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咸州康宅

司伯前把手随意地搭在圈椅的扶手上,张开五指,任由鲜血肆流,沾血的碎片像是十月的枫叶一样簌簌掉落。

他挑起鸦睫,笑容和煦地看向颜花清,“定神盘还是没有反应,对吗?”

同门这么多年,颜花清三人是头一回看到司伯前如此自伤,而且还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因为从舟丘县到咸州的一路上都无比正常。

三人即便是想开脑洞,都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猜,眼睛不断地去瞟那只流血不止的手,如坐针毡。

颜花清稳住心神,将神色和语气尽量维持与平时一样,回道:“是的。”

司伯前眼睛又转向潘朱白和翁垂金,“二位师弟有什么发现吗?”

潘朱白紧张得手心直冒汗,“我们……没有。”

司伯前身体往后仰,慵懒地靠着椅背,像是在对他们说,也像是在自言自语:“多奇怪啊。”

颜花清深吸一口气,揣测道:“师兄,会不会是那妖知道我们要来,所以提前跑了?”

司伯前眼角噙笑,“我猜,今晚会有人主动送鱼上钩。”

***

温喜今拿到药膏返回花厅时,里面已经空无一人,司伯前坐过的圈椅前淌着一滩殷红的血迹,以及零零落落的茶杯碎片。

银荷看了一眼血迹和碎片,“伯前仙长是因为找不到那只妖所以才发那么大的怒火吗?”

“多半是。”温喜今先前还琢磨不出司伯前变脸的原因,听颜花清讲了那两件旧事后,她瞬间想了个明白。

他那样厉害的一个人,十三岁就屠尽镇妖窟里数以千计的大妖,却在这个小小的康宅遭遇到了人生的第一次阴沟里翻船,动怒也很正常。

所以才不想让她参与,毕竟“家丑”不可外扬。

温喜今拿着药膏,决计开导开导司伯前。

不能让他一直陷在失败的负面情绪当中,万一他越想越憋屈,越想越烦躁,重压之下突然黑化,那就太恐怖了。

只要发现司伯前有黑化的苗头,都必须第一时间给他掐了。

温喜今走出花厅后,随手拦住一个过路的小厮,问了几人的去向,小厮说四位仙长从花厅出来后就回扇罗苑了。

扇罗苑是康宅的客苑,温喜今和司伯前四人的房间都在那里。

温喜今步履匆匆地回到扇罗苑,来到司伯前的房间外。

房门闭合,她深吸一口气,给自己做了短暂的心理准备,轻叩两下后唤道:“伯前仙长,你在屋里吗?”

无人回应。

温喜今思量须臾,把门轻轻往里推。

忽然,眼前一道银光闪过,“噔”的一声,越岭剑钉在门边,锋利的剑刃距离温喜今的耳朵只有三寸远。

温喜今吓的呼吸一窒,目光移到屋内,看到司伯前盘腿坐在榻上,闭眼未睁,“告诉过温姑娘,离我远一些。再有下次,越岭剑的目标就不是门了,而是你的眉心。”

她知道司伯前不是在跟她开玩笑,也不是吓唬,他是真的这么想,也真的会这么做。

温喜今心里慌的厉害,但怕归怕,她也清楚不能一直逃避,否则度化进展永远都在原地踏步。

“伯前仙长,”温喜今托起手里的小瓷罐,“我是来给你送药膏的。”

司伯前缓缓睁眼,视线移向门口,“温姑娘是觉得,我的伤不敷药膏就好不了吗?”

温喜今慌忙解释:“当然不是,药膏只是可以让伤……。”

“那便好。”

听到自己想听的话,司伯前就会出言打断后面那些,在他看来十分没必要且多余的话。

“不敷药膏也行。”温喜今收起小瓷罐,“我能进来吗?”

“如果温姑娘不怕被我一剑刺穿眉心,那就请便。”

“怕啊,我很怕死的。”温喜今嘴上这么说着,身体却不是那么做的,毫不犹豫地迈过门槛往里走。

“嗖”的一声,越岭剑擦过她的耳畔,飞回司伯前掌中。

温喜今脚步一顿,垂在身侧的两条手臂条件反射地内收,一口气瞬间梗在喉咙口,勉力压下心中的惊惧后,复又硬着头皮继续朝他走近。

路过桌椅时,温喜今指着一张凳子,“伯前仙长,我可以搬张凳子坐在你旁边吗?”

