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都与洬阳王妃交往不深。
年长的夫人们不屑与山野粗莽之人走近,年轻的小姐、少夫人则嫉恨她污了天玑最清风霁月的人物。
如是,纵使有些人初见无霜时觉得面熟,也不愿多想,只归于狐媚的人都有相似的脸。如今被应老夫人一说,那些见过前朝皇后尊容的老夫人们揉一揉眼再看无霜,都在心中叹一声,像!真得像!
这个念头一起,转而再次想起洬阳王妃的来历,孤儿、有名无姓,就有些耐人寻味来。
“这莫非是……”不知是谁家老夫人颤抖着开口。
坐在对面首席的宛夫人突然咳一声,同时朝着无霜剜过来一刃眼风,又理着衣袍掩饰慌乱。
可惜无霜没瞧见,正歪着头不解的迎着众人探寻的目光。
梨云无语一声叹,漠然敞声道:“应老夫人说笑,这是我们家王妃,前朝皇后已故去三十多载,王妃才二十二岁。”
这一提醒,那些心底勾出些想法的人就都歇下心思,可况西夏已亡,触这晦气做甚。
离无霜最近的应老夫人怔怔着回过神儿,敛身朝着无霜浅浅一拜,接着又抬起眼皮,沙沉年迈的声音响起:“梨云,是你这丫头啊,你可是很长时间不来找是儿玩了。”
她这一说,诸人目光堪堪移到无霜身后,有人怜悯、有人嘲讽、有人落井下石看热闹,无霜也仰起下巴往身后看了看。
梨云恍若未察,依旧清冷如往昔,“承蒙老夫人惦记。”
这时,无声注视着这边的皇后起身,言不胜酒力提前离席,走之前,诸人又是一番客套,也就把方才的小插曲忘得干净。
皇后走之后,宛夫人也借身体不适离席,走之前又朝无霜狠狠剜来一眼,无霜正低头剥桂圆,又没看到。
异族皇后一走,宴席变得热闹起来,纷纷起身,和相熟的凑一起看宫里培育的秋日桃花、靛青秋菊。
而无霜踮记着大玉京的夜市,宴席上的糕点不敢多吃,带着梨云避开人群,沿着朱红曲廊寻到一处僻静凉亭,准备躲进凉亭里熬至宣楚之来接她。
她要吃夜市上的枣糕,还要买一盏好看的花灯,写上心愿放进河里。
领着梨云走近,才看清被繁枝茂叶掩在深处的凉亭里已经坐着三个人影,无霜转身要走,身后声音钻进耳朵。
“那个顾清双还真是有手段,都沦落到浣岁局了,愣是能出去。”
“啊,清双还好吗?”这个声音慢吞吞的。
“什么人敢从浣岁局捞人啊,一个不慎落得和昭乐长公主一样的下场。”
“自是你爱慕许久的人呗,在陛下寝殿求了半个月呢。”
“谁爱慕洬阳王了!”察觉失言,说话的人赶快道:“殿下当年在顾家学画,和顾清双当的上青梅竹马。我看洬阳王妃要换人喽,瞧见没,宛夫人方才连个好眼神都没给那人就离席了,兴许是嫌瞧着碍眼。”
“啊,宛夫人不是因为自己身份尴尬吗……?”这个慢吞吞的声音再次跟不上聊天的节奏,被另外两人嫌弃死,又一人说:“不过这洬阳王妃究竟什么来历,老太太们的反应耐人寻味……”
无霜没有听到后半句,憋出一声笑,笑完那个慢吞吞的女子笨,才后知后觉发现,原来她的夫君未归的半个月,是为旁的女子求圣上去了。
挂满宫灯的廊曲贯通四向,她沿着廊曲拐弯,走到另一角,停在掖湖前。月辉落在湖面上,泛起一层银光,被风一吹,碎成斑驳起伏的霜影。
所以,湖心小筑的那处荒废院子里,住着的是顾清双吗?顾庭蔚的独女,说与夫君青梅竹马,并不为过。
夫君最青稚的那段岁月,是在顾府和她一起走过的。少年人纯粹无暇似羊脂玉一样的懵懂爱意,是夏日流火,只要点燃,就烧进心里。
往后时光荏苒,心底总会为那年的月光锁起一方柔软。
这种情意,是后来人无论如何都比不过的。
那个女人如今要回来了,她凭什么比得过呢。无霜捂着心口位置,掌下心脏慌乱得跳着。
无霜深深吸气、悠长吐气,试图让胸腔里忿忿不平的心静下来,毕竟,她的心疾可比头疾更要命。
不远处,丝竹奏乐之声袅袅,觥筹交错间攀谈声此起彼伏,夜明珠和琉璃风灯芒芒相映,灯火阑珊里是不属于无霜的热闹。
“梨云,我们去找夫君吧。”此处的浮华不是她的,夫君的往昔也不是她的,过于复杂的事情,一时半会儿怎会想得清楚。
可今夜大玉京的夜市里,夫君是她的,热闹也是她的。
梨云不说话,抓着她的手腕避开人群,穿过一重又一重假山珍亭,终于走在一条僻静的宫道上。
“梨云,你想说说吗。”无霜诚恳道。
梨云松开无霜手腕,沉默许久才道,声音听不出感情,“我是来保护您的。”
“嗯。”无霜重重点下头,“我夫君真好。”
梨云:……哈?!
