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元二年,长安城已经恢复了以往安稳平和的模样。
春末夏初以来,天亮得越来越早,等着宵禁时间一过,各路小摊贩纷纷从坊市中出发,聚集在各条大街的两旁,整座长安城从这些小商贩的吆喝声中,渐渐醒了过来。
魏琳早早起床,先压了一会儿嗓子,才开始洗漱,又穿上国子监的校服,带着书卷慢悠悠地晃荡到教室。
“魏郎!”
齐沐冲她招了招手,又拍了拍身旁的座位。
他像只乖巧的小狗一样,看不见的尾巴一摇一摇,殷切地望着魏琳。
魏琳坐在他身旁的座位后,他又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份点心,讨好道:“这是我家里捎过来的枣花酥,你快尝尝。”
枣花酥呈现精致的花瓣模样,中间点缀着红色的花蕊,枣泥馅儿的香味散发出来,让人食指大动。
不过魏琳并没有动,而是笑眯眯道:“说吧。”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呃……”齐沐被识破,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昨天赵博士留下的试义……”
看来从古至今,抄作业都是学生们永恒的话题。
魏琳敲了敲桌面,齐沐赶紧把自己的作业拿出来,规规矩矩地摆在桌子上。
“一三五昨日讲过了。”魏琳扫了一眼纸面,“第七道是上旬的原题。”
原题。
齐沐讪笑,却被她弹了个大脑瓜嘣儿。
“而且我上次就已经给你讲过了!”
魏琳恨铁不成钢。
天光大亮,教室里的人逐渐多了起来,两个人吵吵嚷嚷,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嘁,装什么。”
这句话阴阳怪气极了,魏琳和齐沐双双抬头,看向教室门口的人。
来人面色阴郁,他脚步虚浮地走进来,轻蔑地看了一眼他们,嘲讽道:“一个破落户和一个穷小子,你们还真是般配。”
国子监内,大多数人都是靠着父辈荫庇进来的,也就是说,随随便便一个学生都有背景。
而作为本届唯一一个通过俊士科考试,并成功考入国子监四门学的庶人子,魏琳自开学以来,就受到了不少人的指指点点。
俗称霸凌。
魏琳见得多了,并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
也就只有齐沐这个傻小子愿意和她玩,此刻他正涨红了脸反驳道:“姚成宣,我俩都是男的!”
“哈哈哈哈哈哈!”被叫做姚成宣的少年像是听到了天下第一好笑事,笑得上起不接下气,指着魏琳道,“你看看他,娘们唧唧细皮嫩肉,还以为是哪家秦楼跑出来的兔儿爷!”
周围有人帮腔道:“一个倒数第一,一个倒数第二,说不定是走后门进来的呢!”
“走后门”三个字被拖得长长的。
“你!”齐沐气得冒烟,举起拳头正准备冲上去,却被魏琳拉住了。
嘲讽她娘们唧唧细皮嫩肉,魏琳自动免疫。
她身为女子,这不很正常嘛。
至于走后门,开学第一次的旬考他俩都考得不好,确实是倒数第一和倒数第二相互抱团,难免让人看轻。
“姚成宣,”魏琳笑着开口,眼底里都是挑衅的意味,“如果我下次考过你了,怎么办?”
众人听到这话,愣了一瞬间,然后哄堂大笑。
姚成宣的五官皱成一团,甚至笑出了眼泪,过了好一会儿,才擦擦眼角,道:“那行啊,你考过我了,你想让我做什么就做什么。”
“但你要是考不过……”姚成宣阴恻恻地看着她,“那你就给我们所有人洗一个月厕筹!”
魏琳点点头道:“好啊。”
于是学生们笑得更欢快了,甚至发出嘘声。齐沐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拉着她的衣袖担心道:“你怎么想的……你怎么考过他?”
姚成宣的成绩不算顶尖,但也在中上游,入学国子监前,就已经在家被教导了接近十年。
不同于半路出家的魏琳,国子监的学生们大部分都是达官贵人的子孙,基本都有条件从小学习。
魏琳没钱买书,很多书都是自入学之后,才有机会看到。
齐沐不明白她的自信从何而来,魏琳拍拍他的肩膀让他安心,然后冷眼看着这群人起哄。
总不能告诉他,从开学到现在十多天,自己已经把十几本书都背完了吧。
齐沐一定会担心她的脑子的。
“比起这个,”魏琳拿起一块枣花酥,咬了一口,“你的作业怎么办?”
倒数第一的齐沐脸色唰得白了下来。
……
最终的结局还是以齐沐被赵博士打了手板收尾。
他举起通红的左手,哭唧唧地跟着魏琳一起回了宿舍。
“魏郎,”齐沐的房间就在隔壁,他站在房门口,纠结了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道,“如果你输了,我和你一起洗!”
