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天胜景——”
绍安帝仰首,站在四柱三门七楼式样的棂星门牌坊下,反剪双手,踱至牌坊背面,读出牌匾上的字,“琼林阆苑”。
他身后跟着不少东厂的便衣番役,若有什么风吹草动,这里马上便成刀光剑影之地。
白云观的道长风壶子迎侯在此,他是绍安帝的出家替身,每逢单月要进宫献药,说是可助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其实就是一些重金属和矿物质,有病的人吃了,会因耐不住丹药的毒热加剧病情,甚至加速死亡。
风壶子道长是个明白人,他就用花朵露水掺些面粉搓成丸药,这假药总比真药好,吃不死人。
萧鉴明站在绍安帝身旁,神色冷峻,他是来白云观找人的,恰巧在山门前遇到微服出巡的绍安帝,陪着唠了会儿磕,皇帝老儿贼能聊,把白云观上千年的历史、道教的起源和发展像倒豆子一样地说给他听。
绍安帝拢紧了身上的华服,明明站在晨间暖洋洋的日头下,春风也是暖哄哄的,没来由的一股倒寒凉彻心扉,再看身侧的萧鉴明,冷着一张脸,像块万年寒冰一样矗立在自己身旁,怪不得寒气逼人。
他站远了一些,“萧先生,朕赐你蟒衣玉带,为何不着?”
萧鉴明自入大昭境内,一直穿着南国衣饰,南国服饰承袭魏晋之风,褒衣博带,大冠高履,他今日穿的是雪色祥云暗纹大袖衣,胸前是银线满绣的凌云银烛龙,脚上蹬着白虎皮靴,一身清贵风流。
“臣身上衣饰乃故人所赠,故人早殇,臣不敢忘故人昔年赠衣赐笏之情。”
绍安帝看着白云深处高飞的两只白鹤,他知萧鉴明所指故人乃南国那位殉国的贞武长公主元韵,这位长公主殿下性聪敏,好骑射,用兵至诡,年少时率三万鹤骑,攻陷权国云都十一城,权国派出的兵力是南国鹤骑的五倍之数,若那位长公主殿下还在,南国的版图至少扩大一倍。
想到这里,绍安帝有些惋惜,这样的女中枭雄毁在一个“情”字上,帝王之家,就不该有真情在,亲者相杀,爱人生仇,是常有的事。
萧鉴明这只白毛狐狸,用得好,惠及千秋万代,用得不好,那就和南国先帝一样,身首异处,江山毁于一旦。
绍安帝不得不用他,自己的儿子朱煦是诸皇子中最出众者,但杀心重、疑心重、欲心重,需要一个辅佐劝谏他的能臣。
自己还有另一个可心的储君人选,那个儿子的母亲出身不好,不像朱煦,有养母沈皇后和生母萧贵妃两家支持。
还是得做两手准备。
绍安帝示意萧鉴明近前附耳来听。
“萧先生,朕的病恐捱不过明年,朕已经拟了一道密旨封在太庙小金殿内。”他声音愈低,“若煦儿辜负了朕对他的期望,萧先生该像当年剑斩南国先帝一样,斩断煦儿的气运,为我大昭万万千子民另择明主坐高堂。”
绍安帝扯过萧鉴明的手,在他掌心处一笔一划写下一个字。
“熙?”萧鉴明怀疑绍安帝病糊涂了,他的十五个儿子中,并没有以此为名的。
“朱熙,是朕与端娘的儿子。端娘的命不好,钦天监卜得她的八字冲撞皇朝气运,入不得大内,做不了皇妃,但他的儿子,和煦儿一样,天生的皇帝命。”
“二龙相冲,必有一伤。”萧鉴明之前还未参透宋少师惨淡下场的因果,他现在明白了,那个悲剧不是天灾,而是人祸,祸首是谁?朱煦?姜絮?沈太后?自己?还是章蕴之?
牵扯在其中的人太多了,每个人都在宋少师身上扎了几“刀”,致命的那一“刀”,是谁捅的?萧鉴明百思不得其解。
他回忆起宋少师死后,大昭皇朝的气运被削去一半,首辅宋惟清推行了大半的熙和新政戛然而止,后面几年,大昭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自己避走南国,将梵经传授给盲僧不尘,再次回到少时。
太迟了。
回来的那个时间节点卡在南国帝都城破那夜,他已经杀了亡妻元韵的皇兄,更加阻挡不了她穿着一身嫁衣跳下城楼。
自己也是一身火红耀目的喜服,眼睁睁看她跳了两次宫城。
只要阻止宋少师之死,延续元韵生命的章蕴之就不会死。
可眼睁睁看她凤冠霞帔,红妆喜帕,嫁于他人,不甘心啊。
看了一次,还要看第二次吗?
***
幽暗潮湿的牢室内,章蕴之替额头发烫的宋惟清号过脉,他这是普通的风寒,不致命,长吁了一口气。
这位老祖宗的身子真娇贵,她撕下衣裙下摆的一块衣料,用水沾湿了,敷在他滚热的额上,又喂了些清水给他喝。
他抱着胳膊,身上在发抖,毫无血色的唇微微翕动,气若游丝。
“姜姑娘……不……章姑娘,你坐的离我远些,我怕把病气过给你。”
章蕴之正昂着头,伸出舌头喝牛皮水袋口出的最后一滴水,她好渴,就剩最后一袋水了,得给这个病人留着。
“药罐子,你难受吗?”
