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后,夜里少煊的梦魇便越发严重,她时常梦到当年天地大劫时的零星碎片。
谁也不知那场灾难的来临是命中注定,或是自食恶果。
但可以肯定的是,所有人都为这场被不速之客搞砸的盛宴付出了惨痛代价。
天幕首先暴露出巴掌大的裂痕,便随着一声雷鸣般的巨响被瞬间扯破。
还未来得及反应,地面也如同镜面反射般对应出相同的开口。
正像往常一般忙碌的人们就在这不知觉的片刻掉入深渊,死亡骤然降临。
最先有所察觉的是梦神晏初,心怀一切美好愿景的他,怎会容许世间有如此破坏力的祸害殃及众生。
他下意识便借自己腰间玉佩的神力唤出续梦屛,将人们与天地大劫的恶化隔绝开,以此拖延时间。
少煊立刻会意,召来太阳神鸟欲将自己送至缺口处,一探究竟。
只是在最极限的距离,这深渊的斥力却远远将少煊推开,并急剧俯身。
天地间的距离在顷刻压缩,又突然停在一个安全的高度。
——那是山神壑屹挺拔了身躯,用万丈山脉支撑住了掉落的天屛。
与此同时,兽神啸邈以神力附着在太阳神鸟折了半边的羽翼,不至于让少煊跌落地面的裂痕之中。
“小少煊,这下可算欠了我一个人情。”
啸邈粗犷的笑声回荡在少煊耳边,她目光坚定地凝视着天地景象,边思索着破解之法,边答他的调笑。
“下次切磋的时候,我会考虑手下留情。”
被撕裂成两半的天幕原本还留有湛蓝和清澈的色泽,却在说话间突然沾染上了不明污点,并快速渗透,以不规则的速度滴落而下。
被玷污的续梦屛仿佛被烫伤一般出现了裂缝,而续梦屛的伤痕也全数反馈到了晏初的身上。
见状,水神川柔迅速引来川流不息的江河冲刷缺口周遭的污渍,却被其尽数吞咽,大地上的水源瞬间干涸。
而在片刻的停顿后,缺口处又吐出散发着恶臭的污秽墨水,混杂着各类废物,以最狰狞的姿态仿佛想要冲破续梦屛,回到抛弃他们的主人身边且不怀好意。
下意识的,没了筹码的川柔直截了当地挡在了那浑浊而倾泻的污水下,保护着晏初拼命维持不破的续梦屛。
“是天地反噬!”
天地反噬,是人神与自然关系恶劣至破裂的结果。
他们曾在自己管辖的领域,不知疲倦地提醒和警示人们。
但或许是安定的日子逐渐变成一种习惯,后代的繁衍也更将所有情谊与诺言抛之脑后,而终于忽视了这些恩泽起初不过是一纸契约,缔结的是平等和尊重。
当所有坐享其成被视为理所当然,原本友善的情绪被愤怒填满,便只剩一拍两散。
祸不单行。
续梦屛里被保护起来的动物突然性情大变,有的开始攻击或瑟瑟发抖或匆忙逃亡的人们,有的欲从续梦屛内部冲破束缚。
而这样的冲击无不给已受到重创的晏初雪上加霜。
“啸邈,先去安抚百兽!”
当啸邈想要接近续梦屛时,天幕上的污点突然加快了滴落速度又朝着啸邈调转了方向。
于相反方向飞行的少煊立刻来了个急转弯,同时突然起身,一脚踩在太阳神鸟的背上,以半跪的姿势向靠近的污点接连射出几支悬翦箭。
在洞穿的刹那,污点四分五裂,在空气中被蒸发殆尽。
见啸邈顺利来到百兽身边,少煊便放心地去另一端为川柔解围。
毕竟兽神可不是浪得虚名,他是真的懂得如何与鸟兽感同身受。
而川柔的情况则不容乐观,倾泻不停的污水毫不怜香惜玉地侵蚀着她的身体,向来穿戴整洁的川柔在劫难面前已是狼狈不堪。
“川柔姐!”
太阳神鸟随着她这声惊天又关切的喊声,吐出万丈火焰,与来势汹汹的污水相互抵抗。
少煊便趁着这间隙一手接过虚弱的川柔,一手打开腰间别着的紫影化邪扇挡在二人面前。
神扇在接触污水之时,便发出紫光灿灿的神影,将所及污水净化成清澈的细流,落入广袤大地。
一边在激战,一边在安抚。
而顽抗最久的晏初已然面色苍白,他只能定定地站在这里用生命维持屏障,即便被攻击也不能移动分毫。
此刻他看得见的只有天地大劫的惨状,眼前尽是灾难,他只能将希望寄托于并肩作战的同袍们。
虽无法观察他们的行动,但这是支撑他的唯一信念。
此时灵活的卉容穿梭在危机四伏之中,为他集来百草疗伤。
“晏初哥哥——我来帮你!”
