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午时,宴春楼中宾客如云,陆嘉彦带着金戈踏进楼中,管事便迎了上来。
“这位公子是来喝酒还是听曲儿?这边请这边请。”钱管事笑得谄媚,寻常客人用不着他来欢迎,但这位公子一瞧就不一般,这身直裰看着普通,但却是暗纹织金的料子,腰间这块貔貅玉佩,更不是常人能够佩戴的。
陆嘉彦径直往楼上走,问道:“既是喝酒,也要听曲儿,好酒尽管上,再挑两个唱的好的上来。”
钱管事笑的更高兴,指使小二去拿酒,跟着陆嘉彦上楼,笑道:“里面还有雅阁,公子小心脚下。”
金戈头一次来这种地方,听着两边雅阁里的温声软语羞红了脸,偷偷去瞧主子,却见他目不斜视,似乎不大感兴趣。
进了雅阁,钱管事拿来单子问道:“公子您瞧瞧,听琴姑娘的琴弹得极好,不若我叫她来给您弹一曲儿?”
陆嘉彦翻了两页单子,皱眉道:“我记得你们这儿有位弹琵琶的姑娘?”
钱管事笑容一滞,为难道:“这……玉娘还有客人。”
陆嘉彦挑眉,金戈立马领会了主子的意思,从袖中掏出一沓银票,昂着头问,“这些可够了?”
钱管事眼睛都看直了,虽说来这儿的公子爷非富即贵,但出手这么大方的还是少见,眼珠一转,他立马点头哈腰道:“哎呦,瞧我这记性,玉娘这会儿正得空呢,我马上请她过来。”
说罢便退了出去。金戈提起茶壶闻了闻,小声道:“爷,这茶叶不好。”
虽是铁观音,但有股淡淡的腐木味,茶汤也寡淡。自家主子向来挑剔,这茶怕是难以入口。
陆嘉彦却仍叫他倒了一盏,拿在手上慢慢地喝,眉头都不皱一下。
金戈不禁一愣,主子这脾气真与从前不一样了,以前主子哪里看得上这些凡品,不仅是物,京中也没几人能让他正眼相看。老太君说过,就主子这性子,幸好是生在侯府,不然早被人打死了。
小二先上了酒,陈酿的梨花白,不醉人,入口是缱绻的微甜。又等了半刻钟,才听见外头一阵人声。
先是个小丫鬟的声音,脆生生的,“钱叔,崔公子都等了好久了,姑娘该先去那边的。”
钱管事低声说了什么,听不大清,小丫鬟又嘟囔几句,便听一记轻柔女声制止了她。
“红鸢,别说了,崔公子那儿,我过后去赔罪,快些走别误了事。”
话音落下不久,一行人便进了雅阁。
钱管事笑出一脸褶皱,“公子,我把玉娘给您带过来了。”
婉玉站在他身后,垂着头。
陆嘉彦轻嗯一声,让钱管事和小二下去,两人临走前,钱管事还带上了门,小二惊诧地瞧他一眼。
玉娘只卖艺,因此寻常作陪时,都会把门虚掩着,这也是宴春楼的规矩。
钱管事心里却琢磨开了,这位公子明显就是奔着玉娘来的,方才玉娘进来,他的眼神都柔和几分,都是男子,他懂这是什么意思。
玉娘被赵公子纠缠的事,钱管事也是知道的。赵公子家中虽显赫,但性情暴烈,又爱流连花丛,听说家里的夫人也是个有手段的,玉娘若真给他做妾,这辈子怕是毁了。
玉娘人好,平日里爱招呼人不说,去年冬日自己膝盖疼,她还给自己做了副护膝,因着这份好心,钱管事也想帮一帮她。
里面这位公子,他没猜错的话,就是那位了。
去年永宁侯班师回朝,钱管事在二楼远远看过一眼,骑着高头大马的俊朗少年,甲胄铮铮,气势凌人。
可比赵公子好多了。
婉玉听见那声轻微的关门声,也皱了下眉,不由挺直了脊背,温声道:“公子想点哪支曲?”
她声调虽软和,但浑身都写满了防备,陆嘉彦如何看不出来,轻笑一声道:“白蛇传吧,这故事爷倒是听过。”
熟悉的声音,婉玉怔愣一下,抬起了头。
怎么是他?