他摇摇头,努力扯出一个笑来,落在她眼中,是苦笑。
“你昨日说,你坏了我的名节,要对我负责,还作不作数?”
“作数的,章姑娘。”可以听到他牙齿打抖磨合的声音。
“好!那你听我的话,让我抱你,不准推开我。”章蕴之不想占他便宜的,而且他是个迂腐文人,把这种身体接触看得比自己生死还重,昨夜自己只是抱着他,让他能够暖和一些,他一面羞红着脸,一面立了个誓:
明神在上,亲闻吾誓,愿与结发卿卿,生不离,死不弃,若有相负,不得善终。
章蕴之最清楚发誓这种东西,十有□□都会印证坏的结果,他在《宋少师与妻书》中,是不得善终。
他的结发卿卿不就是自己吗?从结果倒推,他在历史上还负了自己,渣男无疑。
章蕴之觉得自己倒了八辈子血霉,穿到大昭来,背井离乡,还要和宋惟清这个苦命的活几十年,要是这个药罐子真做了对不起自己的事情,她喝个毛线鸩酒殉情啊,最高兴的事不就是做有钱有闲的年轻寡妇吗?
章蕴之抱着宋惟清单薄僵冷的身子,毫无感情,全是演技。
“药罐子,你一定要坚持下去,我给你哼支歌儿。”
她哼唱道:“正月里,正月正,家家门前挂红灯,小寡妇门前无灯挂呀,伤心的啊,只好灵前哭亲人哪,死鬼呀……”①
“章姑娘,你不是土生土长的京师人吗?怎么会唱江平小调《小寡妇上坟》?”
“不好听吗?”
“好听。”她的身子很暖,和她这个人一样,如春阳和煦,似春水柔心,他有些局促,心跳得很快,“章姑娘,待我出去后,会去你家提亲的。”
他是药里浸大的,章蕴之嗅着他身上散发的药香,凝望着他俊美的侧脸,他太好看了!也太惨了!自己嫁给他,惨上加惨!
宋惟清有些紧张,她一直没有接自己的话,是不愿意吗?
“咱们打个商量,我嫁给你可以,但你不准管我,我想干啥就干啥,你做得到吗?”
“嗯。”他应的很快。
“我嫁给你后,你要事事以我为先,我叫你向东,你不准往西,听我的话,你做得到吗?”
“嗯。”
“贞洁是男人最好的聘礼,你要为我守身如玉,坚守夫道,一生一世一双人,你做得到吗?”
“嗯,章姑娘,不管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宋惟清想到自己还有婚约在身,露出为难之色,又思及玄京城里近来疯传崔三郎聘姜家女之事,眉心的疙瘩解开了,“惟清先退了与姜姑娘的婚事,再聘章姑娘你为妻,可?”
“可。”
牢室顶门外蹲着两个人影,萧晚吟晃荡着手中的骨哨,对面的莽汉子听着牢室里的动静,指着手中摊开的书道:“郡主,他们已经抱在一起了,按照这个话本子,章大小姐是狐狸精,宋二郎是玉面书生,郡主您是山寨女贼。狐狸精已经魅惑了玉面书生,郡主您在和玉面书生拜堂成亲当日,玉面书生因为中了魅术,一剑刺穿了您的胸膛,鲜血喷洒出来的那一刻,玉面书生才认清自己的内心,发现自己喜欢的是山寨女贼。”
“喜服、血浆那些道具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莽汉子眼睛瞪得像铜铃那么大,对飘然而至的白色身影抱拳道:“萧先生!”
萧晚吟扭头,见到扣在骨鞭上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转身给他跪下了,脸贴着地,颤声道:“叔叔,晚吟错了。”
“错在哪里?”萧鉴明抚摸着腰间骨鞭的鞭梢,指关节“咔哒”“咔哒”响。
“错、错、错在离家这么久,没去叔叔院里晨昏定省。”她故意避重就轻地说。
“是吗?”他的目光落在同样战战兢兢的莽汉子脸上,“肖铁,你也和我侄女一起胡闹,是东厂的饭不好吃,这白云观的斋食更香?”
肖铁忙扒了外面的道袍,露出里面的绣蟒直裰,他是东厂的掌贴刑千户,萧鉴明此时看他的眸子,满是凶杀之气,让这个壮汉实在招架不住,身上头上都起了大汗。
肖铁恭敬回道:“卑职是奉萧娘娘身边的吕公公之命,保护郡主。”
萧鉴明:“北镇抚司那边,我已经让他们撤了晚吟身边的锦衣卫力士,你们也撤吧,这丫头满玄京没人敢惹她,萧家自有暗卫跟着她,不需动用宫府的力量。”
肖铁看了眼满头大汗的萧晚吟。
萧晚吟对他努努嘴道:“叔叔说什么是什么,你赶紧滚。”
肖铁对二人作完揖后,离开了牢室屋顶,可能是吓得腿软了,跳下去的时候脚崴了,被手下人架着离开白云观的。
屋顶上,萧晚吟笑嘻嘻地贴着一脸霜色的萧鉴明,“叔叔,我也滚,回家跪祠堂。”
“你身上有麻醉针吗?”
萧晚吟掏出两枚银针递给他。
萧鉴明的手藏在袖子里,低眉道:“晚吟,你倒挂在屋顶上,把针从小窗处射进里面二人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①:出自《小寡妇上坟》。
章蕴之∶我好像在给药罐子洗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