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从哪一日开始,贺汀开始做一个连续的,好像没有尽头的梦。
梦里他好像又矮又小,总是只够得着她的裙角,永远只能够抬着头仰视着她。
而她是谁,贺汀却不知道,在梦里,这个女人的脸朦朦胧胧地被浓郁的白雾覆盖,令他看不真切。
他常常梦到自己突然溺水,在水中百般挣扎,口中呛了水,内心绝望无力之际,空中突然出现一双白玉一般的手臂,缓缓向自己伸过来,又将他举了起来。
他逆着日光低头一看,见这女人似乎也在抬头看她,她一头未束的黑发已经打湿,仿若海草一样狼狈地贴在她的额上脸边。
贺汀茫然地看着她,她的眉眼还是那样模糊不清,但贺汀却看到了海水从她的脸上滴下来滑过她的下颌,她绽开了笑容,贝齿天然可爱。
她的声音中带着笑意,爽朗如日光灿烂:“这是哪里来的小猫?”
贺汀才知道原来自己在梦中变成了一只小猫。
她带他回家,给他洗澡擦身,梦里的他又羞又臊,十分不配合她的动作,还不小心抓伤了她的指腹,她又气又无奈地把他举到身前,盯着他说,臭小猫。
她走到哪里都带着他,每天都要摸他亲他,他一边羞臊难当一边又难以拒绝,只在她偶尔睡眠时,在她怀中偷偷变回人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悄悄地,去轻轻触碰她柔软的脸颊。
而在今夜,这梦变得与众不同。
他浮在空中,眼前是漫天的黑色滚滚浓烟,火光冲天将半边的天都染红了,那女子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她朦胧不清的脸上似乎充斥着仇恨,提着一把剑毫不留情地就直直地朝他劈来——————贺汀陡然就从梦中惊醒了。
汗水将背脊打湿,贺汀呼吸急促,坐起来身按住额头调整了片刻心中才彻底静下来。
他抬头往窗边一望,几朵浓云正挡住了月光,昏暗的月光从窗缝中透进来照亮了地面,一切都静静的,只余下他微弱的喘息声。
那梦中人的痛苦挣扎太过具象真实,让他一时竟难以完全脱离。
却是再也入不了梦了,他站起身来,松松地拢了件外衣,衣物湿濡不适,他提着桶预备去院中打水擦身。过棠骑的屋时忍不住从窗口处往里看了一眼,床上被子叠地整整齐齐的,她根本不在。
贺汀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木桶,心里的情绪又翻了上来。
她是去找卫青之了吧,他们今日在马车上状似无意闲聊,却是敲定了见面吧。
他的心绪翻涌,却说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她不是原来的棠骑,她装得那样敷衍,好像看他身材矮小就真的把他当作不懂事的小孩,到处都是破绽。
棠骑面冷心热,从来不会跟他说这样多的话,也从来不会和他玩闹,甚至也不会牵他的手,但她却不一样,同样的性格冷淡,熟稔后却又是透着活泼自在的。
她是完全不同的“棠骑”,让他好奇,想知道她究竟有什么目的。
他便陪着她演,可她却对他有些好过了头,让他总要偷偷幻想,她是不是有点喜欢他的,是不是上天看他凄惨,所以赏给他了一份特别的礼物。
他也有时犯蠢,为了留住她的视线,所以装得听话,还去交了卫青之这个朋友,却没想到卫青之却和她之间有了秘密。
或许是因为她给他解了毒,他身体上也不再是那个瘦弱的小孩,他变强壮了,能够保护她了,所以不知不觉中就起了一点别的心思。
他打起了水,将上衣脱下,沾湿了帕子一点一点擦拭着身体,他认真想到:我不要分享。
而沈宁意则在回来途中收到了东阳神君回复的光信:吾已上表,几日后携兵前往,尔隐藏好贺汀行迹,待几日后由我大弟子童凤暂时接替,尔需随我上天陈清此事。
她看此光信后心情更加复杂,她现下扮作棠骑,童凤要如何接替她呢。再者现下情况复杂,贺汀近来有些古怪,她更不愿随意将事情假手他人。
等她回来时,却只看见小孩呆呆地坐在树下撑着脑袋等她,她刚才听了他的那些小秘密,一时还没消化完全,一看小孩幽怨地目光递过来,她的内心顿时就有些纠结无奈。
她的目的是引导他向善,但若她从一开始就没有看清他,那她所做的一切岂不是荒唐。
说来她也有错,自从知道这小孩是火烧续衡山的臭小子之后自己就不够上心,做事有些敷衍,总想着要逗他或是悄悄捉弄他,才让她自以为了解他,实则却对他的过去观察不够。
人族是世间最为平凡的族群,可世间最难以猜透的,也是人心。
沈宁意心中深深叹了一口气,想来她想把事情全扔给卫青之现下却不合适了,这小孩心思这样弯弯绕绕的,她还要需得使他彻底解开心结,不再在自己面前掩饰才行。
不过现下要先把他骗去睡觉,她语气缓和:“怎么还不睡?我睡不着刚才便出去走了走。更深露重,你在这不要着凉了。”
贺汀听到她关心自己,脸上的小酒窝才显露出来,嘴里却在佯装生气:“棠骑是去见夫子,”他目光低垂,颇有些可怜的模样,“棠骑今日明明答应我不再单独行动,可还是……”
沈宁意一时难以判断他的神情是真的还是装出来,随口说道:“只是刚好出去碰到卫夫子,便就一起随便走了走。”
“是吗,”贺汀神色黯然,“还是棠骑和夫子之间有了连我也不能听的秘密......”