钱管事说这回的客人给了几倍的价钱,身份显贵,得罪不起,她才急匆匆赶过来,连崔公子那头都顾不上,没想到竟然是他。
婉玉不知道陆嘉彦是什么身份,只是他连赵云峰都敢打,崔公子也对他客气得很,想必很不一般。
但她是真心不想跟他有半点牵连。
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婉玉浅浅福身,答应一声,走到屏风后坐下来。
清泉流水般的琵琶声响起。
白蛇传是个悲情故事,但开头白蛇与许仙结为夫妻时又是甜蜜的,因此起初的琵琶声格外轻快,珠玉落盘一般,伴随着女子俏皮清甜的唱曲,直教人身子都酥了半边。
怪不得说温柔乡英雄冢,这吴侬软语,确实能让了消磨了意志。
看着屏风上那抹窈窕的身影,陆嘉彦勾唇浅笑。
唱到后半段,白娘子被迫与许仙分离时,琵琶声戛然而止,甜软的歌声渐渐低沉。
满室寂静……
猝然间,一声凌厉凄婉的琵琶声划破宁静,紧跟着是女子带了悲戚的唱腔,声声泣血,一叠声急促的琵琶弦声,穿过屏风,紧紧攥住人的心口,教人不禁落泪。
等到这一曲唱完了,半晌无人说话。
只闻金戈低声的抽泣。
红鸢是早就知道玉娘的本事的,初时她也常常落泪,听得多就不会了,见金戈人高马大的,拿着衣袖胡乱擦泪,好奇地看了过来。
金戈不好意思,红着脸道:“爷,实在是太感人了……”
陆嘉彦回过神,一脸嫌弃道:“没出息。”
只是他不得不承认,玉娘这份本事,倒真是难得。
难怪她那个婆母要拿她当摇钱树。
陆嘉彦重重鼓掌,婉玉从屏风后出来,眉眼平和地行礼,“小女献丑了,公子若无事,小女便退下了。”
说罢便起身要走,陆嘉彦叫住了她,温声道:“姑娘且慢,在下有件事想请教姑娘。”
婉玉一板一眼道:“谈不上请教,公子有何事直说无妨。”
她肃着脸,明显是不乐意,陆嘉彦无奈,又说,“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让金戈去外面守着,婉玉犹豫了一下,也叫红鸢出去等着,自己却站在原地。
她不知道陆嘉彦想做什么,且她并不感兴趣。
心里存着裴虎的事,婉玉只想快些回去,看看裴虎到底如何了,好作下一步打算。
她垂着头道:“陆公子现在可以说了。”
陆嘉彦戏谑道:“你终于不再装作不认识我了。”
说出口却觉得有些不妥,显得两人好像关系很亲近似的,但他不是那个意思,轻咳一声道:“我是想问你,今日怎么独自过来,你身边那个老妈妈呢?”
婉玉不懂他问这做什么,随口答道:“裴妈妈今日有事。”
陆嘉彦起身走到她面前,因他过于高大,气势逼人,即便并未挨得太近,婉玉也不由自主退后几步,不解抬头。
他到底要做什么?
“白娘子与法海缠斗,为的是与许仙长相厮守,情深似海,可许仙却心智不坚定,因那法海几句话,便用雄黄去试探枕边人,姑娘觉得,白娘子是不是不值?”陆嘉彦低声道。
婉玉皱眉,思索了一会儿才说,“值不值的,你我皆不是白娘子,如何评判。”
这支曲子她从小唱到大,从未想过这些。
陆嘉彦问道:“若换做姑娘,你要是知晓相公要害自己,你会如何?”
他挑了挑眉,眼见婉玉眉头皱的越来越紧,柳叶一样细长的眉,蹙在一起,像是湖面上起伏的翠黛小山,说不尽的朦胧愁思。
他状似无意地问:“若是换了我,许仙给我下药,我也给他下一剂毒药,最好是让他立马就去死,才不管什么情呀爱的。”
声音虽轻,听在婉玉耳朵里却如惊雷一般,骇得她立马抬起了头。
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等她再往深处想,陆嘉彦从袖子里摸出一个荷包交给她,低声道:“姑娘心思缜密,却不知这几日夜间将有暴雨,雨水冲刷,难免暴露,还是尽快处置了的好。”
婉玉眼眸骤然睁大,不由自主地出了一身冷汗,颤着手接过了荷包,却不敢打开去看。
话说到这个份上,她早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但是他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他说出来,又到底有什么目的!
虽然裴虎没死,但确实是因为白芍中了毒,算起来,她是有罪的,若传出去,她该如何自保?
头脑混沌,婉玉掐着手心,钝痛让她清醒了几分。不行,她不能承认,万一陆嘉彦只是在试探她呢?
婉玉谨慎道:“小女听不懂您是什么意思,这也不是小女的东西,陆公子还请收回。”
她强撑着平静的样子,有几分较真的可爱,陆嘉彦笑了声,拎着荷包的藕荷色穗子放在一旁高几上,转身离开,翻飞的月白色衣角擦过她的裙摆。
婉玉紧张地追了两步,欲言又止。
陆嘉彦停住脚步,回过头来,侧脸带着坚毅,十分认真的模样。
“你放心,我并不想害你。”顿了顿,他又说,“若你有难处,兴许我能帮你。”
说罢他不再犹豫,打开门大步离去。
红鸢进来前,婉玉飞快地拿起高几上的荷包藏进袖中。
她的脸色苍白,额角还带着冷汗,红鸢忙上前扶住她,关心道:“姑娘怎么了?身子不爽么?”
婉玉轻摇头,目光看向门外,长长出了一口气。
这位陆公子究竟是好是坏?他最后说的那话又是什么意思?婉玉想的头疼。
只是她仍不敢轻易相信他,从十二岁被卖的那一天起,她就暗中告诉自己,任何人的话都不能信,这世上,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熬夜太多了,最近心脏不舒服,大家一定要注意身体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