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害怕

月亮被乌云遮住,风也销声匿迹,白日的蝉鸣和风声皆静默。

水缸里的睡莲,散发着淡淡幽香。

蜉蝣跳跃着发出几声细碎的“咚咚”,像是临死前最后的呼救,也像是对朝生暮死的命运提出的抗争。

呜呜咽咽的风声突然响起,房间里唯一一盏灯被吹灭。

黑漆漆的院子里仿佛传来悲鸣的哭泣,还有人在讥讽嘲笑,仔细听,才知道是风声。黑暗的影子里,有一双手伸出来,仿佛要将人抓走撕碎。

月盈用力关窗,急忙跑回床榻边,双手抱住膝盖,蜷缩在角落里。

“不要抓我,不要抓我,不要抓我。”

若有似无的脚步声靠近,月盈咬着唇,瞪大水汪汪的眼睛。

小声的嘀咕从窗外传来。

“老爷怎么会收养个十六岁的姑娘当干女儿呢?这么大的年纪,当小妾都有点老。”

“因为她是夫人的干女儿,老爷看在夫人的份上,才勉强同意她进府,可她一直从进府到现在一直哭哭啼啼的,老爷很不喜欢。”

走在前面的年长妇人斥责道:“都管好自己的嘴,仔细夫人听见,要扒你们的皮!”

她们怕被夫人听见,却不怕被月盈听见,否则便不会在她窗户旁大声喧哗。

过了会,这几个人走进屋子,把刚才熄灭的灯重新点上。

她们问月盈想吃点什么,见月盈摇摇头,便转身出去了。

月盈又听见她们在说话。

“看着也不太聪明的样子,胆子还很小。”

“也许是装的呢,那些穷人为了一口饭,可以不择手段的。”

月亮终于从云层里露出了小半张脸,可花园里的景物却依旧狰狞,一截截树枝像是一双双枯萎的手臂,从地里钻出了,灰扑扑的宅子更像是活人住的坟墓。

主宅卧房内。

黄老爷胖呼呼的手抓着水烟壶,吧嗒吧嗒嗒的抽着,听湘红颤声说话。

“求求您收留她吧,这孩子聪明伶俐,模样又生得好,将来一定可以嫁户好人家的。”

黄老爷皱了皱眉:“这孩子虽然模样生得不错,性子却不大讨人喜欢,不敢抬头看人,也不愿大声说话,多说几句就要哭似的。”

湘红用柔媚的声音哀求道:“您放心,她只是到了新地方还不太适应,明天就好。”

说完,湘红谄媚地给黄老爷捏背。

湘红是月盈母亲的手帕交,她年轻时喝太多避子汤,这辈子都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便将月盈当自己的亲生孩子疼爱。

月盈的兄长原是溧水县的县令,因被人诬陷贪污而入狱,母亲为了救哥哥一条性命,将所有家产典卖,换取儿子流放琼州的结果,自己却只能带着女儿住进庙里。

月盈正是待嫁的年纪,如何能跟她母亲一起住进庙里?湘红便求了黄老爷,收月盈当干女儿。黄老爷答应月盈住进来的条件是,月盈将来的聘礼必须归他所有。

月盈容貌不俗,应当能凭借这张清纯脱俗的脸和妖娆的身段嫁户好人家。

来的路上,她一直都在交代月盈,见了黄老爷要多笑笑,黄老爷欢喜笑的孩子,他认为财神爷喜欢笑的人,府上的人多笑一笑才能给他带来财运。

可是月盈却一直红着眼睛,见了黄老爷也没个笑脸,所以黄老爷始终不肯松口说要将她留下。

黄老爷放下水烟:“先看看再说吧,天色已晚,该歇息了。”

“我来伺候老爷。”湘红给黄老爷脱靴,伺候他换上寝衣。

“那孩子是个聪明的,她应该明白,在咱们家里做女儿是天大的福分,锦衣玉食,绫罗绸缎总不会少了她的,将来还能凭着她那张好看的脸蛋嫁户好人家。老爷您是不知道,庙里的生活多么清苦,那斋菜里只能勉强看见几滴油星子,妾真是闭着眼睛都吞不下。”

黄老爷把湘红搂进怀里揉捏:“你可真是被我给养娇了,没见过什么是苦日子。”