沈宁意有些品出来这小孩最近哪里不对——他对棠骑似乎有了更多占有欲。
有占有欲是件正常的事,但也是件危险的事,想要占有就会产生妒嫉,而妒嫉过了头,就会做出一些难以控制的事来。
若她三日后真的必须要暂时离开,抓紧时间让他开心一下也没什么问题吧。
沈宁意思量片刻,谎话编得很是认真:“其实,我想为你庆生,所以才和卫夫子暗中相约的。”
少年的眼睛亮了起来,又很快沉了下去,恹恹地木在那里呢喃道:“可我不知道我的生辰是哪一日。”
沈宁意挨着他坐下,微微低头凑近他的脸,安慰道:“没关系,我已经算过,明天就是个好日子,就明天好不好?”
贺汀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脸上慢慢漫上笑意,点头道:“好。”
“让我来做菜吧。”他兴奋地提议到。
沈宁意点了头,又把他劝回了房中继续睡觉,少年躺在床上也不说话,就默默盯着她,沈宁意又喊了好几声也没奏效,她没了耐心直接施了个咒在他身上,他才终于闭上了眼睛。
为了防止卫青之说漏嘴,也为了好好地为贺汀庆祝好生辰,沈宁意难得起在贺汀前头,天还未亮就敲了卫青之的窗户。
卫青之只随手披了件外衣来就推开了窗,他黑发如瀑般散开,中衣随意地敞着,胸膛上露出几道伤疤来,见到沈宁意也并不惊讶,只随意地拢拢领口,似是还未睡醒,目带惺忪,黑眸却幽深地望了过来。
“娘子何事?”
沈宁意发觉自己现在多看他几眼脑子里总要冒出别的场景来,和他对视一眼,就状似从容地移开了视线:“今同贺汀说我们昨夜是在讨论为他庆生的事,你午时带着礼来就行。”
卫青之一时哭笑不得:“娘子这是要做什么,用爱心去感化贺汀?”
沈宁意十分不赞同他的话,反驳道:“人有好坏都是自然不过的事,他若没有城府,岂能活到今日?”
卫青之挑眉:“看来娘子这一夜已经想通了,”他顿了顿,“不过娘子这恩报得实在是曲折,直接实现他的心愿多好,怎么这样在意他的品德来。”
沈宁意又回道:“我报恩讲究的是‘长远’二字,若他德不正行不端,还会作践他家后世的福分,你自然是不懂。”
卫青之笑得更开心了:“原来是我见识短浅了。”
他又问道:“除了刚才的事之外,娘子还有什么要让我做的吗?”
沈宁意手抵着下巴思量起来,又听得卫青之说道:“要叫上章小郎和小甜吗?”
沈宁意回想那两小孩似乎与贺汀相处不错,确实应该再让他们多相处相处,那章小郎看起来心思单纯,是个贺汀朋友的不错人选,她便点头同意了卫青之的建议,只是还有些疑虑:“但他们家人......”
卫青之才把章家两个小孩的身世同沈宁意说了。
两个小孩母亲早亡,父亲后也染病过世,便一直借宿在他们的母亲的亲姐姐家,他们这位姨母的丈夫是个街头小贩,偶尔还做些骗人的小把戏,对他二人也极尽苛刻。
那日章小郎会跟着几人也是因为姨父收了钱就想趁此甩了他妹妹。
沈宁意这才了然。
作者有话要说:贺汀:我陪你演
沈宁意:我陪你演陪你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