。”
屠了整个魔界,有够离谱。
关于姬商忽然消失的原因,流传下来的版本,温喜今估计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我也听说过一个版本,是一个重臣背叛了他,不但偷走他的宝贝,还把他打成重伤,最后封印在了某个地方。”温喜今隐掉神器的环节,把话题带到真实的版本上来。
银荷步伐一停,“这个说法我也听到过,所有传言中,这个版本的姬商是最惨的。”
的确,断筋碎骨,鲜血漫山,最后被封印在赤元之境。
“那你还听说过……赤元之境吗?”温喜今继续引导银荷。
银荷“噔噔”往前走了两步,“对,赤元之境,被重臣背叛的那个说法里,姬商最后是被封印在了赤元之境。赤元之境是个三不属地带,不受任何一界管辖。在赤元之境的人,无一例外,全是被人强行送进去的。”
“在那里,每日都会重复一遍生平遭受到的最痛苦的体肤之罪。有的人或许还能拼尽全力离开,但姬商是被很厉害的力量封印在里面的,他没有任何逃离的机会。所以我才说,这个版本的姬商是最惨的。”
重复最痛苦的体肤之罪,温喜今想想都觉得毛骨悚然。
她先前以为司伯前不喜欢被人触碰,是被手下重伤过后留下的肌肉记忆所导致,然而真实却是,远远不止。
每日都被断筋碎骨,他所遭受的,比她以为的还要惨烈万倍,莫名地涌出一丝于她而言不该有的心疼。
温喜今迫切地想要知道重伤姬商,还把他封印在赤元之境的那个手下到底是谁,今在何处,“背叛他的那个重臣是谁?知道他后来的去向吗?”
银荷摇摇脑袋,“不知道啦,每个说法我都只知道大概,具体的都不清楚。”
温喜今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呼出,把对司伯前的那丝心疼强压回去,同时换了个姿势,两肘撑在桌面上,双手捧住脸,“姬商到底可不可怕呀?”
“当然可怕啦,你想一想呀,万魔都对他俯首,由他率领,生死只在他一念之间。不说我这样只有两百岁的小妖了,就是几千岁的大妖,见到姬商都要伏地跪拜,还得夹着尾巴。”
说“夹着尾巴”时,银荷还特地配上个身体收紧的动作,逗得温喜今忍不住笑出声。
在银荷的讲述中,姬商的形象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再结合司伯前疯癫时候的状态,温喜今大概想象的出大魔头当年血洗魔宫时的狠戾。
“假如,某一天,”温喜今抿了抿唇,缓缓道:“姬商忽然出现在你的面前,就像我们现在这么近,你会不会害怕?”
银荷猛地一哆嗦,差点从匣子上跌下来,“喜今快别说了,我晚上会做噩梦的。”
温喜今诧异,“妖也会做梦?”
银荷扬起脑袋,“会啊,只要有神识,就会做梦。”
银荷睡着后,温喜今打开日记匣,拿出纸笔,把百爪移魂君的偷袭和从银荷口中得知的有关于姬商的事,逐一写到日记中。
今日的度化进展:依然是……毫无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