随着湘红一声娇嗔,绣着鸳鸯戏水的锦帐缓缓落下。

换了新环境,月盈一夜未睡。她看着天空从墨蓝变成灰白,再从赤橙变成碧蓝。

婢女们带她去给黄老爷请安的时候,又路过了园子,那些张牙舞爪的枝条在阳光下总算多了几分活力。

月盈打定注意,她今天一定要努力讨好黄老爷。。

月盈今年十六岁,容貌虽未完全长开,却已隐隐有了些娇媚的模样,再加上她性子羞涩,鼓起勇气扬起笑脸时会令人格外怜惜。

她笑着给黄老爷请安。

黄老爷见她笑容终于笑了,满意的点点头。

用过早膳,管事领着下人抬进来一箱琼州芒果。

黄老爷笑着对月盈说:“我年纪大了,不爱吃甜食,这箱琼州芒果你拿去吃吧。”

“琼州?”月盈甜美的声音里噙着一丝伤感。

黄老爷收起笑脸,看了看湘红,又转头去看月盈:“琼州有什么不对吗?”

湘红担忧的看着月盈,眼里的情绪略有些激动。

月盈知道,此时此刻,她应该笑着感谢黄老爷的恩赐。可是,她一听见琼州这两个字,心里就像是有把刀在割得疼。

她的哥哥正是被流放到了琼州,那里的气候湿热苦闷,毒瘴随处蔓延,蚊虫滋扰不休,缺衣少食,实在苦不堪言。

她心里难过,眼泪婆娑,便也难过的再说不出感激的话。

黄老爷表情充满失望,扪心自问,并未亏待月盈,见她一直哭,心里也有些生气,他不悦的站起来:“这孩子一直哭,想必是跟我没缘分,你还是今早把她送回庙里去吧。”

月盈反倒有了丝解脱,既然黄老爷不喜欢她,等她回了庙里,也好跟娘亲有交代。

陪着月盈回到客房后,湘红温柔的抚摸着月盈白净的脸颊,叹气道:“难道我把你从庙里接出来,是做错了吗?”

看着干娘眼底聚满的担忧,月盈心里只剩下愧疚:“是月盈没有福气,不识抬举,辜负了干娘的厚爱。”

“你没有错,你本来就不愿意来,是我和你母亲不顾你的意愿,强行把你从庙里带出来。你这孩子,也真是犟脾气,那庙里有什么好呢?天天要劈柴挑水,还要被那些老尼姑欺负,你从小锦衣玉食,哪能过那样的苦日子?”

月盈被湘红一说,想起从前因为打碎一个碗被老尼姑鞭笞的事,不由得害怕起来。

到现在,她手臂上还有青紫的痕迹。

湘红见月盈有些后悔,也跟着心痛起来。

可是,说什么都没用了,黄老爷不喜欢月盈,她没能力再照顾月盈,只能把她再送回庙里去。

“罢了,庙里生活太清苦,你都吃不饱,我带你去街上买些零嘴吧。以后每逢初一十五,我都会去庙里看你的。”

湘红刚准备带着月盈出门,却听见下人来禀报:“夫人,武林侯府的林嬷嬷递了帖子来。”

“林嬷嬷?她老人家怎么会来?”湘红愣了一瞬,立刻吩咐下人:“快请她老人家进来,万万不可怠慢。”

林嬷嬷是武林候府的管家,虽是奴仆身份,却深得季侯爷看重。

她过六十大寿的时候,季侯爷为她举办了一场盛大的生辰宴,还将南京城里的有头有脸的富户都请到候府去做客。

湘红因为嘴甜讨林嬷嬷喜欢,连带着黄老爷的丝绸庄也得到季侯爷青睐。

“您怎么亲自来了?”湘红笑着迎出去,道:“若是想我了,只需派人来传个话,何必大老远的亲自来这趟?”

谁知,林嬷嬷却没有理会湘红,反而看向她身旁的月盈。

月盈身量高挑,手脚细长,唇红齿白,姿色可人,乍看一眼,便令人挪不开眼睛。

下人端着热茶上来,湘红亲自伺候林嬷嬷,见林嬷嬷笑容满面的打量月盈,不禁疑惑的问,“嬷嬷从前认识月盈?”

