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我现在知道你来干什么了。”
“是的,我来要爱洛的尸体。”】
她今天穿着一件宽大的黑色风衣,内里只搭了一件白色及膝的睡裙,她像是失眠之后,用力洗一把脸,洗不掉眼底的阴郁涂色,随便套件衣服就来了。
帕里斯通撕了一张便签,在纸上写下一串地址。“给。”
安德接过手,看了一眼,顺手撕掉,撕到一半,顿住。她猛然意识到她已经不是间谍了。然后将纸条重新捋平,对折,塞进侧袋里。“谢了。”
从猎人协会大楼出来之后,她按照帕里斯通给的地址来到一家私人医院,在医生的带领下,她见到了那具美丽的尸体。
冰霜凝结在睫毛上,有着冬雪飘絮一般的脆弱和晶莹。
她拜托医生帮她把尸体抬进车的副驾驶座。她坐在驾驶座上,抬眼看到后视镜中面无表情的自己,又看看旁边座位上垂着头的,死气沉沉却带着隐隐约约笑意的少女,一时分不清到底谁才是死者。
她的指甲摩挲着方向盘,发出一些咔吱咔吱的声响,小指上的尾戒闪着银光。
她对医生道了声谢,然后问:“往南边开,就能看到海吗?”——“哦,请帮爱洛系一下安全带吧,她不太方便。”她把安全带拉拽出来,送到医生手里。
“嗯,一直沿着大路开,能看到很漂亮的海,今天天气不错。”医生把安全带替爱洛系好。
“没错,这样的好天气适合遛尸体,噗——”她为自己古怪的幽默噗嗤笑出声来,似乎是这个笑话太好笑了,她捂着肚子,额头抵在方向盘上,直到一不小心碰到了喇叭才回过神来,“啊,不好意思。”她那张笑得夸张的脸咻地关上了,又恢复成了悲伤的模样,像湿透了的厚毛衣,随时要滴出眼泪。
“有从我这里把自己的子女领回去的人,他们疯癫到以为自己的孩子还活着。给他们穿西装打领带,把新鲜的食物塞进不新鲜的嘴巴里。还问我为什么孩子的感冒总是不见好,不住地流鼻涕。我要一遍一遍地解释那是蛆,是身体里长了虫子。”
医生垂着眸,把车门关上,给自己点了根烟,第一口灰色污浊的气钻进了车里,烟味弥漫。
“可你和他们不太一样。”
“哦,怎么不太一样?”
“你分得清哪些人活着,哪些人死了。”他借着车窗上沿把烟头的灰抖掉,被火化了的烟草落到爱洛的裙摆上,弄脏了裙子,安德瞟见了,对这一无礼的行为无动于衷,医生说,“反倒是我,分不清你是活着,还是死了。”
安德无声地盯了他良久,他感受到恐惧。
是那种被空荡的房间死角凝视的不安和发麻的感觉——纯粹的死寂,不掺杂质。
他是职业医师,可她脚下拖拽的死者似乎比他经手的要多得多。
她温和地笑起来,她完全掌握让眼眸富有灵气和生机的技巧,只需控制肌肉的弧度和力度。然后牵起爱洛的手,冰凉还未回温的手,手心贴着她的手背,手指插.进指缝,把她的头转向医生的方向,然后和她一起“挥手”,故作朝气轻松的音调:“好啦爱洛,和医生说再见,别舍不得。我们会保重身体的,不会感冒的啦~”
医生退后一步,她便驱车往南去。因为爱洛出生于一个海滨城市,而她也不想在逼仄的太平间发动念能力。
到了傍晚她才找到一个人迹罕至的沙滩,海浪拍打着不远处的礁石。下车,把爱洛从车上搬到海边,费了一些力气。
在海滩上,她们合眼睡在一起。
滩头的杂草当作枕,深棕色的湿咸沙滩作被单,盖上一张映着天色的海毯子。
头顶的天空,一半翻滚着乌云,另一半,夕阳渲染上少女粉嫩的腮红。夏末就是这样诡谲多变的天气,风从这边或者那边吹来,乱窜。
浪舌舔着她们的脚跟、那粉红色的脚后跟。海水漫上她们的膝盖、小腹、前胸……然后退去,一涨一落,像一个沉闷的呼吸。
她闭着眼。
她常年失眠。因此总结了不少睡眠的技巧。
第一:面朝上平躺,减少对身体的压迫,然后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这样的姿态很适合入眠,证据就是死者也是以这样安息的。
第二:摄入一些药片。不过她有一次错把维生素当成助眠药服用了,然而那天却顺利入睡,于是她开始质疑助眠药物的效用。
第三:将自己幻想成另一个人,特定的人,一定要与自己毫无联系,比如桥底的抽着旱烟的乞讨者,躺在摇篮里的婴孩。要注意,这种幻想不要增加情节,不要附加前因后果的逻辑,因为脑子一旦开始运转就很难停下。
她希望这些技巧能在现在奏效。
乌云从一侧朝她们缓缓挪移。
先是两三滴雨降落到她身上。
一滴水。
两滴水。
三滴水.
