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外传来遥远的雷声,天色黛黑,将要落雨。
竹海间潮意淋淋,一时间万籁俱寂,只余竹叶沙沙作响。
婆娑树影在脚边罩下阴影,雪龙在帐门口停顿一息,心头陡然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营帐间荧火亮光,而原先守在营地四方的守卫,居然在这片刻之间全都跌坐在地,闭眼晕死了过去。
歇在不远处水边的马匹,也歪倒了一片。
剩下还站着的也蔫蔫的模样,有气无力地用蹄子刨着地上新草。
雪龙拎起帐前歪倒的宫灯,匆忙跑向小瀑布的方向,却发现雾峤靠着身后的石壁,脑袋垂着,也是人事不省了。
一时间,整座营地都悄然陷入了诡异的沉眠。
手中的灯火在风中疯狂颤动着,雪龙慢慢蹙起眉毛,拎着宫灯松木杆的手指紧了紧。
她走近侍卫,挨个去探他们的鼻息,心下稍定。这些人虽呼吸微弱,好在性命无虞,只是药物影响,暂时陷入了深眠。
检查完所有守卫,雪龙刚撑着站起身,忽然头脑一阵晕眩,差点向前栽去。
不好。
雪龙站稳脚跟,只觉得脑袋有些发昏,整个人好似一只飘在半空的纸鸢,摇摇欲坠。
她努力睁大眼睛扫向身侧,眼前却好像总蒙了一层薄薄的水雾,看不真切。
马车、守卫、竹林、溪流......
......等等,溪流?
雪龙灵台陡然清明一瞬,疾步走到溪边,弯腰掬起一捧清水,俯身在鼻尖嗅了嗅。
凑近了去闻,一开始并不曾闻到什么味道,然而渐渐的,有一股似有似无的甜腻异香轻轻钻入鼻腔,丝丝缕缕的,直往人魂魄里勾。
果然是水有问题!
车队行进一天,日暮邻水而息,安定下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取水煮茶、烹饪洗刷。只要事先在溪水中洒入药粉,便能神不知鬼不觉放倒车队所有人。
而雪龙今晚心思不定,茶饭用得都少,药效只是还没完全发作罢了。
就在此刻,空山中传来阵阵刺耳的鸦啼。
随之而来的,便是从四面八方的整齐脚步声,迅速向车队营帐逼近。
春雷在天空炸响,借着闪电的一瞬亮光,雪龙隐约看见了树丛后无数移动的人影。
竹林声浪掩盖不住脚步和兵甲的声响,可见来人不少,且势在必得。
“啊。”
对方在暗而她在明,雪龙莫名有种自己成了瓮中之鳖的错觉。
她叹了口气,忍着愈发强烈的头晕,手指搭上腰侧软剑,“这下有点麻烦了。”
说罢,她另只手扬腕一掷,那盏纸糊的灯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滚进了一旁草丛。
灯芯沾了略带潮湿的春草,噗嗤冒出一串青烟,被晚风一吹,草丛立刻燃了起来。
火舌迅速窜高,火硝和浓烟的刺鼻气味扩散至整个营地。昏迷的守卫呛了口烟灰,连咳数声,终于迷迷瞪瞪地陆续醒来。
也终于听见了周围的动静。
取水救火的动静、“保护公主”的叫喊声和兵器碰撞声响彻山中,而雪龙趁着混乱,三步并作两步,回头冲进了赵矜如的营帐。
赵矜如今夜并未饮用溪水,是被脚步声惊醒的,此刻正惊疑不定地坐在榻边。
“外面是水寇——”
见到雪龙,赵矜如话音一止,随即惊呼道:“雪龙,你生病了?”
