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路边是两溜高大挺拔的柳树,正是初夏时节,碧绿的柳枝在微风中轻轻摆动。他们两个就这样顺着风沿着河流向城外走去,路上的行人穿梭去来,渐渐人变少了,路两边放眼望去,尽是绿油油的麦田。
卢玉贞手里拿着风筝,有意无意地走得慢了些,田里的麦子长了须,初结了穗子,随风起伏,一派蓬勃景象,这和记忆中家乡的景象有点重叠,但又是新的风景了。
她弯下腰来仔细看。方维走在她后面,也跟着停下了,笑道:“果然是南方人,这个都没有见过啊。”
卢玉贞道:“我家乡是种稻子的,那边尽是水田,跟这个不大一样。”她伸手把几只麦穗揽在手里,饶有兴味地观察着,方维却伸出手来,在麦穗上捏了捏,皱着眉头道:“今年春天雨水少,麦穗结的不实,怕是有饥荒呢。”
卢玉贞吓了一跳,道:“大人,这个您也能看得出来。”
方维用左手两根手指夹住一支麦穗,右手指着给她看,“你看这个穗子不大,倒是有一半都是瘪的,剩下一半就算灌了浆,也不如往年的饱满。”他松开麦穗,叹了口气道:“我家就是种地的,打从我记事的时候,就跟着在地里刨食了。春分天不雨,处处起新坟,遇上这种灾荒天气,都是要饿死人的。”
方维抬眼看去,不远处的麦田中间,零零星星地散落着几座坟,其中有几座想是清明的时候有人祭拜过了,坟前有烧过纸的痕迹,又散落着些果子,坟头有土坷垃压着黄色草纸,在风中颤颤巍巍地动。也有孤坟无人祭拜的,坟头已是淹没在荒草杂树之中。
卢玉贞顺着他的眼光一看,又见方维神色凄凉,估摸着是他想起了家人,又想到自己父母远在万里之外,也无人上坟烧纸,便也低着头不再说话。
方维原地站了一会,淡淡地道:“那边有个高点的草坡,咱们过去。”
河岸边有个挺大的高坡,坡度很缓。卢玉贞随着他走了一小会,就上了坡顶。天气晴好,坡上面踏青的男男女女络绎不绝,有放风筝的,也有女眷们搭了秋千荡着玩儿的,暖风中带着点脂粉香气。
卢玉贞倒是不慌不忙地提着风筝在坡上走了一圈,测了测风向,心里有数了,选定了个地方站着,一只手拿着风筝的提线,逆风向前快走了几步,见风筝向上窜了一截,又停下来慢慢放线。她顺着风力一放一收,看风筝在空中飞得又高又稳了,转身在人群中找方维。方维站在坡顶一棵大柳树底下,笑眯眯看着她。她手里一边扯着线,一边问道:“大人,您要不要来试试?”
方维摆摆手道:“你放的好,也难得出来一趟,多玩会罢。”卢玉贞悠着力放了一阵子,笑道:“这个风筝精致好看,打的顶线也好,要是这样放了去,倒是舍不得了。”
方维走了过来,伸手接过,笑道:“我来罢。”拿在手里,见风大力沉,线已经是扯到了底,便伸手想扯断。卢玉贞见了,急忙将他的手拉了下来,道:“大人当心,小心这线划破手。”
方维道:“没带剪子出来,倒是没有趁手的工具。”正在打量周围,忽然斜刺里一个黑色大蝙蝠风筝急急地窜了过来,和半空中的沙燕风筝绞在一起,两边使上了力,啪的一声将线都绷断了。
方维被这股劲带的撤了两步,看两个风筝向远处高高飘去,一会儿便只得两个黑点大小了。卢玉贞拍手笑道:“这个蝙蝠来的倒是及时。”
方维也收了手,笑道:“这下把家里的晦气都散了,后面就一切都好了。”两个人走下了坡,看日头已是在向西走,玉贞道:“大人,咱们回吧。”。
他们一前一后,沿着大路回城,又走了一段,方维忽然停了脚步,神情有点局促,
卢玉贞问道:“大人,怎么了?”
