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了!中了!”一个穿绫着锦的美妇人甩着帕子,提着襦裙下摆,跨过垂花门,从院子东面的抄手游廊袅袅娜娜一路小跑着,边跑边嚷。
走到正房门前,打帘笼的小丫头对她笑着福身道:“白姨娘,您先歇口气,表小姐早把咱们大少爷中了解元的喜事回过太太了。”
白姨娘用帕子揾了揾额间起的细汗,她原是这家主母姜氏从素京买给丈夫章冶的贱妾,本是秦淮河畔河楼的一名女史。
说得文雅一点是女史,其实和玄京胭脂胡同里的这些流莺艳妓没什么不同。
她家往上数三代都是娼籍,自懂事起,每日学习琴棋书画、歌舞戏曲,官家小姐知书达理的那套要学,下贱娼女取悦男人的那套也要学。
白姨娘闺名蔻眉,最开始祖上也曾是望族,家族尽管败落,却把她保护得很好,在她及笄前,还是清白身子。
后来玄京章家夫人姜施云身怀六甲,章家是衣冠旧族,
娶妇纳妾皆有严苛的规矩。
章家老太太给儿子章冶物色了几位贵妾,其中不乏有八.九品小官家的庶女。
章冶是个老婆奴,事事都要问过妻子姜氏。
姜氏亦是出身衣冠旧族姜家,他们这些氏族的规矩,就算纳妾也得纳衣冠旧族家的女子。
门第高贵的,姜氏不要。
美貌太甚的,姜氏不要。
性情不好的,姜氏不要。
……
挑来挑去,姜氏听说素京有一位衣冠旧族白氏的旁支后代,就是这位娴静文雅的白姨娘。
姜氏第一眼见她,便知她心思单纯,是个好拿捏的人,像面粉团一样,任你怎样捶打,都不伤手。
当即敲定十六岁的白蔻眉做丈夫的美妾,帮她脱了娼籍,给了她姨娘的体面。
白姨娘也是个知恩图报的女子,进章家门后,与姜氏从未生过龃龉,处得比亲姐妹还亲近。
和章冶同朝为官的那些大人,都羡慕他家妻贤妾善,更羡慕他有一个文曲星托生的儿子。
章冶的嫡长子章汲之,十三岁中顺天府童子试“文元”,今年十六岁,又中了玄京乡试“解元”,怕是日后会试、殿试上,还能中个“状元”也说不定。
***
白姨娘进到正房,雕花窗棂外是大好春光,随轻风摇摆的花影投射在茜纱窗上,姜氏梳着个慵妆髻,身上是浅蓝织金衫裙,家常装扮,端坐在临窗的大炕上。
炕桌对面,设了一个朱红锦缎靠背引枕,倚靠在上的少女一身西洋纱制成的月白衣裙,玉色花容,眼波流转皆是楚楚风韵,和姜氏年轻时一样,是个可比西施的娇弱美人。
少女见白姨娘进来,笑说着让出座位,“姨娘来得真巧,刚刚姑母还说到您呢。”她的声音甜糯,和她的容色一样,令人心醉。
“絮姐儿,今日玄京官家的小姐们起诗会,我们大小姐是不爱凑热闹的,你怎么也没去?”白姨娘对姜氏福过身后,在挨着炕下的一张金丝楠木圈椅上落座。
姜氏一脸宠溺地让少女靠到自己怀里来,摸着她嫩滑细腻的脸蛋,柔声道:“絮絮是个孝顺孩子,知道我在汲哥儿乡试前到馒头庵许过愿,怕我一个人抄佛经手累,今晨一大早,跑到我房里来替我誊抄经书,就是亲生的骨肉也没有像絮絮这样好的。”
白姨娘接过丫鬟奉上的清茶,听到姜氏提及“亲生骨肉”四字时,眉头微微蹙起,很快又熨平下去。
章府只有姜氏膝下出的一子一女,白姨娘入府后,也只是姜氏搪塞其已故婆母章老太太的借口,还有彰显姜氏贤良大度的摆设罢了。
章老太太还在世时,嫌姜氏体弱,不好生养,三天两头给儿子章冶房里塞通房丫鬟,都被姜氏一一发落了。
白姨娘成为章冶的妾室后,第一日圆房,章冶只和她打了个照面,就被有孕在身的姜氏以身体不舒服为由头喊走了。
到今时今日,白姨娘还是完璧之身。
姜氏也是个怪人,生下女儿章蕴之后,肚子起了些妊娠纹,便把怨气发泄在襁褓中的女儿身上。
放着自己亲生女儿不养,养隔一层肚皮的娘家侄女儿姜絮。
正经的章家大小姐章蕴之,倒被塞到白姨娘这个妾室院子里来教养。
白姨娘得了个“便宜女儿”,在这深宅大院里,不用每天捡米数豆,孤孤单单过活,也算有了个情感寄托。
可恨的是,自己养到七岁大的蕴姐儿,只是和姜絮这个表小姐起了争执,也不知姜絮身边的那个奶妈子是不是维护姜絮,偏说姜絮头上的伤是蕴姐儿故意推她跌出来的。
自己的蕴姐儿那样善良,夜里见着飞蛾扑火,都要用纱罩把烛火罩上,免伤飞蛾残命。
