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一声响。
门缝渐敞。
两个守卫猛地盯住木门,脸皮骤然绷成鼓面,如临大敌。
下一刻,随着“哗啦”一声响,门缝卡在半指,不再动了。门缝正中卡着的位置,挂着一把麒麟铜金锁。
两人肉眼可见卸下一口气。
“姑娘请回,王爷有令,姑娘只得歇在院内,不得踏出院门。”说话的人转身拱手向无霜赔罪,“王妃恕罪,王爷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门里脚步声渐行渐远,消失在夜幕里,一声没吭。
可守卫说,住在里边的,是位姑娘。
任是无霜绞尽脑汁、搜肠刮肚,也再想不出借口为宣楚之开脱。
“梨云你说。”无霜低眼敛眸。
梨云:?!我说什么……
“夫君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回同母异父的嫡亲妹妹。”无霜摇了摇头,若有所思,“那是不可能的。”
她想了想,缓声道:“夫君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寻回自己的亲生母亲。”
再次摇头,垂在耳廓的红玉钗珠一阵清响,“宛夫人不会给别人养儿子的。”
“你也想想。”无霜扯了扯奚梨云的胳膊,若有所思。
两个守卫呆若木鸡看着。
梨云跟在无霜身后,绷着一张毫无表情的脸,也没说出半个字。
“夫君历尽千辛万苦,终于为当今陛下觅得绝世美人。”无霜继续道,她用胳膊肘戳了戳奚梨云,相当不满,”你说一个!“
梨云冷声开口,声线就如她这个人一样没有半分温度,“王爷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回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
无霜不说话,她偏头看着梨云,想了想才认真点头分析道,“还是你聪明,这个可能性才最大,也最合理。”
话落,酸酸涩涩的水雾氤氲出眼底,在眸中越积越多,最终兜不住顺着眼角留下清清凉凉的水珠。
下一刻,无霜终于绷不住,低声的抽泣被压抑在喉咙深处:“夫君果然带了人回来……”
白秋纵然动机不纯,却没骗她。
身姿纤拔的女子努力睁大眼睛,紧紧盯着被锁链桎梏的木门,晶莹透亮的泪珠一颗接着一颗,从脸颊滚落,砸落在她胸前交叠而落的衣襟上,很快就氤湿一片水迹。
她这一哭,两个守卫顿时慌了,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梨云无声看着原本灿烂如花一般热闹的女子,此刻压抑着抽泣,纤薄的肩骨跟着一下下耸动,“我去把院子里的女人杀了。”
无霜眨了眨睫羽,又两颗泪珠子滚落,“别说这么吓人的话,是夫君错了。”
梨云沉默须臾:“那……我把王爷也杀了。”
无霜低头抹了抹眼泪,幽幽看她,你果然也是来刺杀我夫君的……
片刻后,她又抽泣着道:“这样,把你的银铃铛给我。”
梨云不明所以,却还是摘下发髻上的银铃铛奉上。
无霜接过铃铛,歪头想了想,问:“吟清风的雾夕花四季常开,我把你葬在树下,没意见吧?”
她的表情认真,月辉倾下,照着她脸上泪痕亮晶晶的。
梨云:哈?!
白日里,她在树下给白秋刨衣冠冢的画面出现在梨云脑海里,姑且算那是个衣冠冢……
“不猜了,我去问夫君。”不等奚梨云回答,无霜抹了抹脸颊尚挂的泪珠,走进昏黄灯芒的树影婆娑里。
留下两个守卫长舒一口气。
二人长气舒半,陡然瞪大眸子,眼见王妃去而复返,其中一人绷紧似哭似笑的面皮,抬脚欲跑去寻救兵。
洬阳王妃好相与,可谁愿意掺合主子后宅里的勾心斗角。
“那就你来带路吧,听雪水榭。”无霜一指迈动腿脚的守卫。
被指的守卫心脏骤然停下一拍,他后知后觉认识到,王妃不识路。慌张应下,领着无霜一路以最快速度行至听雪水榭,又逃似得慌张告退。
夜风拂过廊下风铎,撞击出铃声清寂。
无霜遣退梨云,独自拾阶而上。
二楼书房,雕花木门紧闭,屋里烛火撑亮一室墨香。
宣楚之并不在此。
常年守在这里的守卫竟也不在,就像是在等着她来一般。
无霜应该离去的,或者去隔壁等,但她站在书房门前,就像着魔一般,破天荒地想要进去。
成亲五载,她对夫君言听计从,夫君的话,她从不忤逆,也不质疑,只要是夫君说的,她都信,都听着。
这书房,不许她进,她就从不踏入。可为什么她不可以进去,她从不探究。她不蠢笨,只是她的心太小,已经被一个人装满,就再装不下其它。
