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到三十一岁,谭幼瑾从不觉得结婚生子是人生必选项,也不觉得自己至今没有谈过恋爱有什么不对。只是在给学生们讲爱情电影的时候,偶尔会有一点心虚,虽然她的侧重点是电影。
但她大多时间觉得这心虚没有必要,她回道:“人类的所有感情都是共通的,没谈过恋爱也不妨碍讲爱情。”
谭幼瑾早上六点打车到临时住处拍摄,拍到晚上十点才回家。进单元楼时,正巧碰到于戡和一个女孩子在一楼等电梯。
谭幼瑾光凭背影就认出了于戡,他只在连帽衫外穿了件外套。于戡还没毕业的时候,谭幼瑾为了不在学校里和他说话,培养出了五米开外凭背影认出于戡的能力,见到背影,便绕着他走。她不想听他客气地称呼她为“谭老师”,她还得虚伪客套地回应。既然他那么避嫌,为什么不能绕着她走,见了面装看不见。他自己爱演也就算了,她还得陪着他演。
然而也有躲之不及的时候,比如说现在。
于戡转身看见了她,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样,称呼她为“谭老师”。谭幼瑾微笑着回你好,笑容很机械。女孩儿也转身,好奇地打量了她一眼。
女孩子不是上次谭幼瑾吃饭遇见的那一个,是另一种漂亮。高而瘦,背着一把吉他,看上去和于戡一样也不怎么怕冷,虽然穿着宽大的羽绒服,但腿上只一条破洞牛仔裤,脚踝也完全暴露在冷空气中。
女孩儿在和于戡谈她最近看的一部电影——《丑闻笔记》,三分钟看完一部电影的电影博主为了吸引眼球,大概会给这部电影改名为《快退休老处女因为嫉妒,恶意捅破四十岁闺蜜和学生不伦恋》。
女孩儿对着于戡感慨,中年女老师会被小她二十多岁的学生爱上,只有凯特·布兰切特的脸才有说服力。
女孩儿又说:“不过朱迪·丹奇更能吸引我,她让我忘记了她在演戏,让我相信她就是一个被寂寞和欲望折磨的单身老女人。”
电梯来到一楼,谭幼瑾被迫和这对年轻男女一起乘坐电梯。女孩儿还在继续谈论刚才的电影:“我不觉得她可恨,只觉得她可怜。”为了佐证她的看法,女孩儿重复电影里朱迪·丹奇的一句英文独白,她记得不是很准确,却还算完整,流进谭幼瑾的耳朵里直接翻译成不算准确的中文:“太久没有被人触摸,以至于仅仅是公交车售票员的无意碰触,都能在体内激起一股久违的渴望,直涌到两腿之间。”
谭幼瑾很怕冷,一条围巾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她现在很感谢这条围巾,把她的一切情绪都堵在了里面,没有泄露出来。
她有些焦躁,九层的人到底在做什么,电梯为什么一直卡在那层,让她在这里听两个既不懂单身也不懂老的年轻男女谈单身老女人的寂寞难耐。
“不知道她是孤独才变成这样子,还是因为她是这样的人才会孤独。一个人寂寞惯了,就像坠河的人,稍微有人释放一点善意,就当成救命稻草,要把这稻草一起拉入水底。”
谭幼瑾站在一旁,心想:这女孩儿的观点可比她的长相要平庸太多。
大概是旁边有一个单身、年纪不算很年轻的女人在旁边,于戡自始至终没有对电影发表意见。
女孩儿又换了一个主题感叹:“不过她有一句话说得很对,青春期男生的感情是世界上最靠不住的东西,不过是新鲜而已,得到了就弃如敝屣。其实希芭也未必完全不知道,她只是需要一个年轻男人确认她的魅力还在。希望我以后老了不会这样。”
于戡沉默许久,突然说:“这部电影太老套了,不值得你浪费时间。”
谭幼瑾也不喜欢这部电影,不过她不认为她和于戡的不喜欢是同一个原因。这部电影的导演大概是无法理解两个女人间的复杂感情,所以直接简化成了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求而不得的爱情。把男女之间的感情直接简化成爱情也就罢了,同性之间也这样粗暴。
谭幼瑾等不及电梯到一楼了,她转身向单元楼门口走。
她刚要开门,听见有人叫她:“谭老师,电梯来了。”
“我想起我还有个快递要取。”谭幼瑾没有转身,走出了门,她身上宽大的黑色羽绒服将她和夜色融为一体。
刚才在出租车上的困意都被寒风驱逐了。她真是和于戡一句话都不想说,然而以前不知道怎么这么多话。大概是她以为她说什么他都会懂,当时年纪也不小了,真不知为什么会有这种错觉。难道真是因为孤独?