她妄想数雨滴会和他们常说的数羊一样能奏效——因为“水”不是和“睡”近音吗?
她感觉到有人靠近。
伊路米蹲在她旁边,默不作声,帮把她淋湿了的刘海拨到两边。剩下最后一绺的时候,她猛地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他没有躲。于是两枚尾戒相互辉映着,反射出冰凉的金属质感。
她睁开眼睛,抬起一只手去触碰他的侧脸。那只手应当沾有尸体的残液,海水的湿咸还有沙砾的粗糙触感,他想,于是侧过头躲开了。
她愣了一下,用沙哑的声音说:“嫌脏。”明明他自己也会挖个洞钻进土里睡觉。
“……”他调整姿势,俯下身来,他的脸近到她稍微用手臂支撑起十厘米就能碰到。垂下的发丝刮擦着她嘴角的绒毛,痒得想发笑。
她用气音说,带着气若游丝的致命吸引力:“嘿,你是不是留着脸等我亲你啊?”她想,如果她想调.情,她会一口咬住他的发梢,然后她的唇和吻会顺着发丝滑上他的侧脸,可她最终还是保持距离,她觉得已经没有做戏的必要了。
“……”他没说话,整只手覆盖住她的嘴巴和鼻子,捂住了她的呼吸。她用一只手去抵抗,但是她没有力气,她用四指掰他的虎口的样子像是猫爪在挠墙。
“涨潮了。”他说,“闭眼。”
他的话音刚落,海水就整个吞没了她,身体感受到浮力,发根被拉扯。呼吸困难,但也许让她自己屏住呼吸会更难。
被海水包裹了三十秒,或者还要再久一点。
海水退去,他覆盖在下半张脸上的手也松开了。而她握住他手腕的力道更紧了。她尽力地攫取氧气,背部传来尖锐的刺痛,整个膨胀的肺似乎要背绷硬血管戳破了,她一声没吭。
“谢谢。”她说,松了手,放走了唯一的热源。
“你在失温。”他在靠近的时候确认了心率、呼吸和体温,都很微弱,她是在靠着意志保持清醒。
“我知道。”
“还能思考吗?”
“大概。”
“这是最后考虑的结果吗,自.杀。”
“深思熟虑,”她虚弱地笑了笑,“戒指里的念是什么,要是现在不告诉我就再也不想听了。”
她把“听不到了”说成“不想听了”,她总是嘴硬。
“你死后,成为我的所属。”
“嗯……这是阻止我自.杀的说辞吗?”
“不是,是真的。”
“糟糕,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她这样一心想死,愚蠢到像是自愿钻进他的陷阱。
“那就起来去吃晚饭。”
她把头撇到一边:“不去、不吃。”
“你可以吃完回来继续躺。”他的语气听起来似乎对她的行为习以为常。
“伊路米,我没有在无理取闹。”
“你有脾气的时候反而听话些。”
“……我开发了念能力,”她粗略地解释了一遍念能力的原理,伊路米对她的思路很了解,她不需要多费口舌,“我需要你维持念能力的运行。”
“可你的念能力已经能构成一个自运行的闭环了。”
“不,还没有。如果作为过渡阶段的那个‘我’过早死去的话,前一个世界还没清算完毕,后一个世界来不及加载,念能力会中断。”
“中断?”
“中断意味着念能力短暂停止——而处于濒死状态的我随时都会死,中断的次数越多持续时间越长,我死亡的可能性就会越高。”
“这是限制?”
