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烧尾宴的事最终就这么确定下来,圣上谕旨,连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苏宜丹咬了口手里的西域红果,嘴里弥漫开酸甜的滋味。

而且那天姚曾柔也要在侧院同时宴请京中贵女,还特地嘱咐她爹捎来了请帖。

先前什么赏花宴都没请她,这回却请了,苏宜丹总觉得来者不善。

毕竟论身份来说,她一个六品寺丞之女,何德何能受邀去一品太傅之女的宴会。

路过前厅时,看到她爹正抱着官帽发呆,四十岁的男人竟已长出不少白发。

这两年凤命压身,外人看来幸运,但对苏家而言就像一块落在孩童手里的美玉。

美玉无瑕、怀璧其罪。

也许哪天一个不留神,就栽进别人的坑里,被这明争暗斗的浪潮吞没了。

苏宜丹叹口气,尤其想到去姚府烧尾宴可能会撞见新帝,她就食不下咽。

愁归愁,接下来三天,苏父还是开始着手姚府烧尾宴的事了。

光席面就有八十一道菜,从选菜到上菜顺序再到实际采买本就繁琐。

偏偏姚家那边还要求颇多,时不时差小厮递一张写着意见的纸条来,苏父就要马不停蹄赶去姚家商议。

一天下来能跑几十趟,连在家吃饭的时间都没有。

苏母则突然回了趟江州娘家,不知有什么急事,府中只剩苏宜丹一个人。

这日吃完午饭,她带着丫鬟出了趟门。

北魏民风开放,男女大防不严,寡妇再嫁都不是什么稀奇事,女子出门更是寻常。

苏宜丹要去的是城西最大的那座马场。

那处马场由皇商经营,背后势力更是盘根错节,普通百姓不许入内。

一眼望去,能看到的人非富即贵。

以苏宜丹六品寺丞之女的身份,能进来也是因为手里有块特制的乌檀木腰牌。

从前她跟着四皇子来过不少次,马场的人为了讨她欢心,便主动送上这块腰牌,好让她能自由出入。

但苏宜丹来得并不多,她不擅长打马球,也不喜欢这里纨绔结堆、纸醉金迷的气氛。

今日来,是因为马场前天派人到她家去传话,说腰牌使用期已到,请她归还。

是不是真有使用期的说法,苏宜丹不知道、也不在意,总归她也并不十分需要这块通行证。

脆桃拿着腰牌给马场的人送去了,苏宜丹自个儿在外面等着。

远远望去,空旷的马球场上还有两队人在打马球。

一水的虎背劲腰包裹在深浅两色窄袖短衣之中,在马背上展示着男儿蓬勃的气息。

高处看台那边有人眼尖地发现了她,立即便喊:“哟,这不是苏凤凰吗?”

苏凤凰。

自从钦天监说她是皇后命,旁人便用这个来调侃她,只不过从前没人当面喊。

高处看台那边簇拥着七八个年轻男女,尽是富贵家的公子小姐,锦衣华服、玉带罗靴。

苏宜丹目不斜视,装作没听见。

那伙人却并不放弃,轮流喊起她的绰号,伴随隐隐的笑声。

“小凤凰怎么不理人啊,还当自己是金凤凰?”为首的男子抬抬下巴,阴阳怪气道,“从前不过找你说几句话,四皇子便发脾气,现在呢?”

自从萧寂言登基,那几位皇子就被以各种理由打压下去。

嫡出二皇子被派去为先帝守陵,贤名在外的三皇子则被派去西南赈灾,四皇子如今还在府中禁足思过。

虽从皇子成了王爷,可出来露面反而更难,更不可能像从前那样,替苏宜丹挡住是非。

昔日千娇百宠的金凤凰,如今已是无人庇护的落难草鸡。

多的是人想看她的笑话。

苏宜丹心里叹口气。

昨日上巳节,她特地避开了人流如织的日子,没想还能这么倒霉。

看台上为首之人正是宣平侯幼子,楚厘,曾几次三番邀她一起出游。

但这人名声不好,私底下欺男霸女,苏宜丹便次次找借口婉拒,如今可不是要找回场子。

她只能转过头,规矩地福身:“原来是楚公子。”

楚厘看到她低眉的模样,满意地勾起唇,从果盘里摸了一只橘子:“难得小凤凰这么听话,来,叫声好哥哥听,这江南贡橘便赏你了。”

他身边的青衣女子便掩唇偷笑,侧过头说了句什么,惹得看台上笑声一片。

苏宜丹并不想要他的橘子,可又得罪不起这些人,迟疑地扯了扯袖口。

叫声哥哥倒不打紧,从前四皇子也总催她这么喊,反正又不会掉块肉。

但她总疑心楚厘还会得寸进尺。

就在踌躇时,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大喊一声——

“快躲开!”

定睛一看,竟是一只马球冲看台上猛地砸了过去!

苏宜丹吓了一跳,看台上更是一片兵荒马乱。

那青衣女子失声尖叫,脚下不知绊到什么,一屁股摔在地上。

楚厘被马球砸了个正着,狼狈地往后一倒,幸好被仆人七手八脚地扶住。

马球随之掉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后骨碌碌地滚远了。

“……他娘的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楚厘反应过来,揉着胸口勃然大怒。

不远处侍立的小球童吓得连连鞠躬,腿发着抖要哭了似的:“公子息怒!公子息怒!小人马上找管事的来!”