她不信,这样晓事明理的蕴姐儿,会是奶大姜絮的贾妈妈口中那样歹毒的人。
好巧不巧,不知哪里来的游方道士,说蕴姐儿的命格与姜絮犯冲,需要在庙里呆个七八年才能化解二人的劫数。
白姨娘是又跪又求,也不能让姜氏留下自己的蕴姐儿。
一想到这里,白姨娘恨得满口银牙都要咬碎了。
她抬眼见炕上姜氏与姜絮亲如母女的模样,心中为章蕴之抱万分不平。
“太太,蕴姐儿也孝顺太太您,刚刚从蕴姐儿住的婆娑院过来时,她让我给太太捎来一本手抄的《妙法莲华经》,太太去庵堂还愿时可以一并用上,也是蕴姐儿给自己亲哥哥尽的一份心意。”白姨娘说“亲哥哥”三个字时,特别加重了语气。
她就是想点破姜絮只是寄人篱下,与太太肚子里出来的章蕴之不是一个命。
她让身旁的丫鬟呈上那本手抄佛经,搂着姜絮的姜氏没有伸手接过。
姜絮接下,翻开看了几页,对姜氏娇声道:“姑姑,二妹妹的字比絮絮写的好看多了,二妹妹在馒头庵为絮絮祈福多年,平日都在抄经念佛,想来比絮絮抄的这本更受观音娘娘待见。
只说了几句话,姜絮眼眸中便泛起盈盈泪光,她低着头,一副被别人比下去的伤心模样。
到底是一直养在自己身边的姑娘,姜氏抚着姜絮的背耐心哄道:“心肝儿,你的心思自然比你二妹妹的厚重多了。”
姜氏睨了白姨娘一眼,继续道:“蔻眉啊,对蕴姐儿的称呼要改改,不要大小姐长大小姐短的。絮絮已经记在我名下了,她只是没上章家的宗谱,为的是兼祧两家的香火。”
她肃正了声色,看向面上淡淡的白姨娘,“你不能欺絮絮是无父无母的孤女,偏帮着蕴姐儿,蕴姐儿是我生的不错,絮絮和蕴姐儿,我是一样看待的,没有谁轻谁重之分。”
她摸着姜絮的头,目光柔和至极,声音温柔亲昵。
“咱们絮絮就是章家的大小姐,蕴姐儿是二小姐。”她想到了什么,“这样说来,当年崔家三郎与我章家的婚事,该落到絮絮头上才是。”
姜氏口中的崔三郎,出身玄京衣冠旧族十姓之一,崔三郎的生母是当今万岁爷的胞妹寿安公主,他父亲尙主,在朝廷无官无职,但有中山侯的爵位,到崔三郎手里,起码还能承袭个伯爵的爵位。
崔三郎是个才华横溢的翩翩郎君,冠玉面,菩萨心,身份贵重,这次乡试上取得了第九名“文魁”的好成绩。
玄京多少勋贵人家的女儿眼巴巴盯着这位崔三郎,只是憾恨他早聘了章家的大小姐为正妻。
白姨娘听到姜氏糊涂到这种地步,把自己亲生女儿的好婚事都搅合了,安到成日顾影自怜的姜絮头上。
她出声道:“太太,絮姐儿不也有一桩婚事在身,是她父亲许诺宋家的那桩儿,太太可别点错了鸳鸯。”
姜絮勾头,暗忖道:宋家二郎一日十二个时辰,六个时辰都在睡觉,剩下六个时辰在吐血,虽是仙郎样貌,可自己嫁过去,说不准新婚当夜他就真的羽化升仙了。
且宋家是新贵小姓,原是甘阳南安府的贫寒人家,宋二郎的生母容氏榜下捉婿,看中了当年的探花郎宋显,宋显靠首辅岳父提携,平步青云,一路做到三品刑部左侍郎,举家从穷乡僻壤迁往玄京。
暴发户样的人家,出身衣冠旧族的姜絮根本瞧不上眼,也就崔三郎那样的贵公子,与自己堪堪匹配。
姜絮的奶娘贾妈妈告诉她,出生时有相士给她看过命,说她命格贵重,必得配天潢贵胄才压得住。
她耸着肩膀,抽抽噎噎道:“姑姑,是絮絮福薄,父母早亡,爹爹定的这桩婚事,絮絮是一定要兑现的,只是……”她停顿了一下。
姜氏掏出绢帕,替她拭去眼下的泪珠,“絮絮,你说下去,有什么委屈,姑姑替你做主。”
“只是,絮絮是属蛇的,宋二郎是属虎的,属相不和。”她摸着自己的尖下巴,“崔三郎倒是和絮絮属相合,可那是二妹妹的好姻缘。”
她下了炕,双膝跪地,对姜氏磕了个响头,“姑姑,宋二郎是个病痨鬼,侄女怕嫁过去把他冲没了,侄女宁愿嫁给崔三郎做妾,也不想给宋二郎守寡。”
泪光盈目,活脱脱一个我见犹怜的美人儿。
姜氏心中咯噔了一下,自己养了姜絮十四年,这样一朵娇花,绝不能让她折在宋家那种虎狼窝里。
她双手搀扶起姜絮,怜惜地看着她道:“絮絮,你不用做妾,姑姑让你做崔三郎的妻。”
白姨娘不小心碰落了手旁的茶盏,面露哀色,问道:“太太,那蕴姐儿呢?难道您舍得让蕴姐儿做崔三郎的妾吗?”
