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嘉彦生在立夏这一日。
他出生时,曾有一老僧路过为其批命,道此子命格贵重,受上天之福,只是妻子缘薄,且命途多舛,恐难善终。
麟儿降生,本该是喜事一桩,结果却被人泼了一盆冷水。老太君半信半疑,又念及永宁侯府男子无一活过四十,因此才会为玄孙取了“燕儿”这个贱名。
陆嘉彦不信那些玄之又玄的话,但又想上一辈子,确实又与那老僧的话对上了。
他有时候想,若人的命运真是从出生就注定了的,那么他又怎么会重来一世呢?
能够预知未来,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陆嘉彦躺在床上胡乱想着前世今生,金戈从外面进来,给他喂药。
约摸已经过了一月,陆嘉彦觉得自己已经可以起身了,他动了动筋骨,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金戈忙过来扶他,陆嘉彦靠坐在床上,让金戈把药端过来。
他试着自己喝药,但长久没活动,使不上力,差点将药碗打翻,但仍咬着牙拿起勺子。
等他喝完,金戈接过碗,又递上一方帕子,陆嘉彦仔仔细细擦了嘴,忽然问道:“下午你跟她们在说什么?”
这两日金戈都在和婉玉采菱一起商量主子生辰的事,只是几人都说好了,要瞒着主子,如今他问起,金戈自然不会说真话。
他随意编了个理由,但许是没有在主子面前撒过谎,陆嘉彦一眼就看穿了,轻嗤一声。
“要是被爷知道你敢骗爷……”陆嘉彦淡淡暼他一眼。
金戈忙道不敢,出了一头冷汗。
他胆战心惊地服侍陆嘉彦洗漱,给他吹熄了灯,照旧点了一炉安神香,而后轻声掩门离去。
等他一走,房梁上瞬间落下两个人影,无声无息站在陆嘉彦窗前。
是陆山和陆川兄弟俩。
陆嘉彦坐起身,低声问:“可查出什么了?”
陆山拱手回禀道:“按爷的吩咐,属下们一路跟着余秋回府,他先是去了陆管事处回话,然后一直待在演武场中,并未外出。”
陆管事是跟了侯府半辈子的老人,陆嘉彦知道不是他。
他略一挑眉,又听陆川说:“他虽未出去,但属下们蹲守两日,却发现外院有个小厮频繁进出演武场,余秋偶尔会和他说几句话,还曾经给过他银子。”
“那小厮是负责在外院收夜香的,叫做马辰,属下又跟踪马辰出府,发现他去了两次驿站送信,夜里还常往胭脂巷去。”
胭脂巷全住的是风尘女子。
陆山吹亮一个火折子,将一物拿给陆嘉彦看,“侯爷,这是马辰送给胭脂巷里的姑娘的东西。”
陆嘉彦接过来一看,是只金光闪闪的耳坠,一看就不是一个倒夜香的小厮买得起的东西。
有意思,陆嘉彦扯了扯嘴角。
他拎起耳坠瞧了瞧,冷笑一声道:“继续看着这两人,有情况立即传信给我。”
陆山陆川低声应是,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夜里。
陆嘉彦将耳坠随意一扔,重新躺下来。
谁想害他?
嫌疑最大的肯定是萧旻,但也可能是萧凌,他在京城里有太多仇人,一时不知道是谁在下黑手。
可千万别被他知道了。
陆嘉彦冷笑一声,又想起了余秋。
他到底还是有些失望的。余秋同金戈一样,都是陪伴他许久的小厮,甚至于在宫里那几年,他更信任余秋一些。
若不是后来余秋管不住自己,被烟花女子迷了心窍,惹怒了老太君,也不会被逐离他的身边。
多年的主仆之情,他到底为什么要勾结外人来害他。
陆嘉彦不解,心里想着这事,第二日早上起来,就显得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婉玉捧了一缸睡莲进来,满脸欢喜道:“爷您瞧,这是我们在后山采的碗莲,过段日子就能开花了呢。”
她想着侯爷每日在屋里躺着,兴许会感到烦闷,便想方设法地哄他开心。
陆嘉彦也确实很捧场,每一次她带什么东西进来,他总是会夸一句好。
只是今日他看起来有些迷茫,虽然对她笑了笑,但薄唇抿的笔直。
婉玉不由问道:“爷,您是有什么烦心事么?”
陆嘉彦犹豫了一下,不知该怎么说。
说了她会不会觉得自己很没用呢?堂堂宁远侯,却屡遭身边信任之人背叛,说出去谁都会觉得他蠢吧。
只是陆嘉彦真的想不明白。
他低声开口:“你说,有的人你对他们很好,他们为何还会背叛你呢?”
前世的萧旻兄妹俩,苏瑶,还有这一世的余秋,他自认对他们每一个人都很信任,为何最后都要背叛他?
是他对他们还不够好吗?
婉玉想了想说:“爷有没有想过,或许您以为的好,并非他们想要的呢?”
她拿手中的碗莲来打比方,“就像这碗莲,若是栽花,都怕花朵被烈日灼伤,因此会把它移入房中阴凉处,可这碗莲却非得长久的日晒才会开花。你给的不是别人想要的,别人非但不会感激,而会心生怨赠。”
这段时日的相处,她早就看出来,小侯爷脾气差,但心地其实很好,十分重情义。
这样的人往往也容易被人伤害。
她虽不知他为了什么沮丧,但还是柔声安抚道:“但也不尽是您的错,人到底与草木不同,贪心不足的人,无论您给予什么,仍会嫌弃您给的太少。”
陆嘉彦沉默不语。
他盯着婉玉手里捧着的那个小陶缸,里面飘着两株巴掌大的碗莲,还未开花,只结了小小的花苞,叶子有些卷曲,带着野性的美。
他忽然懂了。
他自以为对他们都很好,其实根本不知道他们真正在意的是什么。
萧旻和柔嘉想要权势,所以他付出再多真情也没用,在他们眼里,他只是用来上位的工具。
苏瑶想要的是来自夫君的疼爱,但他不善言辞,不够温柔,所以不管给她买再多的首饰,她也觉得他不好。
重生以来,他一直怨恨他们背叛自己,到现在才明白,原来是这个原因。
陆嘉彦心里极为复杂,活了两辈子,他竟还没有婉玉一个小姑娘看得清楚。
鬼使神差的,他忽然问道:“那你呢,你会背叛我吗?”
才说出口他就想抽自己了,问的什么话!她怎么会是那种人!
婉玉愣了片刻,莞尔一笑,“我最想要的,爷已经给我了。所以永远不会有背叛您的那一天。”
她最想要的就是自由,而他已经给了。
陆嘉彦抬起头,直直迎上她明媚粲然的目光。
女子柳叶似的眼眸里,似乎藏着一片深水静流的星河,陆嘉彦慌乱地低下头,不敢再与她对视。
他悄悄红了耳朵。
作者有话要说:婉玉:爷,敢不敢直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