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天父

祁遇站在一旁,静静等待柔嫔在神前拜完九礼,礼毕后起身招他过去。

“祁掌事今日前来,是有何要事么?”柔嫔净了手,接过宫女手中的茶盏品了起来。

离家十余年,如今除了对天父敬爱愈盛,她和大宁女子早就没有什么区别了。

“是陛下派奴婢来的,”祁遇恭敬道,“陛下问您刘婕妤那边的事处理得如何了。”

握着茶盏的手猛然一抖,柔嫔的护甲磕在瓷器上,发出清脆的“铛”声,有茶水洒了出去,身旁宫女要为她擦拭,她躲开了。

过了好一会儿,柔嫔才放下茶盏。

“你们都下去吧,叫阿依木来,让她给祁掌事上一盏好茶。”

阿依木是柔嫔从家乡带来的贴身婢女,没有什么事是需要瞒着她的。

很快,一位异族长相的女子递来一张托盘,祁遇看了一眼,没有多做犹豫,双手接过上面的茶盏。

茶汤滚烫,他又未被赐桌椅,只能站着把它握在手里,手心很快就被烫出了水泡。

柔嫔缓了缓神,慢慢反应过来,冷声道:“陛下不可能派你来说此事,为何要说谎。”

祁遇顺从地跪下:“奴婢该死。”

“你假传圣意欺君罔上自然该死,但你既然来了我延禧宫,就不会让你死。”柔嫔站起来,走到他身前冷笑。

“今日占卜,天父说有一缕风会带着种子,给这片死地带来新的生机,但本宫实在没想到,竟是你这样的狂妄之徒。”

祁遇没说话,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手中还握着那杯茶,掌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红肿起来。

“娘娘息怒。”

柔嫔看着他:“说吧,你想知道些什么,又哪来的胆子竟敢愚弄本宫,就不怕本宫把你今日所为事告知陛下,将你乱棍打死么?”

“奴婢想知道已故白王妃的香,您的香,和香嫔娘娘的香。至于奴婢的胆子从何而来……”祁遇抬起头,穿过她望向殿内神魔。

“娘娘仁善,不忍宫中再多冤孽,因而开了门引风入室,奴婢亦不愿自己的种子在这片荒芜的土壤中枯萎,便大着胆子,赌一赌娘娘对天父的虔诚。”

“娘娘待天父之心至‘净’。”

殿内烟雾缭绕,神像前供着新鲜的瓜果,柔嫔垂眼看着跪在地上的人,神色有几分恍惚。

天父啊,原来在这中原的宫廷里,也有明了你我的人,他是否就是你所说的“风”。

西域草原上高大的神殿和压得低沉沉的天空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或许是因为她早就意识到自己是被故乡抛弃的孤魂,所以这么多年来,故乡也渐渐在她记忆中隐去。

但她还记得司命抚摸着她的额头,说,大公主,您是挂在神殿顶上最洁净的冰凌,可天父还没来得及选您做圣女,王就将您献给了中原的皇帝。

她问,天父不能保护我么。

司命摇头,尘世中人在降生之前就被浑浊的羊水浸透,人世皆苦,即使是至高无上的神,也只能在众悲中保护人心最后一抹净意,但您以“净心”待天父,灵魂便能升入天国。

当时大公主以为司命的意思是,她虽然受离别之苦远嫁,再无法在神殿里侍奉神明,但是没关系,纯净和善良比什么都珍贵,天父不会责怪她。

现在的柔嫔却明白了,司命其实是在告诉她,即使有一天她手染鲜血被冤魂缠绕,但因为她知道神明慈悲,恶人也配得上忏悔,所以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自己,这才不至堕落成魔。

“祁掌事请起吧,”柔嫔目含慈悲,“阿依木,快给祁掌事赐坐,瞧瞧这跪着说话成什么样子。”

****

祁遇走后,周书禾点好宫中诸人送来的贺礼,去刘婕妤那儿谢了恩,同陈清茗说了会儿话,回来用了午膳,又小睡一刻,起身活动了一会儿筋骨,准备做份桂圆红枣银耳汤给皇帝送过去表表心意。

谁知人刚进小厨房,银耳都还没泡发,揽芳阁的寺人吴轩就进来通传,说祁掌事前来复命。

周书禾有些惊讶,忍不住怀疑起自己来:“他这么快就查到了?难道这是个什么人尽皆知的事儿不成?”

寄月笑道:“祁掌事一向如此。”

也对。

周书禾无奈地笑笑,毕竟这人一向能成常人不可成之事。

宜和宫的小厨房和揽芳阁不互通,她回屋得从殿外进,刚踏过门槛,就看到独自站在院子里的祁遇。

周书禾没有唤人传见,祁遇不想贸然踏入屋内,闲来无事便观察起揽芳阁房门上的雕花。

这门大概是很长时间没有换过,看起来旧旧的,过两天可以和皇帝提一下,正好周书禾如今得宠,他再一提,皇帝定会派人为她重修揽芳阁,付出越多便越无法割舍,如此一来一往,慢慢就没有什么是她争不到的了。

寄月正要按例传唤,却见周书禾摇摇头,自己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在看什么呢,怎么不进去?”

祁遇肃然一惊,转头见是她才放松下来:“我看今日天色很好,想必娘子也欢喜。”

“是啊。”周书禾柔声道,“进去坐坐吧,这京城的冬天呐,便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也还是冷嗖嗖的。”

说罢她率先进屋,身后祁遇低垂眉目,跟在她身后三步外,随她前后进去了。

就在刚才瞧着他背影的时候,周书禾突然觉得,幸好此时站在这里的,是一个重活过一次的自己。

虽然她没有少时的烂漫真挚,连自己最信任的人都能算计,明知此番艰险却还要让人帮她闯上一闯。

但若是真正十六岁的自己,她不会看懂祁遇今日的这半刻等待、三步遥望。

他尽心尽力的帮她,顺从她的心意以“我”自称,在她不自如的时候从容应对,却又严格到近乎苛刻地划分开他们之间的距离。

未经传召绝不入内,恪守本分走在“主子”身后一步之外。

这不是守望相助的同伴的姿态,他把自己当作了托举周书禾登上高位的踏脚石。

可她什么都不能说。

前世她还是个年轻人呢,就愿意拿那定情的玉佩换做肚腹里的半升米了。一晃一辈子过去,难道今生她反而会像个傻丫头一样,会为了旁人所谓的情谊,不去登那块踏脚石,而是扶起他、拥抱他、把自己的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在危墙之下缠绵悱恻么?

作者有话要说:周书禾:不可能!绝对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