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贺英听着声音一怔,虽然点着盏油灯,屋里仍旧有些昏暗朦胧,她对上那双桃花眼,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在眼下洒下一片阴影,露出些可怜的意味来,沈念这副模样好像她是个欺行霸市的恶霸,欺负了他一般。
“可有伤到哪里么。”
贺英急忙地把匕首收起来,沈念微微垂着眼,摇了摇头,温温和和一笑,
“没,不过容我起来说。”
贺英脸上一红,幸好这黑灯瞎火看不清什么,她匆匆翻身,沈念坐起来,抖动肩膀敛了敛衣领,用手指挑起脑后散落的乌发,两手一握就挽了个发在头顶。
贺英没由来想到了书上说的男子戴花,若是沈念这副容貌,倒也相衬。
但转念一想,却又觉得这个想法太过荒唐,她收回眼,下床走到桌边,从铜壶里摇了些热水倒在粗瓷碗里,摇了摇碗底,
“沈兄不应该在军中,怎么在此处?”
“仓曹参军事知你来岩县收粮,特让我来助你,我到时看天黑本想先找地方过一宿,没承想一进屋便见到贺兄。”
贺英一听沈念这话便明了,仓曹参军事是军中专管禄禀粮草的,想是这一百石的粮不单是王校尉对她的考验,也着实是军中参事的难事,所以这才派了手底下的沈念过来帮忙,不过这对她而言倒是件好事,岩县的情况确实有些棘手,两个人比一个人好些。
她也把白日来遇到的情形同沈念说了,沈念听完,面上倒没有什么,只是若有所思道:
“那也就是说,这县令和乡绅勾结,现在拿不出粮。”
贺英抬起头看向沈念,点了点头,“是这样。”
沈念起身坐到了桌子边,通铺四下还有些呼噜声四起,他压低了些声音,提起壶把也在碗里倒了些热水,转着碗边却没有喝,缓声道:
“我听贺兄的意思,是想救那叫卢当的村民?”
贺英放下碗,只点了点头,想了想也不知如何解释卢当与她的关系,抿了抿嘴,
“这人知道不少,兴许有用。”
沈念抬起头,似若有似无地又看了她一眼,他手指伸出袖口,轻轻叩了叩桌面,缓缓道:
“他犯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那卢当按籍算贫农,新颁律法为了避免边境流民从贼,贫农若是走投无路,犯了小偷小摸的事,若有正当的人做保,可免一遭刑罚。”
听到这话,贺英眼前一亮,只不过沈念又道:
“只不过这保人不好找,日后若是他还犯了事,那保人也要一同担责。”
“这倒没事。”
沈念抬起头看向一旁的人,那是一张年轻秀美的脸,单看面孔可能还带着些稚气和阴柔,但却有着双极清澈明亮的眼。
“我给他作保。”
监狱里烛光荧惶,卢当扭着身子躺在石砖上,听着一滴滴水沿着冰冷的窗上滴下来,像是在这里等死一般。迷迷糊糊间,他好像鼻尖闻到点水烟的味道,那是他爹惯常抽的烟,熹熹晨光里,老爹坐在炕头,娘在一旁就着油灯缝衣裳,妹妹脸蛋红扑扑地拉着他的手,
“阿兄,日头都起来了,你又偷懒不去打麦子。”
“好,打麦子……”
他伸手想拉一拉妹妹的手指,以前光知道麦子有麦子的命数,可不知道人也有。
突然有一天,这些身边人就远到生死相隔再也碰不到了。
耳边一阵镣铐声响起,只听狱吏冰冷的声音响起,
“算你小子命大,有人保你出去了。”
卢当跌跌撞撞地出了县衙,他抬起被人打肿的眼皮,一眼就看见站在大门外的贺英,怔了下。
夜色渐深,村庄小路上偶尔听到些野狗的叫声,四下寂静一片,卢当推开破败的木门,从门梁上簌簌地掉下些灰尘来,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
“很久没人住了,你们坐,随便坐。”
贺英和沈念走了进来,只见这屋子里面四壁空空,四下昏暗,墙皮发黄,显然是很久都没人住过了。卢当从一堆家当中刨了半天,最终刨出来一口铁锅,一点火光亮起在屋子里,三人围坐在火堆旁,头顶的夜色从漏风的瓦片里透下,火堆里点着的稻草熏出黑烟。
“对不住了。”
贺英微微抬头,透过昏暗的火光,看到卢当低着头,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倒也没什么,只是你妹妹……”
