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中已被屏退左右,除了赵勇之外,只余另一青年。
青年只有二十三岁,并未穿铠甲,着一身玄色常服,手边摊开一本学吐火罗语的书册,边缘处铁画银钩记着所学心得。
赵勇知道这是大都护薛琅,曾经大名鼎鼎的西南王。
数年前他曾同薛琅有过一面之缘,那时眼前之人还是位十六七岁的少年,在演武场上将一柄长-枪舞得密不透风,引得周遭一片叫好。如今七年时间一晃而过,当年意气风发的矜贵少年在战场上历练成了青年将军,周身气势浑然,不容轻顾。
尤其是在平定西南动荡后,这位青年将军能不眷恋一点功绩,转身便到了这百废待兴的西域,此等胸襟气魄,实是不简单。
这般人物忽然要见他,且屏退了左右,他自是不信真是因为牧使一事。
薛琅并未有多的寒暄,只神色温和道:“赵公近来可曾同先都护崔将军家中有来往?”
赵勇不知薛琅此言何意,笼统道:“多年都有些书信往来。”
“同崔五娘呢?”薛琅又问。
嘉柔在崔家本家,排行第五,外人提及不便唤其闺名,常唤一声“崔五娘”。
只是为何好端端要问到嘉柔?
赵勇本在军中多年,历练的一副做戏本事,恰到好处露出一副微疑之色,问道:“大都护为何有此一问?”
薛琅不同他拐弯抹角,只起身到了书柜边。
那书柜被书册装得满满当当,除了各种史书、兵法之外,还有治水、兽医、种田、冶金等专书。
薛琅取出一个用方布包裹的物件儿,摆在赵勇面前。
摊开方布,眼前是一个用旧的铜钵,质地厚重,价值不菲。
薛琅骨节分明的手点在铜钵边缘的一圈花纹处,“此刻纹,赵公可眼熟?”
赵勇如何不眼熟。
昔日里崔夫人每每托人给崔将军送来亲手做的衣物上,就在袖口或衣角有这么一圈缠枝莲纹。他乃崔将军的近卫,这些物件儿平日都是经由他的手收放的。
他顺着薛琅的指尖,不但看到了那圈花纹,还看到了一个字:柔。
显而易见,这是崔夫人秉持一颗爱女之心,操心给嘉柔打铸的铜饭碗。
“在下收到一封密信,从信中得知,崔五娘一日外出玩耍,久未归家……”薛琅话说得客气,将其失踪一事美化为外出玩耍,“崔家人四处相寻,联想到崔将军之故,便托请到了我这处。可巧今早我得到了这只铜钵,想问赵公,崔五娘近日可曾寻过赵公?”
赵勇未曾想到,嘉柔逃婚之事竟已传到外人耳中。
大盛民风确然开放,听闻现下女儿家也能在街面上纵马驰骋,甚至连幂篱也可不戴。可再开放世俗也容不下逃婚之事,否则家家户户的儿女一遇不顺心的婚事便逃跑,怎堪了得。此风断不可涨,逃婚之人必须被数万世人鄙弃,让她淹没在滚滚的唾沫星里不得翻身。
崔嘉柔已做下被人唾弃之事,可赵勇怎能认下薛琅之话,必须得将她的名声挽救挽救,便状作着急的站起身:“到处玩去了?这丫头,都这般大了怎地还这般贪玩?”