火光如沸,雪龙面上却血色尽失,异常苍白,药效使然,眼角又带了点微红。
她抬起被冷汗濡湿的眼睫,勉强冲赵矜如笑了一下:“哪有的事。”
她方才闻过溪水,又铤而走险放了把火,呛人的气味没能让她好受半分,反而将迷药催得更深了些,只能强撑着一口气不让自己倒下去。
赵矜如摸了摸她额头,脸色一变,掀开被角就要去找随行郎中,被雪龙一把按住。
“阿姐,他们是冲着你来的。”
赵矜如对上她难得严肃的双眸,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早些时候雪龙说过的话——
“就算阿姐不拔刀,水寇今日也寻机会对我们下手。”
细细雨露顺着门帘的空隙飘进来,赵矜如打了个寒战,不自觉攥紧了雪龙的衣袖:“雪龙,我不会功夫,到紧要关头,你不用管我这个——”
“累赘”二字还未出口,雪龙便正色打断她:“别说傻话。”
“若谁让阿姐有半点闪失,我哪怕到天涯海角都不会放过他。”雪龙低声说,“保护阿姐,是我职责所在。”
她嗓音沙哑,却不容拒绝:“没时间耽搁了,阿姐,将就些与我互换下衣裳吧。”
赵矜如犹豫了一下,还是依言同雪龙换了衣裳。
薄薄的粗麻褶衣穿上身,寒凉晚风一吹,赵矜如打了个喷嚏。
门帘掀开半边,传来细细一声猫叫。橘猫被外面动静吓着了,挪过来跳进雪龙怀里,可怜兮兮地蹭她的胳膊,被雪龙揉了把脑袋,塞进了赵矜如的长褂兜里。
赵矜如三两下匆匆系好衣带,便被雪龙拉住手臂,向着营帐反方向,竹林深处跑去。
竹林幽微,愈往深处去,愈是湿冷。竹叶上清冽寒露滴落脸颊,凉得人一个激灵。
赵矜如跟在雪龙身后,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潮湿的林间泥土上,不知跑了多久,前方的雪龙忽然踉跄了一下,像是终于体力不支,鞋袜陷进潮湿的泥水里,脱力跌跪在地。
雪龙头痛欲裂,整个人亦恹了。
清寒露珠滴下来打湿她的眼睫,与细密冷汗交织在一起,她抬手擦了一把,回头朝来路望了一眼。
竹林尽头传来了短兵相接的嘈杂动静,火把点点,拢在浓浓的雾气里,像是漂浮在银白的水面上。
身边渐渐静了下来。一片静谧之中,好像并没有人发现她们。
赵矜如松了口气:“还好,我们总算......”
忽然,雪龙抬起头,定定望向竹林黢黑的前方,涣散的眼神在刹那间恢复清明。
她反手抽出腰侧软剑,向前一挡,只听见几声轻微震动,几枚暗针撞上剑身,乒乒乓乓地落了一地。
暗处传来轻声嗤笑,前方瞬间闪出一名黑衣蒙面的男子,数枚暗器自袖中飞出,与雪龙缠斗起来。
电光火石间短兵相接,兵器争鸣。软剑扫过地上竹叶,哗啦啦惊起一地碎青。
劲风袭来,一旁的赵矜如被暗器划破了脸,惊叫了一声。随即身侧转出一只裹了纱布的纤手,一把护到了身后。
雪龙趁着空隙侧过脸,在赵矜如耳边说:“阿姐,走!”
橘猫从雪龙衣袋里跳下来,朝着某个方向“喵”了一声。
赵矜如缩在衣袖里的手指握紧匕首又松开,她犹豫了一下,轻声道了声“保重”,迅速弯腰抱起猫,向着反方向离开了。
“想走?”
蒙面男子冷哼一声,从腰侧解下什么物件,黑漆漆的金属管对准了雪龙身后,竟然是一把火铳!
雪龙心下一沉。
晋蜀二国均有规矩,布衣白丁禁止私自倒卖持有火器。这深山老林的,水寇手中怎么会有火铳?
火光乍现,铜制的子弹直追赵矜如离开的方向而去,雪龙当机立断,软剑出手,迅速扫向身侧数根青竹。
只听得一声嗡鸣,竹杆尽数断裂砸下,子弹砸在竹竿上,瞬间爆裂开来。
硝烟散去,赵矜如已经不见了踪影。
而四面八方脚步声紧锣密鼓,黑衣人的援手也在此时到了,将雪龙团团围住。
“软剑‘神灵雨’?”
男人忽然开口,居然是个清润的男声,“你是温双壑的女儿?”
