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蕴之在祠堂跪了十日,终于理清了一件事,《宋少师与妻书》中,宋惟清妻子章氏正是自己,她穿到了老祖宗章氏身上,那宋惟清就是自己太了不知道多少代的太爷爷。
自己难道要按照章氏的生平在大昭过日子?
从祠堂出来的那日,她认真在书案前读了几遍《宋少师与妻书》。
一旁给她斟茶递水的青灯羞得满面通红,自家小姐何时脸皮这么厚了,青天白日的,看《潘银莲戏西门》这种淫.书,上面的男女一.丝.不.挂地在床榻上做着不道德的事情。
章蕴之阖上了书,长叹了口气,自己命真苦,宋惟清这个药罐子的魅力在哪里,老祖宗为什么要死心塌地和他过日子,最后他死了,还要自戕殉夫。
不行,她必须要改变自己和宋惟清的被动局面。
明年的春闱,宋惟清在殿试过后,将被皇上点为探花郎,大登科后便是小登科,反正最迟明年年底,自己就会嫁到宋家。
到现在为止,姜絮还没和宋惟清解除婚约,那自己到底是如何嫁过去的?
算了,要是逃不过给这药罐子当媳妇儿,那得想个法子把他身体调理好来,还有他娘容夫人的身体,因为容夫人之死,是这位大昭奸相人生中的转折点。
想着哥哥章汲之书房里有一套医书,来到润尘院中,今天日头好,丫鬟们把章汲之的藏书都拿出来晒了,摊开在竹枝架子上。
一个圆脸杏眼的丫鬟将她请到了小厅里,上了一壶碧螺春,“小姐,大爷正在书房内和宋二爷下棋,要奴婢去喊大爷过来吗?”
“不必了,我站在院子里找套书。”
章蕴之喝过茶,这丫鬟姐儿心思玲珑,寻了把乌绸油纸伞出来,左手打着伞给小姐遮阳,右手执着扇给小姐送风,跟在章蕴之身后,和她一起找那医书。
书房里,章汲之执着白棋,思索这棋子该落在何处。
对面的宋惟清撑着下颌,手里的扇端立在棋桌上,一杵一杵的,嘴角漾起的笑意有点清冷,日光透进窗内,两扇蝴蝶形状的睫影在他脸上翩然游曳,眉心的那点朱砂痣很是醒目,比他的唇色要红艳。
“汲之,听说颜华兄向你父亲求娶你那表妹姜絮。”余光扫过窗外乌绸油伞下露出的那扇百褶红罗裙,他用扇端指着棋盘的一处,“你赶紧落子,我后面几步棋都想出来了。”
章汲之暗自纳闷,往日和宋惟清下棋,他的棋风是那种钝刀子割肉的下法,每一步求稳不求快,今日棋风大变,宋惟清后面步步都是杀棋,是那种不计后果的搏杀,又狠又急,步步致命。
“惟清,姜絮与你早有婚约,我知你是端方君子,但男女之情上,可不能君子行事,让不得的。”章汲之苦口婆心地说。
“让,当然要让,君子当成人之美。”宋惟清偷偷觑了眼窗外,章蕴之俯身在竹枝架子上翻书,“小人才乘人之危。”
当日墙头下,他是见着那双扒在墙上的手,故意立在那里,这姑娘有意思得很,自己和她哥哥相交多年,看二人长相都能知她是章家小姐,只有药罐子不清楚,傻不愣登地天天喊人家“姜姑娘”。
姜絮过于柔弱,护不住药罐子,这章家大小姐泼辣,倘若自己不得空,她做了药罐子的妻,可以庇护药罐子一二。
章汲之落下一子,“惟清,你是讥那崔三郎是小人?夺友之妻?”
宋惟清摇着手中折扇,倜傥风流,一对似笑非笑眼。
“未拜过堂,便不算妻,我的身子自己知道,别耽误了你那贤良淑德的表妹。”
贤良淑德?这是章汲之听过的最讽刺的话。
人前善如菩萨,人后恶如蛇蝎,这是自己多年与姜絮相处,慢慢咂摸出来的。
他想姜絮嫁给宋惟清,不过是怕自己那糊涂母亲,再生让自家妹妹章蕴之替嫁之心。
宋惟清这个人,很让自己看不透,有时见他,那张温润的皮在,里面的心是黑的白的,着实猜不准。
宋家也很复杂,做他家新妇就和跳进火坑没什么差别。
他庶兄宋惟孝是个浪荡纨绔的公子哥,都说一条藤上结不出两种瓜来,宋惟清房里放着那么多莺莺燕燕,天晓得他是真君子还是伪君子。
宋惟清落下手中黑子,往棋盘上指了几步棋路,当真是“一子错满盘皆落索”①,章汲之的白棋逼得没有活路了。
瞥见窗外的章蕴之抱着一摞书跨出了院门,宋惟清起身,正过衣冠后,向章汲之辞别。
***
章蕴之抱着几本大部头医书,刚刚还晴空万里,立时便乌云密布,一声响雷过后,几点豆大的雨珠砸在她额上,只好暂避游廊下躲雨。
本来想抱着书去家里的陶然亭那边看的,走了条僻静的小路,站了这么久,雨没有要停的意思,也不见一个丫鬟婆子打这边过。
觉得身上湿闷闷的,把书放在石墙里挖的新月窗沿上,取出帕子扇风。
“姜姑娘,你可看见汲之往哪边去了?”