姜氏摇头,“蕴姐儿,自然是代替絮絮,嫁去宋家做新妇了。”
想到自己女儿从馒头庵回来,只和眼前的白姨娘亲近,姜氏在心里长叹了口气,到底是母女缘浅,还不如早些把她嫁出去。
***
婆娑院。
章蕴之的头偏垂在书页之上,她还记挂着自己未完成的书稿,一想到催稿编辑的连环夺命call,身子一斜,从梦中惊醒。
身后满架的古籍还在,头下枕的也是那张紫檀木书案,还有书房里雅致的陈设摆件,都没什么错漏。
等等,她的笔记本电脑好像不见了。
她对书房隔门外喊道:“哥——哥——哥——”
喊了几声,章汲之都没有应她。
于是仰躺着圈椅背上,伸了个舒服的懒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扯着嗓子对外间继续大声喊道:“章汲之,你再不把我的电脑还给我,我就告诉老章,说你在家不好好准备高考,又偷拿我的笔记本电脑打游戏。”
她哥章汲之是个美丽的废物,有些小聪明,从不放在学习上。
她都从A大毕业了,她哥还没考上大学。
婆娑院的管事女使青灯听到自家小姐的喊声,推门进来,对她福下身子,恭敬道:“小姐有什么吩咐吗?”
这可把章蕴之吓得从座椅上跌了下来。
她跪坐在书案下,只露出一双眼睛在案面上滴溜溜转着,见青灯一身古人装扮,心想:难道这是自己哥哥的新女朋友?他不是喜欢从夜店捞嫂子吗?现在改从横店捞嫂子了?
“你你你……你是我的新嫂子?”
青灯不明白自家小姐在说什么胡话,自己只是个婢子,并没有攀高枝的想法。
她感到十分惶恐,扑通一下跪了下来,对章蕴之不停磕头道:“小姐!奴婢没有这种心思,奴婢只想好好服侍小姐……”
章蕴之从书案下一路爬到青灯身边,也把头埋在地上,求道:“你别这样!你快起来!好好说话!这又不是在拍戏,我家也不封建啊,没有这么重的规矩。”
她学着青灯的模样,不停向面前的她叩拜。
青灯吓哭了,头磕得更实诚了,“小姐,奴婢不能受小姐这样的礼,要是被太太、姨娘看到了,会打奴婢板子,把奴婢逐出府去的。”
章蕴之起起伏伏跪拜磕头了十几次,有些头晕目眩。
太太?姨娘?大清已经亡了一百多年了,这小妮子真够入戏的,看来,她哥是找了个戏精嫂子回来。
她揉着自己红红的额头,一把将哭哭啼啼的青灯从地上拽了起来,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是个清秀的小美人,章汲之的眼光还不错。
“阿蕴,我从随园买了你爱吃的烧鹅腿。”章汲之推门而入,手里拿了一个油纸包,烧鹅腿的油脂香扑鼻而入。
章蕴之要疯了,她这废物美人哥哥也是一身古人装扮。
她提着马面裙走到窗边,推开精致的雕花木窗,院子里全是古人装扮的女子。
遂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会疼!
章汲之听到那记响脆的耳光声,心疼地看向章蕴之,“阿蕴,你这是?”
章汲之赶紧吩咐同样懵懵的青灯去取冰来。
章蕴之回身问道:“哥,现在是哪一年?”
“绍安十五年。”
“绍安十五年,绍安十五年,绍安十五年……”章蕴之来回踱步,不停念叨着,终于想到了,这是大昭第九位皇帝朱杞的年号。
走到书案边,章蕴之翻开那本穿越前看过的《宋少师与妻书》:绍安十五年,宋惟清十八岁,中玄京乡试第六名“亚魁”。
章汲之夺下她手中的书,涨红着脸,又气又羞。
“阿蕴,是谁带坏了你?给你看这种淫.书。”
淫.书?
章蕴之一脸迷惑,这是人物传记好吧。
她指着封皮上的那六个字道:“哥,你看清楚了,这书名一点都不淫。”
章汲之:“还不淫!这是《潘银莲戏西门》。”
哦——
章蕴之明白了,敢情这书和自己一样,也是魂穿啊。
作者有话要说:①衣冠旧族:old money.
②新贵小姓:new mone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