卢当往火里添着干柴,半晌没吭气,过了会儿,才低低道,
“天元年初,整个陇右发旱灾,没粮吃,爹娘死了,只剩我和妹妹,那时候人都饿疯了,红眼耗子出油盆儿,只想活下来,树皮吃完了就吃土,观音土喇嗓子,吃一口咽都咽不下去,后来好容易过了旱灾,我又染了时疫。”
柴火噼里啪啦的声音像是小炮竹,轻微的火光爆开又寂静下去,像是人生转瞬而逝的亮光,却往往消失在黑夜中。
“就是那个时候,我妹妹把自己卖给了王家,这世道人命贱。”
卢当话音轻轻的,
“一碗药十文钱,我妹妹卖了十文钱,再后来我病好了,给人去做活,什么卖力气的活我都干,我想我跑得比别人快,识得两个字,这样就能多干些活,给妹妹攒嫁妆,到时脱了奴籍,让她嫁个好人家,再也不用吃苦头。”
“可,可……”
话音渐渐弱了下去,带了些哭腔的哽咽压在黑夜中,
“可我妹妹出府那日,我按约定好的去接她,人就已经死了,他们说她与人吵了嘴,使性子跳了井,尸体泡得发白,连个人样都没有。”
贺英没说话,只隔着火光看着卢当的脸,瘦骨嶙峋却映着苦难,她抿了抿嘴,三人一言不发围坐在火堆边良久,她瞥了眼垂着脸的卢当,开口问道:
“你不信王家的说法?”
卢当手背一抹脸,抬起头来,缓缓摇头,
“我不信。”
说完,卢当起身从床下掏出一个落满灰的匣子,匣子打开里面装着一封信,他把信抖落开递给贺英,沈念看着贺英接过信,越看越皱起眉头,微微垂下眼。
“怎么了?”
贺英把信转手递给了沈念,沈念接过扫了两眼,眉梢微扬,只见那信上字歪歪扭扭,是这卢当的妹妹对卢当说,自己快要离开王家了,只是那王乡绅老是纠缠她,她有些害怕,央卢当那日去接她。
“王家鸟龟下臭卵,就是瞅着我妹妹长得漂亮,起了歪心思,想收她进房。”
卢当咬牙切齿地道。
贺英微微顿了下,“信里没落款?”
卢当颓丧地望着火堆,摇了摇头,
“若能有落款证实我妹妹是八月死的,那时身契也解了,死人就得上报官府,但若是七月中死的,那我妹妹就算是他王家的家奴,死了也是家务事,不用官府仵作查验。”
贺英蹙起眉头,清楚了来龙去脉,卢当妹妹明明八月初还给卢当写的信,却因没法证实写信的日子,无法追查王家,她看着那封信被沈念拿在手里,光透过发黄的信纸,突然一抹红色映入眼帘,她略微一迟疑,
“这是……”
沈念也显然注意到了,他将信纸微微凑到鼻尖,撩起眼皮,淡淡道:
“胭脂。”
“胭脂?”
贺英拿过那信纸,透过火光能看到那一抹殷红,确实是胭脂的色泽,她鼻尖凑过去,有股特殊的香味,而且这字迹是压在胭脂上面的,也就是说卢当妹妹是先把这胭脂抹在纸上,再写的字,上面还留有清晰鲜红的指纹印子。
贺英脑子里突然闪过些什么,但是转瞬而过,没有抓住,
“贺兄?”
沈念轻轻叫了她一声,贺英才回过神来,只见卢当深呼出一口气,站起身来,对着两人拱手行了一礼,
“我卢当虽是个粗人,但旁人与我有恩,我也是一定会报的。你们不是想要缴粮么,我知道那县令的把柄在哪里,只是……”
他犹豫地看了眼贺英,
“他们在这县里作威作福惯了,就算抓住把柄,怕也没人主持公道。”
一直没出声沈念听到这话,似乎若有所思,淡淡开口,
“那不一定。”
贺英一怔看向他,只见他温和一笑,慢吞吞道:
“我只是想到,昨日离开军营时得到消息,这几日巡抚会来岩县巡视,只要将县令的罪证找出来呈上去,这事说不准能成。”
是夜,昊然长空,万籁俱静。
岩县里除了县衙门前的灯笼还泛着光,各家各户早早的就熄了灯火,随着更夫的脚步,几个人影从巷子口掠过,卢当爬上了墙头上,夜风里有股脂粉气飘来,他回首对着墙头上蹲着两人比划道,
“就是这了。”
“我上回跟着县令想告王家,倒是瞅见他养了个小妾在外面,那小妾还给他生了个儿子,他三天两头往这里跑,那天夜里抬了两个大箱子到这院子里,估摸着好东西不少。”
贺英心里一凛,望向院子里,月色照得地上清辉一片,只见窗纸上映出个窈窕人影来,解衣梳发,随着屋子里的灯渐渐暗了下去,院子里也陷入了漆黑。
她不动声色地跳下墙头,拉开窗户,翻身进了屋子里,突然听得身后“咔”一声,她扭过头,只见卢当跨在窗口,碰到了那撑窗的叉竿,只不过……
“沈念呢?”