方维把声音压得很低:“我要小解。”
卢玉贞不以为意,往路边大柳树下面指了一指,方维却摇了摇头,道:“你在这里等着我。”便快步走下路边麦田去了。
卢玉贞愣了一愣,忽然脑中爆出一个念头,瞬间明白了,见几百步开外的河沟边立着一处破败的土房,仅余下几扇坍塌的墙壁,与周边村庄皆离得很远,想是无人居住,方维便急走几步,朝那边去了。
卢玉贞在路边,看着方维的人影在土墙后消失不见,一时说不出的心酸,又突然想到那土屋破败久了,里头怕不会有什么蛇虫鼠蚁,便也下了大路,往土房走去。她沿着田埂慢慢走着,离着土屋还剩下十几步,突然听见方维的声音惊叫道:“什么东西?”
她也吃了一惊,撩起裙子三步并作两步跑起来。这土屋的门早就不知道去哪里了,她一进来,就看到方维在土墙的角落里,带点慌乱地站了起来,手上还提着裤子。
她急急地道:“大人,是我,怎么了?”
方维见她进来,眼里有些窘迫,但情急之下也顾不得了,摆了摆手大声道:“你先别过来。”他用眼神搜寻着地下的荒草丛,土堆里只有些朽坏的木条,他便抄了一条在手里,卢玉贞的眼光随着他一转,便看到了就在自己身后,在土墙的另一边角落里,有个黑洞,一只手从洞里伸了出来,搭在地上。
她心脏如擂鼓一般,跳得极快,但脑海里反而一片清明,并没有慌,慢慢弯下腰去,学着方维也扯了一根木条出来,手搭在嘴唇上,示意方维不要出声,提起裙子往里走了两步。
定睛看时,是半截细瘦枯干的手臂,她想大概是病死或者饿死的尸体被扔在了这里,刚想回头跟方维说,忽然被人用力向后扯了一把,方维整个人挡在她面前,原来是这手臂忽然从地下抬了起来,伴随着一声低低的哀鸣。
是个女人的声音。
他们俩同时长出了口气,又走近了一些,那手臂向上挣了一挣,洞里面露出来半个脸,脏污的看不清五官,一头乱七八糟的长头发,真如鬼魅一般,身体隐在洞中,嘴里发出呜呜的惨叫声,像是痛到了极致。
方维和卢玉贞对望了一眼,齐齐向后退了一步。那女人也看见了他们两个人,用力吸了几口气,忽然将手臂伸向卢玉贞,断断续续地叫了几声:“救救我……救救……”说了两句,又喘不上气来。
卢玉贞见此,踌躇了一下,看向方维。方维咬着嘴唇,见她眼光看过来,只是点点头道:“先别靠太近,当心她有疫病。”卢玉贞走了过去,俯身将木条递到她手中,跟她比了个使劲的手势。
女人见她有帮忙的意思,也点点头,用力向上爬了两步。卢玉贞离的近了,也借着光往下看,原来这地洞是个乡下人废弃不用了的地窨子,女人拽着木条爬了出来,卢玉贞和方维都倒吸一口气,她上半身穿着一件破烂不堪看不出颜色的夹袄,下半身的衣服裤子都已经撕成碎布条条,身材干瘪瘦弱,却腹大如鼓,身下淋漓着一片血迹,竟是已经临盆了。
女人抱着肚子,在墙角蜷曲地躺着,高一声低一声地哀叫。方维见此,向后退到出口,低着头不敢再看,卢玉贞手脚发麻,但见女人哀恳的眼光直望着她,便回头轻声地问:“大人,我看得找个稳婆来。”
方维嗯了一声,道:“我去村里叫罢,你在这里守着,别乱动。”说完快步走出去了。
卢玉贞定了定神,站在墙边,看见黏糊糊的液体合着鲜血顺着女人的大腿一路淌下来,在脚边凝成一滩。她虽自己没有生过,之前在南京的时候,也听姐妹们荤素不忌地说过些怀孕生孩子的故事,知道这是闯鬼门关的事。
此刻她一个人守着,见女人渐渐上气不接下气,眼睛也闭上了再不睁开,心中又着急又害怕,蹲下身道:“别急,再等等,去叫人了,再等等人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