卉容灵巧地将百草化成泛着绿光的神力,为晏初全数输入。
“少煊姐姐正与川柔姐姐反抗接连的攻击,啸邈已经在安抚百兽了,壑屹哥哥跟你一样在耗力支撑着天幕,我还得去看看他的情况……”
话还没说完,天幕突然失了颜色,巨大的黑暗笼罩而来,所有人都在一刹那失去了方向。
紧接着就是同时发出的惊呼和巨响。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愿不是死亡。
没了颜色、没了光亮,对于人神来说都步履维艰,更别说精准的反抗了。
“卉容你听我说——”
晏初补了些神力,元气也恢复了些,依旧那样镇定自若。
“天地失色,毫无生机,我们的行动受制,现在需要你的力量。”
卉容还在刚刚在惊吓中恍惚,听到晏初的声音才缓和了些。
“天地反噬,是我们背叛在先,我们可以知错弥补,但决不能任其蹂躏、甘愿屈服。”
晏初深吸一口气,继续道。
“如果用神的生命与自然交换,作为和谐共存的筹码,或许还可以重获信任,为苍生博得一线生机。”
没有听到卉容的回应,晏初还以为是她年纪太小,尚不能理解。
于是他又耐心解释道:“这样的局面再继续下去只会两败俱伤,人神天地一损俱损,并不是双方满意的结果,以柔克刚是最好的办法。”
可是短暂的沉默后,晏初才意识到身边早已没了卉容的气息。
刹那间,天边撕开无尽的光亮,谁也睁不开眼,只能听到熟悉的声音甜美而遥远。
“哥哥姐姐们,卉容先行一步啦——救难苍生,本就是我们与生俱来的使命,卉容义不容辞。”
啸邈伸出手想要抓住那声音,却已辨别不清方向。
天边的光亮渐渐柔和,他的脚边悄然开出了一朵小雏菊。
卉容以自身神魄殉黑暗,在失去了色彩的世界里,她全身的靓丽被残食。
但也以此与自然的生机达成生死协定,唯有飘落的碎片证明她曾经存活。
当然,危机并没有就此解除,但众神也因而寻得解救之法。
川柔毫不犹豫地推开少煊的庇护,以神魄投入仍滔滔不绝的污水之中,用自身的纯粹和清澈一点点净化这源源不断的污秽。
啸邈为全心全意地理解鸟兽的心境,也将自己的神魄化成天地生灵。
壑屹则拖着破碎不堪的躯体,用尽神魄里残存的力量补全了天地漏洞,堵住了厄运的源头。
霎时间,曾经并肩作战的同袍们,只剩下抓不住的神魄碎片飘零在少煊周遭。
身为战神的她,宁愿死在战场上,也不愿在失去同伴的情况下就此苟活。
然而天地秩序渐渐回到正规,她茫然地望向晏初的方向,他的神魄似乎也在慢慢消失。
“少煊,来不及说的再见,我代大家致歉。”
晏初一如往常的温柔,仿佛只是在给她讲一个很漫长的故事,声音却逐渐微弱。
“活下去——用我们残缺的神魄碎片,补全你的元神,带着我们的遗愿和责任,继续守护这茫茫苍生。”
众神陨落的时候,每一颗支离破碎的神魄仿若晶莹的碎钻,先在空中漂浮着、闪耀着,轻盈如烟、璀璨如星,不甘就此坠落、就此黯淡。
但挣扎不久,在神魄即将灰飞烟灭之前,它又在瞬间拼尽最后一丝神力融入自然万物,得以永恒,那份无畏生死的责任感与使命感似乎是在告诉天地:非要庇佑苍生不可。
“不——”
鹤梦潭的软榻之上,满头大汗的少煊猛然睁开双眼。
巨大的恐惧感包裹着她,扎根在她大脑之中那天地大劫的惨烈景象每每折磨着她。
世界在瞬间仿佛焕然一新,可她却被牢牢地禁锢于此,百万年来停滞不前。
她好像做了一场梦。
似乎只要她睁开眼睛,就还能看到卉容在自己身边活蹦乱跳,带着新编好的花环祝她新的一天也要幸福快乐。
川柔姐会邀请她来吃新研制的饭菜糕点——她的手艺一直很好,少煊甚至还没来得及跟她学上一两个菜式。
但她向来是吃不好一顿饭的,啸邈若是掌握了个什么新的本事,总会不分场合的闯入闺房,吵嚷着要和少煊比武切磋。
这种时候,壑屹大哥定要开口教育啸邈一番,让他对女孩子礼貌且尊重些。
于是,趁着这个间隙,少煊便会偷偷跑出去,到老地方听晏初弹琴。
晏初一袭白衣温柔而优雅,是所有女孩子心目中的梦中情人。
她多想一直在梦里不再醒来,因为她清晰地知道,一旦梦醒了,就又只剩她独身一人。
只是这梦境周而复始,却只在夜里不由分说地堵在她的心口。
待天一明,便又抽身而去,残忍地留她清清楚楚地面对这界限分明的现实。
少煊迷迷糊糊地下了床,摸着黑走到桌面为自己倒了杯茶,想要冷静一下。
她抬手拨开窗户,借着月光,望见了庭院里一抹身影。
律玦端坐在彩凤鸣歧前,一手轻轻搭在弦上,一手摸着自己的腰间。
似是怕吵到自己,他并没有波动琴弦。
而少煊的视线却落在了他那双扶在腰间的手——他正攥着什么东西,是那枚玉佩?
她皱了皱眉,更加笃定。
——那枚玉佩,她一定在哪里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