在房中焦急转了两圈,又做出转念一想的模样,问道:“薛将军莫是听岔了?阿柔小时候确然有些顽皮,可听闻这些年已是极懂事、极贤良、极淑德。没事时便守在房中绣个花、纳个鞋底……”
他将挂在腰间的他亲闺女绣的荷包递上前:“这便是出自阿柔之手,千里迢迢托人送来,说原本是做给崔将军,可将军已逝,权且挂在我身上寄托思父之情。这般孝顺、贤惠的女郎,实在不像是能四处玩耍不着家之人。这铜钵或许是,她随手赏了人,那人却一路到了龟兹。大都护可将那人寻来,一问便知。”
崔嘉柔是否真的修炼出了世俗标准里的贤良,薛琅回想起两年前回长安献俘时凭白而起的动乱,对此小有异议。
他并不分说,只从那荷包上收回眸光,道:“不是她便好。若赵公此后收到她的消息,还请立刻同晚辈商议,莫让崔将军的骨血流落在外。”
“将军谦虚,该当如此。”赵勇忙应下,却又试探着叮嘱,“无论五娘是否真在外游玩,也请大都护莫将此事传扬开。若招来突厥细作伺机报复……”
薛琅点头:“赵公放心,自是不会。”
他将铜钵重新用布包了放回书架上,留赵勇用了一盏桃酪,做出一副闲谈状:“某两年前回长安献俘,曾碰巧同崔五娘有过一面之缘,真是聪慧过人。我隐约记得,她那处,靠近那处有一个……”
他眉头微锁,装作一时想不起的模样,只眼皮轻掀,细细凝注着赵勇,里头没有半分迷惘之色。
赵勇却比他更为糊涂:“靠近何处?有什么?哦……靠近门牙有几颗黑牙是不是?”
门牙?薛琅凝眉。
赵勇续道:“那是她小时候调皮咬炮仗,被炮崩的。还好后来换乳牙,连那黑牙一起换掉。否则鲜花一样的女郎有一口黑牙,实为不美。”
薛琅:“……”
房中一时彻底安静下来,又过了好几息,薛琅指尖从额角拿下,道:“听闻赵公举荐人来当牧使,在下便随赵公前去见上一见。若得力,自要留下。”
赵勇心下一紧,暗道糟糕。
军医营舍门前,崔嘉柔凭着几方“养颜神方”,已被王怀安相见恨晚。
王怀安顶着额头下巴上两个明晃晃的大水泡,高兴道:“成,我等会便去寻蜂蜜,厚厚抹它一层。”
崔嘉柔指点着:“前三日抹蜂蜜,后四日抹牛乳,后七日又重复过。如此三七二十一日,包还你一张白白嫩嫩的小脸,莫说女郎,便是男子见了小心肝也要扑通扑通跳呢。”
王怀安笑得见牙不见眼,“不求男子,只求多几个女子,能选出个新妇来。”
崔嘉柔通心舒泰。
这才应该是听到她的吹捧后的正确反应啊。
不谢谢她,反而斥一声“想活命就滚”,真是个小人!还想吃她驴!
她正在心中腹诽,一旁的军医上前问她话:“牛屁真能点着火?”
这……怎么又绕回来了?
她清清嗓子,道:“只听过,未亲眼见过。牛排气大半因为积食,轻者不用治,重者治不好。”
“若重症真有人能治好呢?就揉一揉牛肚子,猛地放一阵屁,牛就好了。”王怀安插嘴。
“八成是撞大运。”
王怀安轻触自己面上那两个泡,又啐一口唾沫:“那小子果然是个骗子!”
嘉柔也跟着一声骂:“对,大骗子!”
此时有兵卒前来送信,说大都护薛琅正同赵勇往这处来。王怀安便安排人前去牵牲口,好当着薛琅之面检验嘉柔的手艺。
崔嘉柔想到很快便要看到那张传说中的脸,心中激动难以按捺,忍不住先向王怀安打听:“王兄,听说西南王有倾国倾城之貌……”
“嘘……”王怀安连忙打断她的话,“千万莫说这话,也千万莫同大都护身有接触,我与潘贤弟相见如故,才提醒于你。若旁人如此说,早打出去了。”
“哦?”嘉柔凑上前,竖着耳朵问:“为何?”
“有断袖之嫌!”王怀安放低了声音,“大都护最嫌恶的便是男人搞短袖。你见了他,第一莫夸相貌,第二切莫太过靠近,千万记得。”
原来如此,嘉柔恍然大悟。
这就和两年前献俘那次的传言对上了。
西南小国的两位王子因薛琅争风吃醋,最后不是惨遭灭了国?
