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斥候卢当(一)

刘得福是岩县的县令,岩县穷,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穷,所以他这个县令自然也没什么名头,不过他也不在乎这些,他摸了摸手边的匣子,这是底下的乡绅刚孝敬给他的,刘得福想到家里小妾生的大胖小子,脸上的赘肉挤到了一处。

突然,牛车一停,匣子差点摔出去,刘得福急忙护住东西,掀开帘子喊了声,

“怎么回事啊?”

马夫道:“县令,是附近村民跪在路边讨粮。”

刘得福掀开帘子,看了眼路边伏着的老幼妇孺,嘴角一瞥,

“晦气!”

正要放下帘子,却被一只黑手抓住,只见一个黄脸尖腮的人凑上来,腆着脸笑道:

“大人,你说今年朝廷的赈灾粮……”

“滚蛋!”

“大人您只要给我口吃的,要我怎么滚都行。”

卢当扯了一嗓子,两旁县吏的就将卢当架着往后泥地里一摔。

刘德福坐在车里,瞥了眼泥地中的人,讥讽笑道:

“卢二狗,你这游手好闲的东西,还想要粮?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模样。”

说完,牛车扬长而去,卢当被人跌跌撞撞从泥地里拉起来,有那村民妇女看到这般情形,抹着眼泪哭嚎了起来,

“今年旱情,地里没有粮,明明说官府有赈灾粮,却一粒粟米都没见到,这还要让人怎么活啊。”

卢当回过头看着妇女怀里的小女孩,没说什么,只是转头拉过平日混在一起的几个村民,

“诶,我有个主意,能弄到粮,你们干不干?”

几个村民互相面面相觑,他们几人当中平日里就属卢当读过书识字,脑子也最灵光,本来还有些犹豫,但实在是这么饿肚子下去也不是法子,于是几人不约而同的点了点头,

“干!”

贺英骑了三天马,刚到岩县的时候,正值中午,官道上空荡荡的。

她走到那路口处,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赶忙拉住了缰绳,只见她刚停了下来,漫天的喊杀声扑来,只见几个手持木棍和锄头的汉子从两旁林子里冲了出来,这些人粗布农具,面容粗砾,一看就是寻常村民。

贺英眉梢一扬,翻身下马,俯身捡起路上两三石块,扬手一砸,那扑过来的两人就先后扑倒在地,剩下的人发出惊呼,急急停在几步之外,连上来都不敢上来,惶惶地挥动着手里的锄头镰刀。

这场景顿时就调转了个个儿,仿佛贺英才是那无恶不作的恶霸一样。

“我和你拼了!!!”

僵持时,一道人影突然出现,手中的镰刀劈向贺英。

贺英侧身闪过,那身影踉跄了下,她莫名觉得这身影有几分熟悉,只见那人还要再举起镰刀,她掣出手中匕首,抵在来人的咽喉上,他手上的镰刀应声而落,僵在原地。

贺英也终于看来人,愣了下,一个名字脱口而出,

“卢当?!”

卢当也是一愣,他们打算在这劫道,但岩县实在是太偏了,一早上过去了个拾柴的,在过去了个乡下土郎中,好不容易来了个骑马的人,还把他们两下就制服了,他看着眼前少年人,如玉的脸在日头下泛着光,跟庙里供着的观音一般好看。

这般气度,让他觉得自己更无地自容了,他想到了刚才他的话,梗着脖子道:

“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贺英扫了眼面前人,卢当是她上辈子最先认识的伙伴,她怎么能不记得。

她松开手,扫了圈四周皮包骨头的村民,拍了下卢当肩膀,

“走,我请你们吃饭。”

正午时分,县城里一家食肆铺子冒起了滚滚白烟,与往常不同,今日棚子里挤了好些衣衫破烂的村民。

卢当抱着粥碗,舔着碗底,直到把那碗底儿舔得能照出人影了,这才抬起眼来,一扫四下还在低头喝粥的村民,他觑了眼面前的少年,不安地撺了撺了袖口。

“诶,真不用给钱啊。”

少年没说话,只淡淡笑了下,从腰带缝着的暗袋里取出铜钱,

“老板结账。”

“统共一百二十文。”

贺英数着手里的铜钱,直到数到最后一枚的时候,指尖一顿,刚刚好一百二十枚。

卢当见贺英把钱一枚不少地放在了桌子上,有些摸不着头脑,你说这世上还有被人抢了,还请人吃饭的人,在这地界儿抢食吃久了,一时遇上这种好事还真不大适应,卢当实在没忍住,开口问道:

“你,你到底图什么?”