限制越多越苛刻,能力越强。而这个念能力的难点是世界之间的连接和复制,无论哪一个都不是轻易能达成的。
“是。让我头疼的是,我要是死了,对你来说不是正中下怀吗?”
“……”
“我实在找不到任何办法解决两个念能力之间的矛盾,照理说,你是不可能帮我的。”既然戒指里的念能力是为了得到她的尸体,他又怎么可能替她维持念能力的运行,“但要是我说——”
她对帕里斯通隐瞒了这个设置。
“在世界轮转过程中,所有念能力和记忆都会被存储。念能力停止后,最后的那个‘我’有舍弃和保留的权利。”
“特质系念能力者算是罕见吧。”
“能使用多种念能力的也多在特质系念能力者中出现。”
“那么,使用多种特质系能力的特质系念能力者,我想应该只有我一个吧。”
“这样的我,你不想要吗?”
延长念能力运作持续时间才更有可能增加念能力数目。这样一来就算是念能力中断导致死亡还是念能力自然停止再杀死她,他都能得到她,他都能获利。
“那最后,你会怎么从我手里逃走。”
“不知道,这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我不是她。”
把生存的责任、思虑过度的疾病、机关算尽的后果、爱人的权利、生老病死的绝望悉数推脱。
极致的悲观主义:确信自己无法获取生活的意义;极端的乐观主义:相信自己最终能得到幸福——这才是这个念能力最正确的解读方式。
在念能力的作用下,她们开始变得透明,四肢消散。
“夏天的雨水,好烫啊。”她心想。她还想,原来伊路米和帕里斯通都不觉得变成另一个人是一种死亡。
【“人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
多好,人能以失温的方式,肌肤感受到世界真实温度后,被烫得蒸发在雨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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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安德正走在去给小杰他们送逃跑的提示的路上,一滴水滴在了额头。窗外没有下雨,仰头看,头顶的走廊也没有水管破裂。那这滴水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她若有所思地敲了敲关着奇犽和小杰的门,她问:“信长,能借一支蜡烛吗?”
“蜡烛在离大门五米左右。”为了不让眼前的两个机灵的小鬼有机可乘,信长是不会开门的。
“那里的蜡烛全都湿透了,点不燃。”
“怎么可能,又没有下雨。”
里面传来小杰的声音:“空气的确很湿,但是天气预报说过几天才下雨。”
信长伸手摸了一把墙,墙面已经开始返潮。仅仅是开一次门,他有把握不让两个小孩逃跑,但是如果安德想搞什么鬼把戏的话,不——她一定在打算着什么。
房间里沉默了很久,她等了许久也没等到信长的声音。
呵。她微微勾起嘴角。作出苦恼的语气,提出一个看似让步妥协的建议:“我只是想要读完书,你可以在墙上开个孔,让光从缝隙透出来。”
“好,你让开点,小心伤到,”信长把刀往背后一捅,在门上留下一个细长条的小缝,“这下行了吧。”
“谢谢。”
如果没有库洛洛的书,她也没有道具拿来演凿壁偷光的故事。暗示已经送到,就看他们逃不逃得掉了。
她把书合上,花了一天时间她早已经看完。将叠在一起放在基地空荡荡的中央。
她杵在原地良久,又从堆积的书中取出那本《Stairway To Neverland》,抽出夹在里面的空白的纸。
侠客在离开基地之前问她是不是看完书就走。她说她还没想好。现在她又想到录音里的对话——
【“你要舍弃现在的自己吗——舍弃所有不完整的身份?”
“我并不知道我留在这里的意义。”】
这句回答也适用在这里。
原来“自由”有一天会音便成“滞留”。滚珠不断地游走碰壁,也许只是为了找到一个合适的凹槽。
——“但我觉得,团长想让你留下来。”侠客说。
“他说我看完书就可以走。”
“书的名字,你看不到你自己吗?”
“我?”
她在Stairway To Neverland里看到了stay、leave、alone……最简单的拆分是stair、air、way、to、never、ever、land、and……这样把一个两也许毫无意义的词咬得支离破碎……连她自己都觉得偏执得可怜。
“这书上有你的名字,如果你要走的话,记得把自己的东西带上。”
她的手指抚上封面上烫金的文字。
A—N—D—R—L—I—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