王怀安专程提醒她一道,可见薛琅被男人看上的断袖事还不是一回两回。
她更好奇了,到底是什么模样呀,有那般惊天地泣鬼神?难道比她扮作男子的俊美还胜一筹?
王怀安提醒完,看着嘉柔的脑袋瓜,不知怎地来了一股熟悉之意,“咦”了一声,后知后觉道:“我同潘贤弟可是在何处见过?”
嘉柔忙后退一步,掏出扇子掩住了半边脸,干笑两声:“王兄也十分面善呢,可见美男子之间都容易投缘。”
“如此吗?”王怀安抚着后脑勺,“我们村的婶婶们,确然都说我是村里最俊的后生。”
一时叮当铃声由远及近,慢悠悠传过来,是一头脖子上系着铃铛的小牛被牵来。
嘉柔转头去看,却见那小牛只有六七个月大,通身褐色背毛,十分眼熟。
这不是早上她在集市上医治过的小牛?她目光下移,落在小牛的腹间。那处原本圆鼓鼓,现下已是平瘪,用精细草料再将养两三日,便算痊愈了。
短短半日就能恢复至此,她这手艺,可真是绝了。
等等,他们莫非要用这小褐牛来试她?
木哈哈,真是天助我也!
她已知这牛的情况,届时真真假假说上两句,既不完全显出真本事,又能唬一唬人,还不会小牛的将养,完美契合她只想混口饭吃的初衷。
正想得美,却听王怀安呼喊:“怎地将它牵来了?不是这头牛……”
啊?不是啊?
嘉柔又偏头去看,却见那牵牛的杂役要将牛牵回,小牛却挣脱了杂役之手,晃着铃铛叮当叮当朝她的方向而来,目标十分明确,却又不似要伤人,引得一旁的军医也探着身子看热闹。
王怀安吃惊道:“它,它竟也识得潘贤弟,莫非它在牛界也是个美男,容易与美男投缘?”
嘉柔咧出个比哭好看不了多少的笑来,“王兄说笑……”在心中着急大喊 :“莫过来莫过来,我只是医了你,不是你的再生父母,不需要你这般呀……”
在她的切切祷告里,小牛成功地到了她跟前,朝她扬首,欢喜地打了个招呼:“眸——”
王怀安持续怀疑:“这可是巧了,今儿我瞧你眼熟,牛瞧你也眼熟……”
几乎与此同时,她身侧已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呼唤:“大郎,这是薛都护,快来见过。”
她猛地转首,但见赵勇同另一个男子已站到了她面前。
男子俊美无俦,却气势清冽,仿似远处高山上融下的雪水,本该春意浓浓,谁料却更加严冷。尤其是他的一双乌沉沉的眸子,明明无甚表情,却深沉如汪洋大海,仿佛里头随时要卷起风暴,然后跳出来一头海怪……
她心头唰地拔凉,额上不觉间已浮上密密汗珠。
这不就是,那吃驴恶獠?
等等,他就是传说中的西南王薛琅?两年前害她背上“女纨绔”之名的祸首之一?清晨被她用牛屁喷烧的第二人?
赵勇向她挤眉弄眼,“阿安,莫愣着。”语气在“阿安”上刻意加重,暗示她千万莫自暴真身。
此时小牛已到了她身畔,用头蹭着她,道不尽的亲热与欢喜。
王怀安方脸一抽,终于发出一声迟来的愤慨:“啊!”,伸手稳稳地指向了嘉柔:“是你,原来是你这小骗子,点牛屁烧人的就是你。兄弟们,拿下他!”
作者有话要说:崔五娘:靠近脚腕有个脚,靠近嘴有牙,靠近眼皮有睫毛……嘎嘎嘎,薛恶獠你就慢慢猜吧!
注:唐朝时骂人话里有“獠”,大意就是鬼的意思。恶獠=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