司伯前望着她,似笑非笑,没有张口。

温喜今就当他是默认可以,两只手端起凳子,“哒哒哒哒”地跑到榻前,放下凳子,坐在上面,直截了当地说:“伯前仙长,我知道你为什么动怒。”

“温姑娘的话提起了我的兴趣,我可以稍缓杀你。”司伯前把越岭横放在腿上,等待她的下文。

温喜今说出了自己的猜测,然后安慰他:“人生嘛,哪能没个挫折呢?不是每个人都能一辈子顺风顺水的,就算这回阴沟里翻船了,也代表不了……”

司伯前面露愠色,低吼道:“在我提剑之前,出去。”

温喜今跟受惊的小兽似的,一溜烟跑了个不见影儿。

他方才当真动了杀意,不是因为她说他阴沟里翻船,而是她根本不知道他到底在气什么。

她让他一次又一次地违背原则,一次又一次地失控,让他像个情绪不稳定的疯子。

从未如此,这么多年,从未有一人令他变得如此奇怪。

她定然是会什么妖术。

但他早就探查过她的身体,一具脆弱的肉眼凡胎而已,连他不施半丝法力的普通一掌都受不住。

问题到底出在什么地方?

***

“喜今,走吧,不要再跟扶参派的人一起了,伯前仙长太喜怒无常了。”银荷心急地劝道。

“容我想想。”

温喜今装作沉思的样子,实际脑中在呼唤小圆豆:“小圆豆,真的不能换本大纲吗?我度化不了司伯前,再这么下去,我连那两个月的活头恐怕都要没有了。”

小圆豆:“抱歉哦,喜今,任务人只能接受系统的指定,或者放弃任务,一切回归原点。”

温喜今眉头皱的老高,“可是,司伯前也太难接近了,喜怒无常,动不动就要杀人,我有时候晚上做梦都梦见他拿剑砍我。每天都提心吊胆的,太悲催了,头发都掉了很多。”

小圆豆:“哭哭,喜今加油,完成任务就可以获得长命百岁的奖励哟~”

又给熊猫面前吊笋。

银荷看到温喜今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担忧不已,“喜今,想好了吗?”

温喜今叹了口气,“这事,我一时半会儿还想不清楚。好累,睡觉睡觉。”

她往床上一趟,决定让大脑休息休息,之后再想辙。

康宅的晚饭依然很丰盛,而且没有一道与中午重合的菜肴。

望着满桌珠翠之珍,温喜今心道:这康家的厨子是顿顿都在变花样儿啊。

单是见色闻香,她就食欲大开,眼下能抚慰她心灵的,也就这些好菜了。

温喜今仍然坐在与司伯前直径线的正对面,与中午不同的是,晚上这次,她是特地坐那么远的,下午差点被那个疯子一剑杀了,她可不想给自己找虐。

先晾他两天,等他的气彻底消了再说。

康别胜和周兰君知道司伯前捏碎了茶杯,还伤了手,作为主人家理当关切一番,但由于潘朱白事先叮嘱过他们,千万不能问及他的伤,所以吃饭时,二人只是看了看他的手,一个字都没敢说。

司伯前有一下没一下地夹着菜,再可口的菜肴在他舌尖都一样,

看到对面的人吃得很欢,心里的气又腾高不少,情绪再次不受控制地翻涌,杀了她,一定要杀了她,今晚就动手。

杀了她,一切回归正常,他还是那个在人前伪装得滴水不漏的司伯前,再没有人可以左右他的情绪。

温喜今吃的很高兴,没有一道菜是她不喜欢的,一边吃,一边对康家的厨子赞不绝口。

精心准备的菜肴,其他四位仙长都吃的很淡然,只有这位姑娘特别买账,康别胜和周兰君也乐得高兴,沉闷的膳厅里总算有点儿生机。

吃过晚饭,天色已黑,宾主在膳厅别过后,十来个丫鬟小厮各提一盏灯笼,簇拥着温喜今和司伯前四人回到扇罗苑。

温喜今推门进屋后,准备喝点水解解腻,刚坐下,颜花清和潘朱白就叩门而入。

温喜今热情地招呼二人落座,还打趣道:“朱白仙长是不是来跟我讲你和花清仙长的恋爱故事呀?”

