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鼓响,卷起的檐角挂着一梢月影。
长安街宋府门口,一辆马车驶过,一个黑影将蒙住了眼睛的宋惟清踢了下来,他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口中喃喃道:“章姑娘……章姑娘……”
守门的小厮听到熟悉的喊声,对耳房内打盹的周管家喊道:“周爷爷,好像是东院二爷的声音。”
朱门大开,几个仆役拥着周管家出来,他将手中的灯笼光源凑近地上的人影,“哎哟”了一声,囔道:“我的爷儿,你可算平——”看着宋惟清憔悴不堪的模样,“平安回来”是说不出口的,唤仆役赶紧背上还在发烧的宋惟清,风风火火送进了他住的明镜台。
宋老太太一直在镜楼上候着盼着自家孙孙回家,看到床上的宋惟清惨白的脸,神智也不清楚,口里还一直念着什么,心揪着痛。
拄着拐棍,坐到床头边,凑过耳朵去听,问一旁给宋惟清擦拭手脚的胭脂,“清儿口中的章姑娘是谁?”
胭脂好几回起夜,听到宋惟清梦话中说的都是姜姑娘,于是回道:“老太太,怕是您听错了,二爷口里喊的是姜姑娘,未来的那位二奶奶。”
宋老太太心里憋着气,前日自己儿子宋显来宝寿堂请安,不声不响把孙子和姜絮的婚事给退了,说是为清儿着想,要另觅一个门第出身更好的小姐,许给清儿做媳妇。
她知道,这都是托词,自己儿子对容氏母子哪存过这么好的心思,怕是上赶着巴结崔家,为了讨好崔三郎,把孙子的婚事让给了别人。
孙子都失踪了将近三天,儿子宋显一直呆在西院的姨娘白湘菱那里,说是那位又怀上了,要保胎。
媳妇容氏一直缩在自己的住处惠宜园,念经拜佛,对于孙子失踪的事情,全家上下只剩自己这个老太婆跺脚干着急。
灌了一碗汤药下去,宋惟清缓缓睁眼,见到祖母这张慈祥的脸,以为是在做梦。
他揉着眼睛,看到头顶的竹青色花帐,才敢确认自己已经回了家,“祖母,就我一个人回了家吗?”
“还有谁呢?”宋老太太问道。
“章姑娘啊,祖母,她和我一起困在牢室里,她回家了没有?”
“哪家的章姑娘?”
“乌衣巷的章家大小姐章蕴之。”宋惟清说得太急了,咳嗽了起来,胭脂边替他抚背,边递上一方锦帕。
宋老太太捻动着手中的佛珠,那位小姐自己在馒头庵见过,可怜巴巴的,皮肉生得极美,一眼就记住了。
“清儿,你要想明白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说出去可要坏了章姑娘的名声。”
“祖母!”他唤了一声,头枕在她膝上:“孙儿求祖母做主,替孙儿去章家下聘,我和她说好了,我会娶她的。”他要对她的清白负责,搂搂抱抱,已经毁了她的清誉,她只能嫁给他了。
宋老太太低头暗忖∶这娶媳妇讲究个缘法,没准真是天注定,该嫁去崔家的被自己孙儿相中了,该嫁来宋家的被那崔三郎给相中了。
看宝贝乖孙孙一说到章姑娘脸上就起红晕,打趣他道:“那给祖母说说,章姑娘的好处在哪里?”
“她温柔贤淑,和母亲的性子是一样的。”
宋老太太赞成孙儿的说法,去馒头庵敬香时,这位章家大小姐说起话来柔柔的、慢慢的,举止端庄优雅,看着身量瘦弱,像那扶风弱柳,性情应当是娇软娴静的,与自家这文雅体弱的孙子配起来,就是观音娘娘旁边的金童玉女。
***
萧宅。
章蕴之一身飒爽的劲装,正在台子上试弓,这张玉骨弓拉起来轻便,弓弦用的赤蚕丝,一年才出半斤的量供给大内。
“咻”的一箭,正中靶心。
没想到自己热爱的射箭运动,在古代四舍五入也算门保命的功夫。
萧鉴明坐在案后饮酒,章蕴之刚刚拉弓射箭的模样,像极了那人,他放下手中酒杯,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温声道:“蕴蕴,这弓可趁手?”