章蕴之抬眼,看撑伞的青衫少年长身玉立,眉眼舒展,笑意浅浅。
秀美,比女郎还要秀美。
她回身抱起那摞医书,躲到宋惟清伞下,反正他把自己当作姜絮,自己也没古人的那些“男女大防”。
“宋二郎,我没见表哥从这边走过,要不你送我回表哥住的院子,你在那里等他,我去那边找人打伞送我回住处。”
这处僻静地方,离章汲之住的润尘院最近。
宋惟清颌首,手上的这把青绸油伞两个人遮有些挤。
章蕴之只够得到他肩膀那么高,他故意使坏,站得离她有些距离,把伞往她头上偏,露出伞面的伞骨头戳着她的头顶,伞面上滚落的雨水,掉到她头上发间,最难过的是,有雨珠钻进她后领处,后背凉飕飕的,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章蕴之心疼手里的这些书沾了雨,她是爱书如命的人。
“宋二郎,你把伞举高些,不要偏着我,我的书都被雨淋湿了。”
宋惟清单手接过章蕴之手里的书,这回他把伞往自己这边偏,章蕴之的大半个肩头都露在外面。
“宋二郎,我来撑伞吧。”
宋惟清将伞柄递给她,软白如玉的手指,与章蕴之的指腹擦过,酥酥麻麻的感觉在她心间漾起。
“姜姑娘,惟清刚刚得罪了。”他面上起了红晕,耳根处烧烧的,眉心的红痣也烧了起来,显得肤色更加雪亮,抿着的薄唇有了些血色。
章蕴之浅浅掠过他脸上一眼,终是明白过来,老祖宗与这迂腐的公子举案齐眉一生,是因为他是谦谦君子,还是世间顶顶好看的谦谦君子。
宋惟清完美符合古代闺秀对自己未来丈夫的憧憬与希望。
他患疾多年,身上有种天然的破碎感,邀人怜爱。
章蕴之不动心,自己才不要怜悯一个不清白的千古罪人。
“宋二郎,你的罪不止刚刚那些。”
她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自从来到大昭后,心里话总会不经意间从嘴巴里蹦出来。是因为自己的灵魂与这具肉身契合的不是很好,才有这种毛病吗?
宋惟清脸上是清澈的笑意,勾起的唇角漾起一池春水,明丽却清冷,眼睛是笑的,眼底掩藏着几分郁郁之色,掩唇轻轻咳嗽了几声。
“姜姑娘,我确实还有其他的罪。”
章蕴之挑眉,自己说的罪,是他为官二十载对百姓犯下的罪过,对大昭犯下的罪过。
她饶有兴致地问道:“你有罪?”
“有罪。”
“何罪?”
“我看你的眼睛,不清白了。”
“何意?”
“对你生了妄念,起了邪心。”
章蕴之的心怦怦跳着,他这话,是说给他的姜姑娘听的吧。
让自己来逗逗他。
她眨了眨眼睛,嗔道:“既然你说你的眼睛不清白,那我要剜你的眼。”
“请便。”宋惟清在伞下躬身朝她一拜,雨水砸在他背上,濡湿了身上的青衫。
他的鱼儿咬钩了。
“我还要挖你的心。”
“随意。”
“我不准你喜欢我。”她面色晄白,自己怎么会接这样一句话,现在的“我”,是他口中的姜姑娘?还是自己的老祖宗?还是真正的自己?
“章姑娘——”宋惟清哑声唤道。
撑伞的章蕴之手一抖,伞歪了。
刚刚是听错了吗?对的,肯定是自己听错了。
“宋二郎,你不是一向喊我姜姑娘吗?”她的声音绵软,带着颤颤的尾音。
“我对崔三郎撒了个弥天大谎,第一眼见你,我就知道你是谁,你和汲之长得那么像,我怎么可能认错。”
章蕴之勾着头,看着自己绣鞋上缀着的明珠,“看来是我掉进了你的圈套里,刚刚在廊下,你不是在寻哥哥,你是在寻我,对不对?”
“所以我有罪,章姑娘,随你如何打骂我,我理亏。”他清澈的眸子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顷刻间烟消云散,换作常日恭谨谦卑的姿态。
少年脊背笔直,像刀锋一样,青衫墨发,氤氲着水汽,看起来温文尔雅,在等她的回话。
“我不会打骂你,我更加不可能喜欢你这个药罐子。”
“为什么?”
“你是个千古罪人,没有人会爱一个不清白的罪人。”
看吧,自己是想委婉拒绝他的,但是她的心和脑,要她说真话。
勾头的宋惟清一怔,脸色阴沉,眸底晦暗,缓缓抬头与章蕴之两两相望,是暖暖的笑。
“千古罪人?流芳只有百世,但是遗臭可以万年。”他扯过她手中的青绸油伞,唇角眼里噙着肆意的笑,“再会,章姑娘。”
把章蕴之撇在滂沱大雨中,自己踱着步子悠悠离开。
“我的书!”章蕴之的眼里进了些雨水,腰间系着的百褶红罗裙胀湿了,很是累赘。
伞下那抹可恶的青色身影沉声道:“我不会把你的书打湿的,放心,章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①:出自唐代罗隐的《自遣》。
这是小宋的第一次表白,出场的人格为二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