指尖朝着紧闭的雕花木门缓缓探过去,手腕轻轻一推,门应声而开。
绣履轻抬跨过门槛,无霜随即被满室墨香绕身。
屋内古朴,桐木案架倚墙,数不尽的卷轴整齐码叠,烛火耀目,被罩在防火琉璃罩内。
玄色翘头长案上,摊开着三张绢帛,是女子的背影,画作尚未完成,但高古游丝描笔线流畅玩转,勾勒着女子婀娜身姿如镜取影。
因着线条勾勒得过于细腻,以至于那部分尚未画完的部分,竟像是有意而为之的残缺美。
是洬阳王宣楚之的笔法,可画得却不是无霜。
无霜停在案前,低头看着案上帛画,心底的委屈再次卷土重来,双眸水雾氤氲,视线逐渐模糊。
夫君为我画幅丹青吧。
她央求过无数次,宣楚之拒绝过无数次。那么,画中女子是何人,要舍宣纸而精心画在绢帛之上。
是何等小心翼翼,细心呵护。
猜测不言而喻,答案呼之欲出。无霜压下眼角,一贯溢满笑意的唇也崩得紧了。
夜间凉风从敞开的木门跟进来,卷起帛画晃悠悠落在翘头长案一角,而帛画下边一卷文纸被风翻开,哗啦啦作响。
似鸦羽长睫扇动着,不知该落在何处的目光委委屈屈垂落,正看到被风翻过的文纸。
这是一卷案宗。浣云州顾家的案宗。
无霜听梨云说过,五年前,顾家家主顾之韵,也就是宣楚之的丹青授业老师,因勾结前朝余孽获罪,顾之韵一脉不论嫡庶,尽数没入罪籍。
而如今浣云州顾家掌权家主,是顾之韵的堂兄。
为何不是诛九族?无霜当时问。
只记得梨云当时面无表情,云海十六州高门贵胄,姻亲关系错综复杂,真要诛九族,皇亲国戚、后宫里的贵人,甚至当今圣上,怕是没一个逃得掉。
无霜的注意力并不在案宗上,她尚自顾委屈着,心底的怨愤破土而出,抽枝生芽,瞬间填满她的周身血脉。
在这一霎,怨愤的情愫化为霜式的发泄。
她怎么会用旁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呢,不予还击的愤怒只是无能的自我发泄。而无霜还击的方式就像她这个人,看似有棱,却不伤人。
她抓过一把长豪笔,在砚台里胡乱地狠狠蘸墨,又把案角的帛画狠狠压在案宗上,纤细的手腕起伏,笔豪戳在绢帛上横冲直撞。
那肆意留白的残缺美,被她粗暴的补上一角,笔法似粗细不匀的枯枝,又似凌乱野草。
去你的身姿风韵独美成画。
长豪笔被随意丢在砚台上。无霜长舒一口气,看着画上张牙舞爪,只觉心中烦闷已去一半。
就连拧起的眉眼都渐渐展平,接着又慢慢沉下去。
“我又何必要同一张画计较。”她自言自语,“有错的,是人。”
她团起帛画一阵揉搓,而后抛了出去,却未听到廊庑深处的脚步声。
随着脚步声临近,交谈的声音也逐渐清晰。
“眼下只得顾家、奚家、姚家三幅残卷,从裂痕看,应该有六……”
这是兆羽的声音,他的声音嘎然而止,听得出仓惶和惊愕,“这门……?”
无霜闻声未动,看向门外,是沉沉夜色清寂。
宣楚之蹚过夜色出现在门口,肩上落着星点灯芒,下一刻,抛出的团帛就像掷出的绣球,稳稳停落在错金白玉冠上。
宣楚之皱了皱眉,看着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女子,没有下一步动作,那双好看的眸子里漆黑苍茫。
他就这么站着,任发冠停立一团物什。
“夫君!”无霜朝宣楚之走过去,声音清如冷月照玉,她黛眉紧蹙,尚有泪痕的桃花眸里藏不住委屈。
仿佛并未看到她砸落在发冠的东西。
而这时,脸上表情五颜六色的兆羽忽然从宣楚之身后出来,伸手摘走那团布,又若无其事退到廊灯下。
总不能就让殿下顶着这团东西吧……兆羽想着。
宣楚之扫出一道眼风,露出几分不悦,却仍是温润声和问道:“已近子时,怎还未歇下?”
“睡不着。那处荒废无人住的院子里有人抚琴……”花无霜声音娇脆,她停在宣楚之面前,没有去抱他,委屈得皱了皱小鼻子。
无形的门屹立在二人之间,他在门外,身后披着绵绵无尽头的夜,她在屋内,身后笼着温暖的灯火灿灿。
她仰头看进那双漆黑的眸底,等一个答案。
“嗯?”宣楚之淡淡应着,缓缓开口,“我让人传话过去,不许再抚琴,日后不会再扰到你。”
无霜:?!
……我是这个意思吗
“夫君!”无霜眼睛瞪得圆圆的,“你说!”这个声调语气,和在荒院前让梨云说时一模一样。
倚廊柱隐在暗处的兆玉闻言探头往里边儿瞧,说什么?他晃了晃羽扇,一头雾水。
可是宣楚之却笑了,这一笑,眸底,似已说尽千言万语,“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