贺英抬头看向他,卢当,甘州人,生年不详,原天元七年从军,武威军金戈营斥候,肃州之战中其为送开战情报,曾孤身穿过甘峻山北,三天跑了百里路,后阵亡于肃州之战中。

她还记得第一次上战场时,身旁同营都死完了,是卢当在探情报回来的路上,从死人堆里将她刨了出来,那时她夜夜做噩梦,总觉得自己不该苟且活着,是卢当告诉她,这世道就是这样,有人生,有人死,可难得的是经历过最难的日子还好好活着。

卢当身上似乎有一种劲儿,一种不认命不服输的劲儿,再操蛋的日子也要咬着牙活下去,这是卢当教给她的军营第一课。

“我名叫贺英,甘州永登乡人。”

贺英站起身来,扬起脸看着曾经最亲近的伙伴。卢当顿了一下,似乎不大习惯这般正式的介绍,他砸吧了两下嘴,也摇晃地站起来,有些拘束地闷声道:

“卢、卢当。”

说完,他又看了眼贺英,把手攒进袖口里来,本就不大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儿,

“我看你这身手,是当兵的吧,我知道你来岩县做什么。”

贺英看着眼前的卢当,作为他以前的伙伴之一,她十分了解卢当这种打探消息的本领,不然也不会做了军中斥候,两军都开战了,还能自己光着脚跑回来,这就是本事。

“说说看。”

贺英眉毛一挑,把卢当的话接下来,卢当见他还真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就顺着往下说:

“你们想从县里要粮,我跟你说门都没有,今年的粮全叫县令刘得福那乌龟蛋收走了。”

“县令?”贺英一挑眉毛,

“对。”卢当点点头,指着不远处县城的牌匾,“看见了么,在这岩县,刘得福便是天,他和乡绅勾结,府库里有吃不尽的粮,都是踩着人骨头往上走的。”

贺英眯起眼望着那城墙上的牌匾“既然如此,那便把那天捅破。”

这还是头一遭听到这种话,卢当怔了下,咽了口口水,“你,你打算做什么?”

贺英扭头看向他,

“找条活路。”

傍晚的县衙大门外,稀稀拉拉三四个行人,比起路过百姓的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这县衙里红木做梁,白墙黑瓦,建的是气气派派。

“你可想好了。”

贺英和卢当站在县衙门外,贺英看了卢当一眼,上前扣了扣门环,半晌出来了个衙吏,狐疑地扫了眼门前的贺英,还没等她开口,就又“哐当”把门合上了。

卢当随即嗤笑了一声,“瞧我说什么来着……”

话音未落,侧门就传来了一阵骚动,一个大腹便便的男子前后簇拥着从府衙中走了出来,他脸上的笑容一敛,眼神阴霾地死死盯着那人,只见男人怀里还搂了个哭着梨花带雨的女子,那女子穿着朴素,一看就是穷苦人家的模样。

“他是谁?”

“县里最有钱的乡绅,姓王。”

卢当咬着牙道,他扫到那人怀里女子,见到他要把女子往车上带,有些回忆涌上心头,拳头紧攥。

“你做什么?”

贺英发现了卢当的异常,可他已经大步走了过去,待到临靠近时,竟然朝着那人一拳打了过去,

“禽兽!还我妹妹性命来!!”

人群中响起惊叫声,那人身边冲出四五个家丁,对着卢当就一阵拳打脚踢,贺英急忙冲了进去,将家丁打手拉开,瞥了眼身后趴在地上的卢当,

“没事吧?”

