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拒了宋二郎的告白后,章蕴之复盘了许久,找不出原主和宋惟清的任何交集。
这么突兀地就和自己表白心意,嗬!狗男人!准是见色起意,还害得自己淋了场雨,现在鼻子都是堵的。
章汲之看自家妹妹最近老实得过分,天天坐书案前翻大部头的医书,笑话她道:“阿蕴,你难道想进内廷做女医官吗?”
章蕴之正在纸上抄录一味药的药性,烛光黯淡了少许,揉着自己有些酸胀的眼睛,“哥,你让开些,挡着我的光了。”
章汲之索性吹熄了离她最近的那盏黄铜灯,拽下她手里捏着的毫笔。
“阿蕴,别钻研这些了,哥带你出去玩,天天憋家里,要学成一只呆头鹅了。”
她往后仰向黄花梨圈椅靠背,伸了个舒服的懒腰,确实得劳逸结合,问道:“去哪里?”
“梨园。”章汲之记得小时侯自家妹妹最爱听戏,“今天梨园是一斛珠登台,唱《香夭》。”
一斛珠,章蕴之听到这个名字,来了兴致。
他是个传奇人物,十四岁登台,一出《帝女花》名动天下,自此成了角儿。
章蕴之写过他的人物志,今年是绍安十五年,一斛珠将封箱不再唱戏,转而投军。
他本名叫孟斛光,麒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大昭唯一入阁的武将。
也是将宋惟清从首辅高位弹劾下来的主力。
宋惟清死后,孟斛光在湘江水旁祭奠他,还写了一篇《祭宋少师霜卿公文》,“霜卿”是宋惟清的号。
这让章蕴之百思不得其解,把人逼死了,又要郑重地缅怀他,这不纯属吃饱了撑的,有病。
她饮了半盏茶,更过衣后,戴上帷帽,随章汲之来到梨园。
因路上马车轮子卡了石头,耽搁了些时候,进来时一斛珠已经开始谢幕了。
看着台上穿着绮丽戏装、油头粉面的少年郎,意气风发,一心许国,自己撰写他的人物志时,激情澎湃了数百个日夜。
可惜啊,没有听到他的封箱戏。
与章汲之听完今日梨园剩下的几出戏后,跨出雅间的门,听廊道上响起悠远悲怆的笛声,与之相和的二胡弦音发涩。
笛声戛然而止,听那房间里传来少年的声声叹息。
章汲之拉着妹妹的手,进房内拜会这吹笛少年,光看他这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便可识出他是刚刚台上谢幕的孟斛光。
房内拉二胡的是个红衣姑娘,俏丽的面庞,眉眼间难掩的英气。
章汲之一见这红衣女子,暗道不好,便想退出房去,门口突然出现两个锦衣卫拦了退路。
红衣女子指骨掰得啪啪响,眼睛滴溜溜打量着勾头的章汲之,靠在紫檀木太师椅上,翘着个二郎腿。
“章家那个书呆子,上回你坏了本郡主的好事,这回见着本郡主,也不见个礼,是几个意思。”
她拿起桌边的朱红洒金折扇,往章汲之脸上摔打,戏谑道:“我今日带来的锦衣卫,他们打板子的手艺好,也不知你这身子,能受得了几杖?”
“郡主光彩动人,我家哥哥见着个姑娘就害羞,蕴之在这里替哥哥向您赔个不是。”章蕴之福下身子,“刚才蕴之听郡主拉的是《梁祝》,情绪是饱满,但是有几个音差了。”
“啸”的一声,红衣女子拔出腰间佩剑,用剑刃挑开章蕴之帷帽上的轻纱,她是个花痴,见到章蕴之的面容,露出欣赏之色。
“京师贵族女子,学二胡这种乐器的少,你会吗?”
“会。”
“那你拉一曲,要是我觉得还能入耳的话,你哥哥的杖刑免了。”红衣女子玩味地看了章蕴之一眼,“要是拉的不好,我就划花你的脸。”
孟斛光上前为章家兄妹求情道:“晚吟,这位当是你叔叔认下的那位干妹妹,你可别玩过了头,触了你叔叔的逆鳞。”
章蕴之听到孟斛光唤这位郡主为晚吟,眸中闪过一丝同情之色。
历史上的淳安郡主萧晚吟,年少时有心悦之人,被姑母萧贵妃棒打鸳鸯,嫁往沈皇后的娘家做了新妇,与沈六郎琴瑟和鸣,不到一年,沈六郎病逝,忍受孀居之苦至死。
章蕴之的妈妈赵女士研究古代女子的禁忌与风俗,在一本古籍中看到,萧晚吟晚年是有子女承欢膝下的,赵女士对萧晚吟是否守寡持怀疑态度,一度想从史籍中找到蛛丝马迹。
现在亲眼看到萧晚吟这个飞扬跋扈的郡主,来大昭后又接触到这么多史书典籍中存在的人物,有幸旁观他们的一生,感受历史的温度,不知是祸还是福?