“滚犊子!老子要找那打球的狗东西!喊他来给老子跪着磕头!”

在众人面前丢面子,楚厘气急败坏,脸涨得通红。

但不必球童去找,球场上热火朝天的两支队伍早已中止比赛。

一人骑着黑色骏马踏步而来,手里提一柄绘着彩纹的马球长杆。

此人身形健壮,宽肩迎着日光好似一堵不动如山的高墙,裹在黑裤中的一双长腿踩着马镫,气质威严。

“楚四郎好大的脾气。”那人淡淡开口。

眼见就要有一场腥风血雨,可不知为何,原本脸红脖子粗的楚厘一瞧清来人,竟倏地像个泄了气的皮球,猛地缩回脖子。

“司、司徒长公子!”

司徒长公子?

苏宜丹一愣,一品骠骑大将军司徒闯的嫡长孙?难怪楚厘吓成这样。

不过司徒大将军身为北魏武将之首,之前一直驻守边关,这位长公子也没在京城露过面。

她多少有些好奇,悄悄抬眼看去。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对方小半边脸,却已经感受到那逼人的气势。

他一手拉缰绳,面色冷淡道:“楚四郎发什么愣?还不将我的球捡来。”

楚厘毕竟是侯爵之子,难免心底憋屈。

可司徒家手握军权、助新帝登基,如今正是炙手可热的大红人。

他若开罪对方,他爹恐怕第一个饶不了自己!

他只得陪笑拱手:“没想到是长公子在这里打球,真是好兴致,我这就去。”

说完便拾起马球,小跑着从看台下来,一路将球送到了球场边,恭恭敬敬给人递过去。

司徒长公子用马球长杆挑落他手里的马球,道:“行了,滚吧,替我向楚侯爷问好。”

楚厘暗自咬牙。

对方分明与他同辈,话里话外却浑然拿他当黄毛小子看待。

无论那声“楚四郎”,还是让他往家里传话,实在是冷傲得紧!

但他面上不敢有丝毫怨言,喏喏退下,也顾不上一旁的苏宜丹,一群人匆忙逃走,好似生怕跑迟了又被对方叫住。

这么一个插曲,倒是阴差阳错替苏宜丹解了围。

她松口气,余光却瞧见那位司徒长公子还没走,皮毛黝黑的骏马正低着头,啃食球场边缘的嫩草。

不知为何,他正在盯着她。

苏宜丹有些忐忑,福身行了礼,便想赶紧离开。

“等等。”

对方吐出两个字,坐在马背上维持着居高临下的姿态。

苏宜丹迟疑着一转头,便对上一双漆黑凤眼,狭长眼角上扬,凌厉深沉。

她心里咯噔一下,恍惚还以为自己看见了梦中的男人——

新帝萧寂言也生了这么一双喜怒难辨的凤眼。

但回过神来看清那脸,却不是的。

可能是夜夜噩梦的缘故,她着实有点草木皆兵了。

吓她一跳,这人分明是司徒大将军之子,怎么会是萧寂言?

她稳住神情,试探着问:“长公子有什么事?”

男人微微抿了下唇,唇角压成一条冷硬的线,像是不高兴。

从这姑娘走进马场的时候,萧寂言就注意到她了。

只带一个小丫鬟就大摇大摆往这种地方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顶着司徒长孙的身份是为了方便行事,今日来马场办事也是碰巧。

他默了一瞬,沉声道:“马场鱼龙混杂,多是楚厘那样的纨绔,你就算要来,也不要一个人。”

苏宜丹一愣,没想到这长公子还是个热心肠,温顺低头:“多谢长公子提醒。”

萧寂言这么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直到女子有些受不住、偷偷抬眼,他才挪开眼:“……回去路上小心些,再遇着事,可没有我这样的好心人了。”

好心人?

怎么说的好像那马球是他故意打过来解围一样。

苏宜丹还因他的话疑惑着,对方就已经先一步打马离开,只留下高大挺拔的背影。

那身马球服料子甚至是最上乘的流云锦。

要知道流云锦价比黄金,富贵人家也只舍得用来裁好衣裳穿,他却用来做马球服,实在奢侈。

等脆桃送完腰牌回来,她看着场上那些奋力打球的好儿郎,找了半天,却没再看见那位司徒长公子的身影。

脆桃听着自家小姐的描述,坚决摇摇头:“小姐,您是凤命之女,就算司徒长公子再好,您也要和陛下在一起、要做皇后的!”

苏宜丹弹了她的脑壳:“我只是给你说说罢了,又没有别的意思。”

更何况以司徒长公子的身份,人家要娶妻也是从京城高门贵女里选,与她有什么关系。

大概就是心地善良、见不得她一个女子孤立无援罢了。

不过他说得对,这样的好心人不是哪里都有的。

明天姚府烧尾宴遇到新帝,还不知会是个什么情况。

入了夜,苏宜丹难得有些失眠,辗转反侧数十次,从怀里取出一枚佛珠,虔诚地双手合十——

老天爷,信女愿吃素一个月,愿皇帝陛下明天无法到场。

不管是生病、还是被马球砸到脑袋什么的都好!

她许完愿,自己都觉得荒唐,而后翻了个身,在黑暗中勉强闭上眼睛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萧某人:我替你解围,你就这么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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