章蕴之颌首,将弓扔给随侍的仆役,走到案边,欲饮一盏酒暖暖身子。
萧鉴明阻止道:“这酒太烈,我让他们给你温了青梅酒。”
再烈的酒她都和老章喝过,举起酒壶饮了一口,辣嗓子,很过瘾。
她忽略了一点,千杯不倒的是她原来的身子,现在的身子是娇娇小姐的身子,喝了一口就上头了,脑袋有些晕乎乎的。
加上夜里凉风一吹,脸蛋红扑扑的,可爱极了。
萧鉴明虚扶了身子不稳的她一把,让她坐在自己身旁。
章蕴之将自己的坐垫挪远了一些,离他太近,有些不自在。
月辉镀在他银白如雪的发上,宽大的衣袍随风翻飞,精致的下颌线,白玉光泽的肌肤,和自己老祖宗宋惟清不相上下的美貌。
宋是有亲和力的美,与他相处如沐春风,眉梢眼角,自有一段风流。
萧是那种有距离感的美,疏离清冷,只可远远偷望,不敢随意近前与他玩笑。
萧晚吟顶着香炉跪在远处,她希望夜风再大些、再猛些,让香炉里的三支香赶紧燃烧殆尽,跪得腿都麻了,可又不敢乱动,要是被萧鉴明发现了,重新换香就不好了。
萧鉴明示意持弓的人上前,将玉骨弓递给章蕴之,从箭筒里挑了支羽箭,挽上她的手。
章蕴之的脊背贴着他的胸膛,二人的脸也靠得很近,她可以听到他的呼吸和心跳,还有迎风飘舞的一缕雪发,缠绕上她的玉腕。
萧鉴明将那缕头发解了下来,略带歉意地说:“蕴蕴,我头发好像吹散了,外面风大,射完这一箭,我们回去休息吧。”
手中箭矢对准了顶香炉的萧晚吟。
萧晚吟想挪动身子,萧鉴明冷声道:“晚吟,莫动。”
章蕴之偏头注视着他的侧脸,柔声道:“萧先生,这一箭,会出人命的。”
他勾起唇角,笑道:“会出人命吗?我这侄女晚吟,她不怕的,人命于她而言,如同儿戏。”
看着射出的这一箭只是擦过萧晚吟耳朵,削下她一缕青丝,章蕴之松了口气,放下了手中弓,萧鉴明的手还覆在她手背上。
“萧先生,你在想什么?”她抽开了手。
萧鉴明回过神来,“想故人。”
“故人是谁?”
“这把弓的主人。”
“和我长得很像对不对?”章蕴之猜到了,这就是自己小说里常爱写的替身梗,狗血虐心的替身梗。
“不像,你们长得完全不一样。”
元韵是英姿飒爽的女郎,章蕴之娇媚明艳,比元韵要美,二人的气质也是截然不同的。
“哦。”章蕴之没有再问下去了,她看远处顶香炉的萧晚吟手在发抖,“萧先生,那香已经烧了一半了,剩下的一半让她明日再顶吧。”
“对于差点要你命的人,你也这般心软?”他眸色晦暗,那人不就是太过心软才间接死在自己手上。
“那我不是还活着吗?她是贪玩,学那话本子里过戏瘾,是闲出来的毛病。”她对他耳语了一番。
萧鉴明听过,眉毛一挑,对萧晚吟道:“你回去,不用顶香炉了,把你那本《女贼的压寨夫郎》抄上一百遍,没抄完不准出房间。”
萧晚吟被侍女搀扶起来,在风中凌乱,这个话本子三万字,她要抄到何年何月啊。
她想讨个商量,嬉皮笑脸蹭到萧鉴明身旁,挽着他的胳膊娇声道:“叔叔,抄十遍好不好?抄那么多,晚吟的手肯定得落下毛病来。”
萧鉴明不为所动,将手抽了出来,冷哼了一声。
萧晚吟撅着嘴,看刚才自家叔叔难得对女郎露出那种温柔的眼神来,还和章蕴之说了那么多话,要知道,除了讲学之外,她叔叔和哑巴差不多。
她两眼泪汪汪地看着章蕴之,喊了声“婶婶”。
章蕴之环顾四周,目光扫过一众侍女,“你家婶婶在这里吗?”原来萧鉴明是有妻室的,她看向他,“萧先生,你在白鹿书院那次,是想让我做你的妾室?”
萧鉴明不想让她误解,刀了萧晚吟一眼。
“不是的,蕴蕴,晚吟喊的婶婶是你。”
章蕴之尴尬地笑了几声,沉默不语。
她指着天上的月亮,转移话题,“今晚的月亮真是又大又圆,你们叔侄俩好好欣赏,我去补觉。”
萧晚吟看着侍女引着章蕴之去客院,摸着自己的后脑勺,不解道:“叔叔,婶婶是不是眼睛瞎啊?明明是月钩子,怎么会看成月盘子呢?”
“你婶婶眼睛不瞎,就是圆月。”他反剪双手,踱着步子下了高台,对台上仰头看月亮的萧晚吟道:“晚吟,抄十遍吧,明日我要入宫,你在家陪着你婶婶到处转转。”
萧晚吟朝着萧鉴明远去的背影蹲了个万福。
自家叔叔是万年铁树开了花,叔叔说月亮是圆的,那就是圆的,毕竟皇帝都得听他的话。
一个侍女上前道:“郡主,家主还吩咐过,让郡主找出那顶缀满宝石的莲花冠,要赠给章大小姐。”
“什么章大小姐,你让家里人都改口,得喊主母才是。”萧晚吟挺喜欢章蕴之的,要知道自己叔叔对她存的是这样的心思,她捧她都来不及,得多拉点好感,不知道自己这位未来婶婶喜欢俗的还是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