萧晚吟扯着发愣的章蕴之坐到自己身旁的杌子上,摘下了她的帷帽,戴到自己头上,抓了把盘里的花生,红皮白肉的花生仁,往天上这么一抛,仰头张口去接,香香地嚼了起来。
章蕴之一手持琴弓,一手摁琴弦。
纤纤玉指,琤琤乐声,如诉如泣,哀婉动人。
仿佛亲眼见那红衣嫁娘剥了喜服,一身缟素跳进了山伯之墓。
窗外飞进两只白蝶,一只停在了章蕴之肩头,一只萦绕着她上下翩翩。
萧晚吟听得动情,双目潮润,眼尾还有昳丽的红色,翘着的二郎腿也放了下来,坐的笔直端正。
章汲之、孟斛光二人听得入神,门外的锦衣卫倚靠在门上,屏气凝神,倾听房内的哀婉乐音,泪沾衣袂。
拉二胡的章蕴之身子僵着,想要这两只白惨白惨的大扑棱蛾子离她远点。
一曲毕。
萧晚吟掌声雷动,“蕴之,你拉得真好,今年赛神社会,你和我一起花车游街,献乐娱神。”
突然换了亲切的口吻,让章蕴之有些愕然,但礼数得周全,起身对萧晚吟屈膝道:“郡主有所托,蕴之领受。”
章汲之从未见过萧晚吟对人有过这样的好脸色,自家妹妹真是个福娃,除了不受自己母亲姜氏待见,到哪都招人喜欢。
赛神社会的花车有十二辆,能坐在里面的娱神女郎,多是皇室宗亲,剩下的,则是像萧晚吟这样身份尊贵的皇亲国戚。
“那你这几日索性搬到我家和我同住,咱们同吃同睡,一起练习,省得我那日闹笑话。”萧晚吟虽是郡主,但自幼丧母,京师贵女的圈子就这么大,因自己姑姑是皇上最宠爱的萧贵妃,她去哪里都受人奉承,人前那些贵族小姐对她笑脸盈盈,人后一个个烂舌头碎嘴子的,各种阴阳怪气她的声音都有。
她前头的八个姐姐都出家了,唯一的老父亲镇守古长城,家里就她和小叔叔萧鉴明两个人过活。
她那叔叔,一天能和她说上三句话都算多的。
萧鉴明时常不在家,要入宫为皇上讲学,出外到各书院传道,抽空还要去南国八还穹书院处理琐事。
没了小叔叔的管束,姑母萧贵妃又是个很会溺爱孩子的人,加上太子表哥朱煦这座大靠山,萧晚吟就像只没脚的小鸟,京师各处蹿,就算把天捅破了,自有东厂和北镇抚司的人上赶着给她收拾。
章蕴之应下萧晚吟后,章汲之和孟斛光有事相谈,她先和房中诸人饯别了。
出了梨园,来至长安街上,等着家里新派马车来接她,与青灯主仆二人在一间茶肆里候着。
茶肆的说书先生在讲《三侠五义》,经常卡壳,章蕴之熟悉这书,穿青袍布衣的先生卡一句,她接一句,惹得那抓耳挠腮的先生丢了手中折扇,把章蕴之请上去替他说这段书。
女郎说书,新鲜得很,章蕴之讲得声情并茂,帷帽下的她眉飞色舞,很流利的就将这段书说完了。
不知从哪里冲出一伙贼人,喊打喊杀,青灯拉着自家小姐随窜动的人群往外逃。
章蕴之见那膘肥体壮的汉子,挟持了坐在角落里品茗的宋惟清,那可是自己的祖宗啊,她甩开青灯的手,向被捆绑住了手脚的宋惟清奔去。
这是身体的本能,自己实际上只想苟着,但手脚不听使唤,非得做这飞蛾扑火的事。
随手端起一个花盆,往那一脸横肉的莽汉头上砸去。
哦吼!砸偏了,把宋惟清给砸了个头破血流。
莽汉持刀向章蕴之这里奔来,扑通一声给她跪下了,对了个暗号:“一二三四五。”
“上山打老虎?”章蕴之心里打鼓。
那群贼人纷纷向章蕴之弯腰作揖,声音洪亮,“二当家!”
这就打入敌人内部了,他们贼窝的暗号真好猜。
章蕴之踱至脑袋低垂的宋惟清身旁,这花盆砸的口子可真深,他这种哗啦啦流血的方式,命不久矣。
清了清嗓子,对那莽汉斥道:“你们连绑人都不会,这打的是活扣,他一下子就挣开了。”她停顿了一下,他们这应该算是绑架吧,不管了,赌一把,“赶紧把这人抬去救治,要是人死了,咱们也捞不到赎金。”
莽汉子得令,给昏死过去的宋惟清绑了死结绳扣,纳闷自家主子怎么突然改了词,单手提溜起宋惟清,茶肆外早有接应的人。
章蕴之被这伙贼人拥上了马车,他们在茶肆内耽搁了这么久,竟没有一个官差来抓,这是奇事。
马车行进了一个时辰有余,停在了一间道观前,贼人们换上道袍。
章蕴之看得别扭,他们的气质像军爷,不像道士。
下车进到观里,莽汉提溜着一身血的宋惟清进了客房安置,里面有个太阳穴沾了狗皮膏药的游医,翻了翻床上宋惟清的眼皮,嘟囔道:“二当家不是想抢这位郎君做夫婿的吗?你们把他打成这样,明日如何拜堂啊?”
