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被士卒拦下,没得以靠近车马,好在贼匪见到队伍浩荡,还有挎着环首刀的官兵护卫,知道是官府的人,他们惹不起,终于不敢上前。
两名贼匪对视一眼之后,转身逃跑隐匿在了林中。庞庄的一队人马,此行是为护送,不宜节外生枝,便也没下令追赶。
乱世治安不好是情理之中,黄巾余党藏于山林之中,再有便是为了粮食钱财集结起来的山贼,劫掠途径的百姓。
郭懿他们一路好在有部曲护送,即使有山贼盯上,也不敢轻举妄动,大半日的路程都很平静,而如这女子一般的行人,便很难逃得过流寇侵扰。
女子惊魂未定,慌忙跪在地上磕头:“无意惊扰贵人车驾,小人这就离开,这就离开。”说完起身行色匆匆的要走。
这里离颍川城已经很远了,车马行走也得大半日的路程,一个身体羸弱妇人,带着襁褓中的婴儿,走在城外的野地里,定然是没有活路的,躲过了贼寇,入夜后也会叫野兽吃掉,想到这里,郭懿不免担心。
“娘子,你且站下!”郭懿喊住那女子,又朝郭嘉他们问:“可容稍等片刻,叫我问几句话?”
荀彧很通融,说道:“已至正午,人马也该歇息,我叫他们暂作休整,女郎可慢慢问。”
“谢过文若阿兄,”郭懿跳下马车,走到女子跟前,“娘子是哪里人?因何在此?”
女子躬着身子,很是拘谨:“小人是陈留人,来颍川投靠叔父,到了才知叔父已然亡故,只剩下叔母和几个幼子,家中经济吃紧,我便不好再留,如今也不知往何地去。”
郭懿看清楚,她怀里抱着的确实是个孩子,便又问:“那你丈夫呢?”
女子眼泛泪花,声音带着呜咽:“去年被拉去充军战死了,又赶上荒年,小人与孩子两个没有生路,才来颍川投奔亲戚,”
她很是眉清目秀,但在饱经丧乱后,被摧残的面容枯白,嘴唇干裂没有血色,有气无力的声音愈发凄惨,“若非如此,谁愿背井离乡。”
荀彧一直倾耳听着,女子说到这里,他垂眼叹了口气,。
世道太苦,黎民徒悲。
得知女子艰难的境遇,郭懿起了恻隐之心,不想将母子两个丢在此地,可她不也知能否做主带他们两个同行,一时之间游移不定。
正当为难时,荀彧的声音响起:“女郎欲做何事,但做无妨。”
郭懿抬头看向荀彧,他一手握住缰绳,一手轻搭在剑上,颔首微微一笑,表示赞许。
得到荀彧的支持,她点头应下,转同妇人说:“娘子带着婴孩,回到陈留也难寻生计,若你愿意,可以同我们去河内再作安顿,到时我也能替你打算一二。”
她方才盘算一番,收容这母子俩,于家里是无足轻重的事,若是这女子会织布酿造,到时也可自力更生,寻个安定的居所。
“多谢贵人!多谢贵人!”女子眼中满是感激的神情,就要跪下磕头。
“我并非贵人,我与娘子是一样的人。”郭懿最见不得这样的场面,赶紧一把将女子扶住,“娘子记好,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要轻易向他人屈膝。”
女子眼中透着惊讶,似乎对这样的言语十分陌生,含泪答应了一声,“深谢女郎,杼娘记下了。”
“你带着孩子行路不易,后头还有马车,我叫她们领你去。”郭懿将她交给子规安置,又想到方才那样一番追逐,都没听见那襁褓中的孩子哭一声,想必是太饿了,虚弱的连哭的力气也没有。
母亲没有好的饮食,哪里会有好奶水呢,郭懿问了一圈,仆妇中也没有在哺乳孩子的,只能吩咐子规拿些牛乳米汤,将就喂给那孩子。
【恭喜宿主,民望+100。】
一切忙完,她便听见荀彧招呼:“女郎奔忙多时,坐下饮一口热汤吧。”
荀彧安排人马停歇后,本想帮郭懿一起安顿,但见她能独当一面,做事井井有条,也可见章法,便没多言,与郭嘉在道旁铺设的竹席坐下,默默看她做完一切,心下也更加赞许这位女郎。
郭懿过去在竹席上坐下,接过荀彧递来的吃食,“多谢文若阿兄。”
三人对坐,郭嘉打趣了一句:“此去一路流民遍地皆是,不知凡几,懿儿和文若难道各个都要救吗?”
