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寒曲》是夏国名家谪灵君晚年所谱,曲调诡谲灵动,指法极其复杂,寻常琴技不可驾驭,当世唯有其本人及其亲传弟子,当年还未嫁于帝王的妤太妃江婉潇,能弹出完整一曲。
清音幽韵,曲尽其妙,听者如闻仙乐,竟令人有白日奔月,盛暑飘雪之幻觉。
自谪灵君过世后,妤太妃便将曲谱封藏,再不在人前提起此曲。
所谓琴心相合,心手相应,高山流水,难遇知音。只因无人可赏,故而不必再提。
此刻,琴音分明自对岸传来,却似泼天而降,曲高精湛,竟有化境之神,消了一整夏的溽热与蝉鸣,整座皇家园林似顿时空若无物,又似被一双温柔清冷之手轻轻托起,朝九天之上最深那处明月奔去,
太后不由顿住了身子,不懂音律的瑶太妃也愣愣地呆在了原地,后头跟着摇扇撑伞的宫人们不知不觉停住了动作。
一曲将毕,再回过神时,恍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一行人循着琴音,沿着回廊走到尽头,一眼便瞧见正抚摸着琴弦的妤太妃,眼里还带着未曾收回的留恋和追思,面色颇为动容。
对面石凳上坐着的小丫头不知道说了句什么,逗得她唇角一勾,神色间的哀伤立时少了几分。
瑶太妃皱了皱眉,面无波澜的一张脸,心里却犯起了嘀咕。
她忙着照顾太后,等缓过神来的时候,宋颂已经在华清宫住了些日子,宫人们私下里议论北泽质子凄惨,落在了妤太妃手里定没什么好日子过,她也是这么想的。
可如今一瞧,倒不像那么回事。
妤太妃这么高傲的人,满宫里也只有先皇能让她净手抚琴,今日倒有这么好的兴致…再看宋颂面前的石桌上,豌豆黄,桂花糖蒸栗粉糕,梅花香饼,雪泡酥皮饮,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五岁小儿鼓起来的腮帮子上沾着点点碎屑,怎么看也不像受虐待的样…
在宋颂眼中,面前是开了满屏雀尾的骄傲孔雀,日光覆在蓝绿色羽毛上,泛着淡金华光,美不胜收。
她强忍着上前摸一把的冲动,整张小脸兴奋得红扑扑的,满眼晶亮,妤太妃瞧着又是一乐,刚想说话,就听见太后的声音自廊外传来。
“妹妹今日倒是好兴致。”
太后提裙迈上了台阶,眼中笑意温柔,落在了石凳上小小的圆润身子上。
“太后娘娘!”宋颂转过头来,身后洁白羽翅的天鹅近在眼前,她心中顿生亲切,蹦下石凳照着规矩请了个安,“太后娘娘的身子,可是好了?”
“哀家无恙。”太后伸手抚了抚她的小脑袋,又牵起了她的手,轻轻攥了攥,肉嘟嘟的小手手感一如往前,看起没吃什么苦头…反而胖了一圈?