一旁的行人们的议论声,也纷纷响起。

“这卢家兄妹也是可怜啊,爹娘两个死在饥荒里了,好不容易四处讨饭长大了,妹妹却没了,死得不明不白的。”

“诶,话可不敢乱说,那可是乡绅王家,县老爷都不敢得罪,谁惹得起呢。”

妹妹?

贺英听到这话,眉头一皱,她记得前世卢当曾经说过,他有个妹妹,但只说他当兵前就死了。

卢当抬起脸,仍双目赤红,死死盯着面前人。

王乡绅拨开人群,走到他面前,自高到低地看着趴着的卢当,那眼神比看地上的灰都没好多少,他抖了下两腮的肥肉,冷笑一声:

“卢二狗,我留你一命,你就该谢天谢地了,还敢来闹事?”

卢当咬牙看着眼前人,从地上爬了起来,

“我妹妹饥荒都熬过来了,怎么会与人争执两句就跳井,分明是你王家害死了她!!”

王乡绅听到这话,一脸不屑,

“那你倒是拿出证据来啊。”

卢当听到这话,胸膛起伏,却正如这人所说,他没有证据,他走近了些,一扫这人身旁那哭得满面泪痕的少女,突然啐了口吐沫到那人脸上,

“公道在人心。”

那王乡绅食指一抹脸上的吐沫,面上扭曲起来,阴霾盯着眼前的人,

“给我往死的打!!!”

话音将落,只见那些打手七手八脚地围上去,把卢当面朝天摁在地上,拳头如雨般落下。贺英急忙拦在面前,一手挥开一个打手,将奄奄一息的卢当护在身后,她扫了一圈这些打手,目光盯在那王乡绅身上,

“光天化日,动用私刑,怕是不合律法吧。”

王乡绅抖了抖两腮赘肉,眯起眼看着贺英,

“你又是谁?”

贺英道:“武威军,当兵的。”

一听到武威军三字,围观百姓中也发出一阵抽气声,那王乡绅目光似有些闪烁心虚,就在这时,县衙大门打开,从里面走出来一行人,为首的一身褐色长袍,

“什么人在县衙外喧哗。”

那王乡绅急忙一鞠躬道:

“大人,这卢二狗几次三番硬说他妹妹死与我家有关,想必是要打秋风,要钱财,这人平日里在乡里就偷鸡摸狗的,这次竟想杀人行凶,还望大人做主啊。”

这分明是一面倒的话,贺英眉头皱起,刚想张口替卢当反驳,却见那县令刘得福眉毛一竖,点了点头,

“来人,把那卢当抓起来关到牢里去细细审问。”

贺英伸手想拦,可刘得福却喝道:

“我看谁敢包庇这暴徒,那便是勾结同伙,罪加一等。”

听到这话,她抬头望向刘得福,他看向她眼神里不无轻蔑,只见县吏们用铁链锁住卢当扭进了县衙,看热闹的人群散去,那王乡绅坐上马车也悠悠地驶远了。

看着留下青石板路上暗红的血渍,贺英皱起眉头,当务之急,她得想个法子把卢当弄出来。

夜色将近,她找到了落脚的驿站,也是这岩县附近唯一的驿站。

贺英进了房,找了个靠墙的铺盖,躺在上面闭目养神,脑子里却在想着白天发生的事情,一会儿是那县令欠粮不交,一会儿又是卢当扑上去喊他妹妹,迷迷糊糊之间,只觉身边有什么动静。

贺英心里一惊,多年来的军旅生活,让她下意识地就抽出了怀里的匕首,一翻身抵在一旁人身上。

“咚!”

她压在一人上方,一抹亮光划过,脑子里清明起来,她看着眼前那双桃花眼,两人挨得极近,黑夜中偶尔能听到屋子里一两声的鼾声,除此之外就是彼此的呼吸声。

贺英鼻翼微微翕动,这人不同于旁的男子身上的汗臭味,反而像一种清清凉凉的木质香,在鼻尖萦绕不散,让人心跳里有那么一丝加快。

这时一声浅笑在耳边响起,低低的,带着些悸栗酥麻,

“贺兄,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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