这是雪龙母亲留给她的佩剑。
雪龙不答。
方才的交手已经耗尽了她浑身的力气,头脑剧痛,四肢百骸的气力仿佛也被抽干了,神灵雨提在手上仿若千斤,只得勉强咬紧牙关。
天色昏然,入夜以后明明湿冷,她却感到眼前逐渐发黑,浑身上下都发起热来。
男人古怪地笑起来:“你们晋国的国君可真有意思,把公主交给一个叛徒的女儿。”
“你认识我爹?”雪龙莫名从他话里听出些愤懑的意思,冷不丁抬头。
“这不重要。”
男人说着,铳枪口指向了她,“重要的是,温双壑的女儿,落到我的手上,只有死路一条。”
两人之间只隔着寥寥数米距离,中间竹杆尽倒,她已避无可避。
头顶上竹叶溢满了水露,倾倒下来打湿了她的发梢。少女形容狼狈,却咬紧牙关,手指不自觉握紧了神灵雨的剑柄。
山中闷雷再响,春山中夜风如水,斜吹来细雨潇潇。
下一秒,铳枪子弹出膛。
几乎是同时,雪龙转了手腕,神灵雨嗡鸣一声,携了她几乎所有的力气,不留任何余力向对方卷去!
然而刀剑再利,也快不及火枪。
雪龙闭上了眼。
可就在子弹旋转着逼近雪龙的那一刻,竹林中传来羽箭破空之声,清啸着削下片片竹叶,竟然就这么将半空中的子弹自中贯穿,狠狠钉在旁侧的竹竿上。
箭镞没入竹竿三分,竹屑四溅。
蒙面男人眼中流露出难以置信,然而仔细一看那箭的样式,脸色骤然变了。
他脸色变幻莫测,捻起手指向空中长啸一声,咬牙切齿道:“走!”
黑衣人得了号令,悄无声息地四散退去。一阵草木沙沙声后,竹林空地就只剩下雪龙一人。
是谁救了她?
不过眼下她也无暇去想这些。雪龙额角渗出虚汗,眼前光怪陆离一片虚幻,只能扶着身后一根竹竿,一手撑在泥水里,慢慢滑下去。
手指却在地上触碰到什么微凉而坚硬之物,侧眼一瞧,原来是一只岫玉檀木簪,上雕汀花浮玉,哪怕是沾染了泥水,也是流水白云、淡月轮转,美轮美奂。
玉质精美、成色也巧妙,一看便是世家的清贵女郎珍爱之物,难道是赵矜如落下的?
那待寻到阿姐,还给她好了。雪龙一面想着,一面将簪子收入袖中。
她歪坐在竹下,任由冰凉湿意沾湿自己的头发衣衫,感受到眼前漆黑正在扩大。雪龙咬了咬牙,从袖子里抽出一把短刀,狠狠在自己腿上一划。
血色立刻晕开,尖锐的疼痛让雪龙清醒片刻。她在原地坐了片刻,慢慢站起来,准备去寻赵矜如。
就在此刻,背后传来沙沙脚步声。
“什么人?”
出于本能,雪龙还没回头,神灵雨已经出鞘,剑意向着脚步来时的方向扫去。
谁知,那个人伸出手,在半空之中直接握住了擦来的剑身。
虽说使剑的人正虚弱,但神灵雨剑身锋利,直接去握剑身本就是一件极为冒险之事。
雪龙吃了一惊,手上力道一卸。差点儿站立不稳,往前摔去。
竹影绰绰,暗光昏芒。空气中隐约含着草木和水汽的味道。
然后,有一双冰凉的手从身后握住了她的腰。
那人的袖袍不经意间划过她的双手,雪龙感到自己左手指腹传来轻微的刺痛,仿佛被一根小刺无意间扎了一下。
“你没事吧?”
刺痛很快消失了,雪龙踉跄着转过身来,自下而上对上了一双担忧的双眼。
那是个苍白如纸的美丽青年,手中提一盏笼灯,冷冷的暗光隔着雾气笼在他身上,像是春夜里风吹即散的影子。
他目若琉璃,见雪龙看过来,嘴角勾了个温文和煦的笑意。
“你身上好热,是病了还是伤着了?”
然而他沾了水的手指抚上她脸侧,雪龙分明看见,他眼眸里像有一层扑朔迷离的蜃楼海景,恰似沾了水雾的冰凉镜面,遮住了所有浓郁情绪。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