“他刚还在我身边呢。”
贺英蹙起眉头,四下一瞟,并没有见到沈念的身影。
“谁?!”
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床那边传来,紧接着是婴儿的啼哭,卢当跟个泥鳅一样钻到屏风后,贺英怔了下,被人一把拉到了桌子底下。
明灭的光起了又灭,两人挨得极近,急促地呼吸声喷洒在耳边,想是他刚跑过来的,贺英觉得有些发痒,摸了摸耳朵,
“你去哪儿了?”
沈念目光有些闪烁,压低了道:
“走迷道了。”
“奇了怪了,明明听到有声音。”
一声嘀咕从头顶传来,只见那纱裙底在眼前晃悠,两人都噤言。
待灯光暗了下去,贺英这才探头出来,只见卢当顺着墙根摸到架子上,驾轻熟路地搜了一遍,贺英则立在窗边,往桌子上一扫,只见一个梳妆匣,都是女子闺房常用的东西。
就在这时,后面悄无声息的一只纤纤玉手摸到了贺英的肩膀上,怨嗔道:
“冤家~~我就知道你来了。”
贺英身子一僵,是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沈念转头看着她,待那女子摸到她脖颈喉结处,突然话音一变,带了丝疑问,
“你……!”
女子刚出了个声,就双眼一翻,软绵绵倒在贺英怀里,贺英收起手刀,将她放在地板上。
卢当趁着这功夫,把屋子里搜了一圈,床底下都看了,爬起来对两人纳闷道:
“杨得福那老东西能把东西能藏哪去?”
贺英也细细打量了一遍女子的屋子,似也没发现什么不同寻常之处,一扭头却见沈念站在墙边,借着点窗外的月光在看墙上四副联画。
“这画可有不对么?”
沈念回过头,瞥了她一眼,
“前三幅虽不是名家之作,但浑然一体,只最后一幅山林错杂,点染无法。”
贺英听完,微微皱起眉头,掀开最后那幅画,敲了敲墙,果然听到了些回响。
“空的。”
卢当凑过来,顺着墙壁摸了上去,只听咔嚓一声,像是什么打开了,他掏了半天,捧了个匣子出来,当着两人的面打开。
“县衙主簿的账本和乡绅行贿的买卖田契!”
卢当倒抽了一口凉气,贺英接过那东西塞进怀里,看了两人一眼,
“快走吧。”
三人正原路返回,到了墙边,贺英和沈念都翻了上去,转头蹲在墙头正等着卢当,可卢当只是抬了个脚,一匣子珠宝首饰从裤腿里掉了出来
贺英:“……”
卢当对着两人尴尬一笑,再抬起一只脚,“哐当”一个瓷器花瓶掉了出来。
沈念,贺英:“……”
卢当搓了搓手,“这些东西就摆在那儿,没忍住。”
“谁?!”
就在这时,墙外一声呵斥声响起,想是不远处大街上的巡夜衙役注意到了这动静。
贺英俯身拉住了卢当,揪住领子将他提上了墙,只是三人刚翻过墙走到巷子口,一圈看家护院的打手将他们俩团团围住,身后这些衙役扑了上来,贺英一把抓住了其中一人的领子,正准备动手,突然听到这些人中有人喊道,
“上啊,把这几个鬼祟人等拿下,关到县衙里去。”
听到进县衙,贺英心中一动,猛地松开了手,那衙役抓着她的手腕就翻了过去,沈念见贺英突然松手,也不挣扎,任由衙役将他制住。
卢当本来见识过贺英的厉害,想着这点人想必对贺英来说不算什么,拾起根棍子正准备一起干架,一抬头却见贺英被压在地上,一群人虎视眈眈地抬起头看向他。
“哐当”,卢当手一松,棍子从手里掉了下来,干笑了两声,
“那,那个各位……误,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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