这个问题,郭懿并非没有考虑过,方才帮杼娘的举动,只是出于一时的不忍,顺手搭救,也可以加一些民望换取东西。济世救民是需要能力的,她知道现在自己没有带上沿路每一个难民的能力,便不会去做。
她摇着头,啃了口胡饼,咽下去后慢慢说:“我若居上位,必然要清平贼寇,抚置流民,让天下人都食饱衣暖。可我如今只是一个普通人,不会异想天开,强行难为之事,大抵只能偶发善心,救助个把困苦之人。”
荀彧接过话,“女郎有这般纯善的心性,已然很好。”
郭懿低下头,荀彧难以看清她脸上的神情,只听见她吐出一声叹息,“杯水车薪之举总是无用,世道一直乱着,百姓日子就不会好过,若想救民于水火,还须天下早日清平。”
乱由苦生,苦因乱甚,郭懿的这番话,荀彧也深以为然。他回想起来幼时的颍川,学舍一座一座相连,里头学子们的读书声洋洋盈耳,可以传的很远很远,每到春日荠麦长成,田野里郁郁青青,农人提着农具行走其间,孩童们玩耍嬉戏于田埂间,一派安宁祥和。
阿翁尚在时,高阳里总有阿翁交好的友人,带着族中子弟诣门,那时他还是垂髫孩童,坐在阿翁膝上,听大人们念着《诗》里的章句。
“噫嘻成王,既昭假尔,率时农夫,播厥百谷。骏发尔私,终三十里。亦服尔耕,十千维耦。”
他还年幼,不解此句何意,阿翁会给他耐心释意:“这是赞颂周成王在位时,每到春耕时节,他亲执耒耜,带领农官与农夫播种百谷,一同耕作在垄间。”
他恍然明白:“君王也会下田中耕作啊,这一定是好君王!”
阿翁揉揉他头,赞他说的不错,向友人们慨叹说:“若是有成王那般亲近百姓,仁德爱民的君王,有周公一样的贤臣辅弼,便不愁百姓不睦,王业不兴。”
可时事变迁,现实终究与美好的景愿相违。
他刚及弱冠,便听到了张角带着信众,在河北巨鹿一带揭竿而起的消息。“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号令声下,各地州郡失据,颍川也不能幸免于难,长吏望风而逃,朝廷的援军还未到时,他与兄长们组织乡人抵御黄巾,乡人死伤无数。
他固然知道,黄巾军也是些失去土地,走投无路后,被张角蛊惑的贫苦农人,他们只想日子能好过些,他们没有错,可天下究竟是什么时候走到这一步的?
他总在探寻这个根源,起初他认为是有张角之流想要南面称孤,祸乱了国家,或是朝中宦官外戚夺权,扰乱了朝纲。但后来张角死了,宦官外戚也被诛杀,社稷却也并不曾安宁。
直到他自雒阳回乡那日,见到天灾人祸之下,农桑废止,大片田地荒芜。现在连天子居住的雒阳城外都常有野兽出没,遍地是吃不饱饭的难民,而皇帝从来置若罔闻,他才明白,汉祚丢掉的那两个字,叫民心。
不知百姓还要再苦到何时,但他心里始终坚定的是,一定尽快结束这一切,百姓血流如注的日子,已经太久了。
他抬头西望,好像终于看到了一丝光亮,“此行顺利,便可稍解黎民之困了。”
两人这样长吁短叹着,郭嘉忍不住出言,慵慵懒懒的问:“你们两个可否好生吃饭了?”
“我与文若阿兄说上几句话,阿兄便阻拦,没有这样做兄长的。”郭懿在旁顶撞。
郭嘉神情忽而变得凝重,“非也,只是不想让你们两个徒悲自苦,荀子说得好,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平定乱世需要代价,且是沉重的代价,诸侯打仗要粮要钱,不会因为士卒想与家人团圆就不募兵,不会因为饿殍遍地就不征收粮食,不会因为百姓想活着就不屠城掠地……那么流离困苦便是寻常事,郭嘉将这一点看得很淡。
他自己的私心里,也不希望妹妹与朋友将这些看得太重,毕竟在现在的世道里,想维护一些东西太难,若是执意去做,只会围困自身。
郭懿乖乖听话,“好好好,听阿兄的,好生吃饭。”
济世救民的探讨止于此,但郭懿觉得跟荀彧的距离拉进了不少,至少她知道了,荀彧与她一样,是不会罔顾百姓的,在置身同一处境时,他们会做出同样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