颜花清脸色倏地一红,像只熟透的苹果,“喜今又拿我们打趣了。”

温喜今抿了一口水,胃里的油腻感瞬间得到缓解,“才不是呢,我是真喜欢听你们的故事。”

潘朱白移眼去看颜花清,嘴角不觉然地上翘,两个相爱的人,就算每时每刻都在一起也总觉得不够,“在路上就讲的差不多了,我们过来是给你送个东西。”

温喜今搁下茶杯,好奇地问:“什么呀?”

颜花清从怀里拿出一个系黑绳的铁片,温喜今一眼就认出:“扶参派的联络器。”

颜花清把联络器递给她,“伯前师兄说今晚可能会有妖送上门来,扇罗苑将成为整个康宅最危险的地方。要是发现不对,你就用联络器叫我们,我们会立刻赶来保护你。”

“好咧。”温喜今接过联络器,立马挂在脖子上。

银荷松开温喜今的手腕,恢复原状,“花清仙长和朱白仙长对我们喜今真好,谢谢二位仙长。”

颜花清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银荷的脑袋,笑道:“不客气。”

潘朱白问:“会用吗?”

“会用啊。”温喜今把铁片的背面翻上来,摁了一下中心处凸起的部分,而后送到唇边,浮夸地表演:“朱白仙长,我是温喜今,我被妖怪抓走啦,好可怕啊,快来救我,哈哈哈哈……”

银铃般的笑声通过联络器传到司伯前的耳中,他拿出联络器,听到她和颜花清、潘朱白二人相聊甚欢,平坦的眉间缓缓隆起,叠成一个明显的“川”字。

“啪……”

联络器被他甩到地上。

而谈笑声还在继续。

温喜今聊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司伯前也有个联络器,他们方才说的话岂不是全被他听到了?

吓得她赶紧关了联络器,庆幸刚才没有谈起他,不然这会儿恐怕已经提着越岭剑冲进来一通乱杀了。

颜花清和潘朱白走后,温喜今就开始哄银荷睡觉,尽管它还不怎么睡得着。

哄了大概有半个小时,温喜今终于听到轻微的鼾声,她才做贼似的拿出日记匣。

舟丘县到咸州的路上一直都跟他们在一起,她没有机会写日记,今晚终于有空,得把前几天的事情全部补上。

第一张纸写完后,温喜今准备拿第二张纸时,忽然听到银荷的声音:“喜今,你在写什么呀?”

给她吓的差点魂飞胆裂,眼疾手快地蒙住A4纸,生怕银荷看见,“我……我写志怪小说。”

“喜今好厉害呀,写完了可以给我看吗?”银荷对温喜今的任何事都十分捧场。

“写完了要是我觉得满意就拿给你看。”温喜今随口搪塞,“你快睡觉啦。”

再次听到鼾声时,温喜今才惊魂未定地移开手,继续写第二张纸。

怕银荷又醒来,温喜今只好一边写,一边去看它,比写第一张时慢了许多。

终于写完今天的事,温喜今一数,用掉五张纸。

写最后的度化进展时,温喜今感觉自己的心脏被狠狠地蹂虐了一番。

度化进展:负。

温喜今苦恼又无奈地叹了一声,想一想,提起笔,又在后面牢骚似的补了一句:到底怎么样才能度化司伯前啊?太难了,真的太难了……

五张纸依顺序叠在一起,放回日记匣,今日的作业以及前几日没空写的作业均已完成。

虽然只是动了笔,但回顾这几日的历程让温喜今觉得十分疲惫,心脏仿佛被千斤顶压着,颇有些寸步难行的意味。

温喜今累的不想再动,浑身软绵绵的,迈着懒懒的步伐走到床边,脱鞋躺了进去。

松软如云团的褥子,略厚却轻得几乎感觉不到什么重量的被子,以及丝滑如玉的缎面,躺在这么舒服的被窝里,瞌睡很快就被召唤来了。

睡得迷迷糊糊间,房门缓缓从外面推开,屋里六盏落地灯烛瞬间熄了五盏,只余离床最近的那盏在亮,却也被从门外漏进来的夜风吹得光影摇曳,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作者有话要说:喜今:攻略好难,压力好大,还有生命危险,想摆烂(瘫倒)

大魔头亮出越岭剑:还摆吗?

喜今“蹭”地坐起:啊!!!疯了疯了疯了……老妈救我!!!

阿洲握住喜今的手:辛苦了女鹅,你的老母亲也怕啊!!(飞速遁出修罗场)

喜今:……呜呜,亲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