洗厕筹。
光是想到这个,齐沐的脸就忍不住垮了下来。
在这个没有卫生纸的年代,使用过的厕筹需要清洗才能反复使用。这样的赌注实在是很侮辱人。
魏琳嘴角抽了抽,冷酷地关上房门:“不需要。”
也不用反复提起这件自带味道的事吧。
离下次旬考还有三天,魏琳窝在房间里,先练了一会儿字,才开始收拾东西,往四门学学馆走去。
她和赵博士约好,今天去抄《谷梁传》。
赵博士身为四门博士,怜惜她家贫,买不起书卷,允许她自带笔墨,隽抄学馆里的藏书。
她假借抄书,实际上到处看书,看完一本就背完一本,堪称人形录入机。
这样过目不忘的本事,才是她敢硬刚姚成宣最大的底气由来。
感谢上苍给我的卷王金手指……魏琳抱着笔墨纸砚,边走边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日头高照,春光正好,暖阳透过路旁的竹林,洒下斑驳的金色。
“砰!”
来人一袭青衫,把她撞了个满怀,她吃痛放手,纸张纷纷扬扬地洒落在半空,长发随着衣袖翻飞,露出一张……
满脸沟壑的老脸。
“赵博士?”
赵博士看见她,两眼放光,不由分说,逮住她的双手,急急忙忙调头往回走。
魏琳被抓着走,一边走一边回头。
我的纸!我的纸啊!
如今已年过半百的赵博士,强壮得不像个老头子,甩动着自己的长须,不理会她的哀嚎,拖着人就往前走。
魏琳费力抽出一根手指,嚎道:“报销!报销!”
这么多纸,必须给她报销!
“报报报!”赵博士瞥了一眼半大少年,哼出声来,“几张纸而已,回头补给你就是了!”
那是几张纸吗?那是大舅好不容易省吃俭用下来给她的生活费!
赵博士脚步不停,魏琳身型尚矮,只能小跑着跟上,一路踉踉跄跄跟着到了国子学学馆。
国子监分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和算学六座学馆,魏琳是四门学学生,还没有来过国子学。
国子监内各学馆不设限,只要你想,可以从算学学馆一路跑到国子学学馆,但一般学生都不会没事儿乱跑。
只有齐沐那个街溜子,才会在开学没几天,就把每个学馆都逛了一遍。
“所以,到底有什么事?”
魏琳同赵博士停在学馆门前,整理着自己的衣衫。
赵博士的眉头跳了跳,问道:“该我问你吧?”
“你到底干了什么好事?!蔡祭酒要见你!”
魏琳:?!
眼见赵博士暴跳如雷,马上就要跳起来踹她的模样,她赶紧澄清道:“我最近除了学习!什么也没干!”
只是跟人小小的打了一个赌而已。她把这句话吞进肚子里。
他们又没有私下斗殴,国子监祭酒不会连这点小事都要管吧?
赵博士可怜她庶人子出身,家中无余财,又见她勤奋肯学,一向对她很是关照。就是上次考了个倒数第二,也觉得是她家庭原因导致,没有过多的指责。
此刻却蹦蹦跳跳,恨不得一巴掌把魏琳拍到地上。
魏琳大惊:“我什么也不知道!博士救我!”
“救不了你!给我滚进去!”赵博士一脚把她踹进国子学学馆里。
魏琳一脸懵逼地滚进学馆,看见来往学子投来的好奇目光,淡定地拍了拍身上的灰,打算随机抓取一位幸运路人。
“请问,蔡祭酒在何处?”魏琳抓了个最好看的年轻学子,拱手问道。
清俊少年一双凤眼扫过她,并不出声,指了指左前方的一间房。
“多谢。”魏琳拔腿就跑。
在房门前,她复盘了最近干的所有事情,实在记不起来到底闯了什么祸,才伸手敲了敲门。
“请进。”
日光从窗棂透进来,照在身形瘦削的青年人脸上。
蔡祭酒比她想象中年轻,一袭绛红色圆领袍,正端坐在案几前,手上拿着一卷纸,展脚幞头随着动作一晃一晃。
见她来了,蔡祭酒才放下手中的纸张,抬头笑道:“魏琅?坐吧。”
魏琳心里打着鼓,和蔡祭酒相对而坐。
国子监祭酒,掌监学之政,并负责为太子讲经,是三品大员。
这样的一位大人物,找她一个小小的四门学学生干嘛呢?
魏琳满腹疑问,却不敢表露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架空仿唐,搞搞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