在夏天好像更容易产生错觉,冬天则不会,冬天的寒风让人清醒。
几年前的夏天,晚上某家艺术影院重映《巴里·林登》,谭幼瑾到了电影院,意外发现于戡坐她后座。外面正热,这家电影院夏天空调温度一贯开得很低,谭幼瑾每次来都特意带件外套。她猜于戡或许不常来,他只穿了一件黑色短T恤。当然也可能不怕冷,她见过他冬天只穿一件帽衫。
电影散场,他们前后脚出去,于戡主动跟她聊起了电影。两人从电影画面聊到电影配乐,从电影院聊到了地铁站,地铁里没座,两个人便站着聊,面对着面。怕打扰别人,他们的声音并不大。开始是两个人说,后来便变成了谭幼瑾一个人说,她从电影配乐讲到了老单身汉亨德尔,从他的歌剧讲到清唱剧,讲亨德尔和巴赫的交集,于戡低头看着她,听她说话。
她很少这么痛快地讲话。给学生讲课是另一回事,要有主题,偶尔引申到别处,也要适时拉回来,要考虑学生的理解能力,要思考怎样说他们才能听懂。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擅长说话的人,她可以写明白,却很难说明白。她的母亲以前经常对她说“谭幼瑾,真不知道你到底在嘀咕什么,不要整天自说自话。”母亲对她说的话一点儿都不感兴趣,只盼着她把时间都用在学习上。
她讲得太尽兴,以至坐过了地铁站都没察觉,于戡也没提醒她。于戡大一就从宿舍搬出来住,他和谭幼瑾都住在学校附近,虽然不在一个小区,但应该在同一个地铁站下。
过了两站谭幼瑾才意识到自己坐过了,她抱歉地笑笑,和于戡从车厢里出来,等相反方向的地铁。
玻璃映出谭幼瑾的像,她穿着牛仔裤白T,外套被她搁到了包里,玻璃里的她并不比于戡大多少。有一瞬她觉得自己和于戡好像同班同学,放学后相约一起回家,结果话太多坐过了站。事实上,她的学生时代,并没有一个可以说这么多话的同学。
从小学到高中,她的同学都比她大,他们自以为成熟,嫌她幼稚,觉得她根本不会懂大人的事,也不怎么和她交流。她和同学们最多的交流,就是他们来向她请教错题。她经常看见有人一到课间就开始聊,打了上课铃还不想结束,她很好奇那是怎样一种感觉。等到成人,主动和她交流的人多了,她也始终遵循着社交礼仪,倾听多过表达自己。话说得这么多,还是第一次。
谭幼瑾站在等候区看着自己的镜像,思考话是不是太多了,好像在学校里上课还没上够似的。于戡问她:“你怎么不说了?”
他好像也很喜欢亨德尔,谭幼瑾自以为了解他,以为他要不想听会直白地表现在脸上,恰好她也很想说,好不容易找到了同好,恨不得把之前积攒的话都倒出来。这次上了地铁,谭幼瑾一直盯着上方的站牌,生怕坐过了站。以前她一直希望快一点儿再快一点儿,这次却觉得太快了,到了站还觉得有好多没来得及说。她对于戡说,她那儿有亨德尔早期清唱剧的CD,可以借给他听。她不算音乐发烧友,对音乐设备并不怎么讲究,CD也很少买,手机的音乐软件基本就能满足她,但她却收集了很多亨德尔的CD,也许是因为亨德尔作为一个倔强的老单身汉,倔强地单身到死,她觉得不出意外,自己也可能单身到死。
出了地铁站,于戡并未和她告别,而是提出送她回家,理由是她是个女的,这么晚一个人回家不安全。谭幼瑾觉得完全没必要,她以前总是一个人回家,并没遇到什么事。
然而于戡坚持,谭幼瑾也就没反对。路上,于戡跟她说起他想要拍的一个短片,他们从地铁走到谭幼瑾的小区,又走到她家楼下,要说的话还没说完。如果是白天,谭幼瑾会请于戡上去坐坐,继续聊,虽然她基本不请人到她的家。但此时是晚上,而于戡是个男的,她并不觉得于戡对她有什么企图,但她作为老师,基本的避嫌还是要的,传出去,对他俩的名声都不好。她让于戡在楼下等一下她,她去楼上取了CD拿给他。
她并没取回CD给于戡,她出门忘记带钥匙了,门打不开。她第一时间给于戡打电话,说CD一时找不到明天再带给他,让他先回家。她没在电话说她没带钥匙的事,她这时突然想起了师道尊严,让学生知道她出门没带钥匙开不开自家门,够没溜的。
她站在楼道窗户前,往楼下看,心想果然是年轻,才几秒就跑没影儿了。等看不到于戡,她才下楼,附近有酒店,她可以临时住一晚。
第二天她找开锁匠开锁,进门拿了CD送给于戡。没多久,于戡就把CD还给了她。后来,她在于戡的短片里听到了熟悉的老亨德尔,只有几秒,就被男主粗暴地关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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