莽汉和贼人们面面相觑,摊开手,无辜地看向戴着帷帽的章蕴之。
莽汉:“李太……不,应该是李神仙,这就是二当家砸的,你少废话,赶紧治,二当家已经改了主意,不让这药罐子入赘我们梅风寨了,改为肉票。”
这句戏词不烫嘴,因为是他自己编的。
他蹭到章蕴之身旁,抱拳道:“铁柱请二当家的示下,向宋家要多少钱合适?”
“铁柱!我都没进那间茶肆,你们怎么就把人给我绑走了。”一个戴着帷帽,和章蕴之身量差不多的少女跨进门槛。
铁柱眼珠子滴溜溜转着,转了几圈,变成一对斗鸡眼,伸出两根手指道:“怎么两个二当家?”
章蕴之听那少女的声音很是熟悉,刚要转身,肩头一痛,两眼一黑,倒了下去。
等她醒来时,已经身处一间幽暗的牢室,四面都是石墙,唯有南墙高处有一扇采光的铁窗,南面墙根下挖了个细窄的水渠,闪着幽幽绿光的眼睛与她四目相接。
“吱吱!”章蕴之的惊叫声在这处封闭的牢室内此起彼伏,都叫出海豚音来了。
“这位姑娘,吱吱并不可怕,你像我一样,打坐入定,眼中就再无吱吱了。”宋惟清盘腿坐在东墙下,头上包裹着一层层绷带,两手呈兰花状放在膝前,面色苍白,眼神空洞。
加上眉心那点红痣,菩萨味儿很冲。
章蕴之蹲着身子,慢慢挪到他身边,扯了扯他的衣角,“宋二郎,我们得想办法逃出去。”
“我叫小二,不是姑娘口中的宋二郎。”
完了,把他脑子砸坏了。
章蕴之把自己的脸凑到他眼前,指着自己问他:“我是姜姑娘?还是章姑娘?”
“我与姑娘在这里初次见面,姑娘若愿意告诉我你的名姓,可以。不如实相告,无妨。姑娘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与我不相干,我不听不说不问不答……”
宋惟清像唐僧念经一样,唠叨个不停。
章蕴之吼了他一声,才让他那张滔滔不绝的嘴停了下来。
他闭上眼睛,挺直了脊背,面上云淡风轻,气定神闲地开始打坐,不再理会章蕴之。
一只老鼠窜到她脚边,吓得她绕着宋惟清跑圈圈。
老鼠逮不到章蕴之,转而撕咬宋惟清膝盖上的布料,他保持着打坐的姿势,巍然不动。
水渠里又窜出一只长尾巴黑黢黢的老鼠,一直赶着尖叫的章蕴之。
石板地面滑,她咣叽一下,身子前倾,摔在宋惟清面前,给他行了个大礼,追他的老鼠被她压死了。
她闭着眼睛把沾了秽物的外衣脱了,干呕起来。
宋惟清平声道:“姑娘,和我一起打坐吧,只要我们……”
又开始词费滔滔了——
章蕴之见他膝旁那只油光水亮的老鼠还在咬,一边咬一边磨牙,看得心里发怵。
宋惟清嘴里的车轱辘话都快把她绕晕了。
“闭嘴!吱吱快要咬破你膝盖上的布了!”她歇斯底里地叫着,每个字都是颤音。
“无妨,它食由它食,我能喂饱它,也是因缘注定。”
可以确定,宋惟清被自己砸傻了,她拔下头上的簪子,眯着眼睛,往啮噬他膝盖的老鼠肚皮上戳了几下,把这可恶的小畜物赶走了,松了口气。
宋惟清睁眼,满脸羞赧,此刻的她,离自己太近了,衣衫不整,香汗淋漓,鬓发散乱,喘出的气息喷在他下颌处,刺痒抓心。
轻咳了几声,吞吞吐吐道:“姜、姜姑娘,你我还未成婚,如此行事,有悖伦理纲常,惟清怕坏了姜姑娘的名声。”
她往后蹲退了几步,对于宋惟清这古怪的转变,有些崩溃,他前些日子还和自己表白心意,现在又改口叫自己姜姑娘,是自己精神错乱了?还是这个药罐子精神错乱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里小宋的人格是小二,小二的特征为消极避世,末尾喊姜姑娘的是药罐子的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