“月盈?”林嬷嬷道:“好名字。”

见湘红疑惑,林嬷嬷很快道明来意。

“什么,给侯爷当外室?”湘红的态度非常激烈,就跟蛇被踩了尾巴似的,差点没跳起来给林嬷嬷扑过去,“我们月盈可是好人家的姑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给人当正室都得千挑万选的,怎能去给人当外室?外室比小妾身份还低,你们武林侯府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

林嬷嬷淡淡瞥了一眼湘红,没说话,可那眼神分明是在说:休要不识抬举。

来之前,已经有人将月盈的情况悉数告诉林嬷嬷,她虽然也同情月盈的遭遇,心里却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

如果,她母亲和哥哥都在身旁,应该也跟湘红一眼,不会同意她给人当外室。

“湘红,你先别急,听听姑娘自己怎么说。”林嬷嬷把来意说清楚,向月盈分析了一番利弊。

“虽然暂时是外室,但姑娘日后若能给侯爷生个一男半女的,侯爷看孩子的面,也一定给您补个名分。”

月盈看看暗暗着急的干娘,又看看一脸慈祥却透着威严的老嬷嬷,心里十分忐忑。

她也不知道自己好端端的,怎会惹上侯爷这样的大人物。

外室。

月盈虽单纯,却非不懂人情世故,她知道外室比通房和小妾的地位还要低。

从前,她陪着哥哥在京城读书时,隔壁住着个跟她同龄的姑娘小芸,小芸才十三岁就已经给举人老爷当外室。

小芸本来是那位举人老爷的养女,却被举人老爷强行收为外室。

举人老爷对小芸并不好,他半个月来看一次小芸,对她非打即骂。

后来,小芸因为跟卖货郎多说了几句话,被举人老爷给打死了,用一卷草席包了,埋在乱葬岗。

她死的时候,还不满十四岁。

在那些贵人眼里,人命如草芥。

“我不愿意。”月盈怯怯的说完,便迅速低下头。

湘红终于松了口气。

但,姜毕竟是老的辣。

林嬷嬷立刻就将月盈的心事点了出来,“听说您的兄长犯了贪污罪被流放到了琼州,琼州那地方苦啊,连口水都没得喝,随时有可能被毒蛇咬死。当然了,将来您若讨得侯爷欢心,为侯爷诞下一儿半女,到时候您求一求侯爷,何愁您那远在琼州的哥哥回不来呢!”

月盈抬起头看着林嬷嬷,眼里升起了一丝希望。

她想起临出发前,母亲抚摸她的脸,哽咽道:“月儿,你已经十七岁了,正处于待嫁年华。若非你哥哥出事,今年本该将你的亲事定下来。如今你哥哥被冤枉流放,母亲自身难保。你跟着干娘走吧,她会给你安排好一切的。”

月盈道:“我不想嫁人,只想陪着母亲。”

“跟着我你会被耽误的”孙惠红看见月盈白皙细嫩的手背上有被砍柴刀划过的伤痕,强忍着不舍,继续道:“你干娘交朋广结,她的夫君又是南京城有名的丝绸大户,可以为你寻一门好亲事。”

话音刚落,月盈那双明澈的双眸已经是泪水涟涟。

月盈生得像母亲,虽然才十七岁,却已经长成千娇百媚的模样。

孙惠红看着女儿这样的好颜色叹气:哪个男人见了这模样不会心动?若背后没有强大靠山,随便哪个男人见了都会忍不住想要占有。

孙惠红把女儿拉到怀里,哄到:“月儿,你干娘必定会给你找户好人家。你嫁过去,不仅你能得到庇佑,将来你哥哥从琼州回来,也能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月盈虽不够精明,却隐隐约约能明白,哥哥是被人顶包才被判了贪污罪,此事必有黑幕。

除非有势力强大的人能为哥哥平反,否则他很难再从琼州再回来。

母亲这么说,只想说服她跟干娘走,并非真的想要让她去依附个有权势的人。

但月盈却隐隐动了心。

从前,爹爹还在,会对月盈说:“你什么都不用担心,爹爹会为你解决所有麻烦。”

后来,爹爹过世,哥哥对月盈说:“不用怕,有哥哥在,哥哥会护着你和娘亲。”

可是,现在哥哥被流放到琼州去了,娘亲也无力再抚养她,她只有依靠自己。

“好,我同意!”月盈立刻答应。

在她看来,最坏的情形已经是现在这样了,如果将来她真的能求季侯爷将她哥哥就回来,再将她母亲从庙里接回来,他们一家三口不就能早日团聚吗?

想到这里,月盈恨不得马上见到那位季侯爷,伺候他,讨他欢心!

“姑娘聪慧,日后前途必不可限量。”林嬷嬷见月盈答应,脸上堆满欢喜,“姑娘先收拾一下,过了午时,自会有人来接您过去。”

月盈看着林嬷嬷脸上的笑,脑海里却不由自主想起的却是充满欢歌笑语的草原。

好想回家。

她的家不在江南,也不在京城,在美丽的喀什草原。

那里有成群的牛羊,遍地都是美丽的蝴蝶,晚上大家抱着甜甜的西瓜做在篝火边载歌载舞,跳累了就躺在草地上看满天繁星。

可是,她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