再看妤太妃,怎么好像也圆润了些…
太后有些讶异,但还是端端正正坐下,笑着开口, “本宫病了这些日子,倒累得你照顾颂颂了。”
妤太妃见太后这副和颜悦色的样子,自己反倒有些不自然。
她自知太后此病和她那日言行过激有关,太后并未怪罪她,宫人们都称太后宽和,最能容人,可她心中确也有几分冤枉。
她不过是被瑶太妃话赶话激了,逞了口舌之快,却未曾想太后竟如此在意,以至于生生气病了,连前朝都惊动了。
妤太妃甚至怀疑太后是故意做样子给她小鞋穿,要做坏她的名声,故而太妃们轮流去侍寝太后时,她故意称病未去,反正她不恭不敬的事干多了,也不在意多这一桩。
但今日瞧见太后脸色泛白,病容未退的样子,自己心头就先虚了几分,又瞧见太后身旁的宋颂眨巴着眼睛望着她,到嘴边的难听话莫名咽了回去。
“听闻你不慎脏污了妤太妃的衣裙,可有好好赔罪?”太后问宋颂。
宋颂忙点头。
太后慈爱一笑,“小儿顽皮,给妹妹添麻烦了,本宫这就让内务司裁几身新衣,送到华清宫去。”
妤太妃轻咳一声,难得没摆弄那套“先皇所赐”的说辞,又听得太后在吩咐下人,“着人收拾收拾公主的东西,明日便搬回栖霞殿。”
宋颂闻言,偏头瞧了眼妤太妃,美艳华贵的一张脸瞧不出什么情绪,只是身后那条绮丽的孔雀尾缓缓垂下,耷拉在了地面上。
妤太妃低头抿了口茶,是她素日爱的雨前龙井,此时却莫名少了几分滋味,她干巴巴咽了下去,忽又听见稚嫩的童声说话了。
“太后娘娘…”宋颂低下头,揪了揪自己的小胖手。
“嗯?”
“臣女,臣女跟着妤太妃娘娘练字,习了很多个字,但是还不够多呢。”宋颂弯着月牙般的眼睛,笑出了两个小巧梨涡,“妤太妃娘娘还教臣女写…写《天保辞》,我想再多学几日,写一篇给太后,祝您,天保百禄,福寿无恙。”
太后心中惊讶,一是惊讶宋颂小小年纪能说出这么流利的一番话,二是惊讶她的心意,心头骤然软陷了下去。
比太后惊讶的是妤太妃,她何时教过宋颂什么《天保辞》,这小丫头分明在胡说八道。
可听到宋颂要多留几日,妤太妃又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一想到宋颂是为了留在华清宫编瞎话,她心里轻快不少,一边觉得小丫头贴心,一边又赞她聪慧。
瞧几句话把太后感动的,什么《天保辞》,小丫头不过是舍不得自己罢了,太后还真以为自己多招人喜欢呢,真有意思。
“你有这心思,多留几日也无妨,便等百花宴过后再说吧。”太后温柔地掐了掐宋颂的小胖脸,将她搂得近了些。
若说习字,她自己也是能教宋颂的,只是论起真才实学,宫中何人能比得上妤太妃?能跟着她学几日,也是宋颂的福气。
“多谢娘娘。”
宋颂点头,她总觉得巴儿狗的事酝酿着什么阴谋,或许就和太后寿宴下毒之事一样,是冲着妤太妃去的。
“如此,臣妾便带着宋颂回宫了。”妤太妃朝太后笑着行礼,一手拉着宋颂的胳膊把她拽了过来,脸色多了几分得意。
太后一笑,补了一句,“今日听妹妹一曲,琴技似更胜以往,想必百花宴上,定能为我夏朝增光添彩。”
离开怡景园时,太阳已经吊得老高,一场夏雨带来的凉爽被烈日驱了个干净。
式燕跟在妤太妃后头,团扇摇得越来越快。
“百花宴是热闹,但到时免不得要见御史府那一家子人,想想就心烦。”小丫鬟一脸不忿,替主子抱不平,“娘娘如今是太妃,地位尊贵,去年他们却那般给娘娘难堪,不仅不恭不敬,还丝毫不顾忌娘娘的面子,给您难堪,实在是…”
瞧着妤太妃脸色渐寒,式燕暗道多嘴,咽下了后头的话。
妤太妃和娘家关系不好,平日甚少来往,但百花宴这种国之盛典,少不得是要碰面的。
每次妤太妃碰见娘家那一众人,尤其是刻薄的嫡母和嫡出的几位姊妹,总是会落个不痛快,回宫后也要发上几天的脾气,连着满宫的奴才跟着受罪,去年百花宴便是如此。
想着百花宴近在眼前,式燕愁苦地叹了口气,只盼着今年御史府那几个女人能安生些,别再出什么事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