下一刻,梨云听到无霜感慨着自言自语,夫君派你来保护我,所以你是府里最厉害的。
二人沿着红墙往前走,对面,有儒白色身影正稳步而来,他的身上,落满错落光影,衣襟、袖角处的绣金流云纹在光影里发着光。
“夫君。”无霜看清来人,蹦蹦跳跳地跑过去扑在宣楚之身上,扑了满怀安神香。
宣楚之皱了皱眉头,“你提前离席了。”
“夫君也提前离席来寻我呀。”无霜笑得眉眼弯弯,所有的烦恼、委屈都被安神香抚平,不急一时,憧憬这么久的夜市,不能枉费呀。
她的欢喜弥漫在整个车厢里。洬阳王府的马车离开宫门,驶离寸土寸金的皇城,路过附庸风雅的小玉京,朝着热闹又鄙陋的大玉京而去。
“夫君,我想回去看看阿爹阿娘。”
宣楚之端坐在车厢的软垫上,眸色微敛,看着趴伏在他膝上的女子,他想了想,才记起这是无霜的养父母。
“好。”他垂落鸦睫,掩住眸底沉浮,“让梨云和兆羽送你。”
盘云山山脚下的桃花郡,村落前有一片桃花林,桃花林外有一条环山河。他误入一次,带回了无霜,兆羽再去寻,却了无踪迹。
桃花林在,环山河水在,却无人烟,无村落。兆羽寻找多次,都是一样的结果,宣楚之曾疑心自己记错了,但无霜不会说谎。
兆羽当时眯了眯眼,摇着羽扇道:“乌家机关术,桃花林是阵。”
这就没办法了,乌家长女是太子妃,他们寻不来乌家人去破阵。
马车驶入大玉京交界处停下,宣楚之和无霜从马车里下来,安福和梨云驾着马车离开。
大玉京人多,高低错落的屋舍挤在一起,各家门前挂着一盏小灯,于苍苍夜色里无济于事,拥挤狭窄的道路充斥着不好闻的气味,是各家放在门前的泔水桶。
人影稀零,都和无霜一样,朝着一个方向去。
无霜牵着宣楚之的手蹦蹦跳跳的往前跑,嘴里喊着“快点啦,夜市就在前边呢。”
和这边相比,夜市这里明显亮堂许多,商铺里人头攒动,两边的小贩吆喝声此起彼伏。
无霜方才在马车里卸下满头钗饰,又换上一件绣着蝴蝶的宽袖袍,此时二人走在热闹的人群中,倒也没有那么鹤立鸡群,毕竟,从皇城和小玉京乔装打扮跑来看热闹的公子小姐也有不少。
无霜似初尝红尘烟火的灵蝶,雀跃着从一个摊位跳到相邻的摊位,宣楚之安静跟在她身后,任凭人群拥挤,二人之间始终保持三五步的距离。
“夫君,这个你吃。”无霜回头,一颗炸圆子塞入宣楚之口中。
又一家摊位前,无霜再回首,这次投喂过去的是霜糖山楂球。如此这般,二人尚未走出百米,当无霜再此拿着绿豆酥侧身回望,宣楚之停下脚步偏了偏头,摇头拒绝。
无霜也不介意,自顾吃起来,只是这枚绿豆酥却并未吃进口中,被一个慌慌张张跑过来的男人撞在地上,又一脚踩了上去。
无霜看着被踩扁的绿豆酥,黛眉一扬,就不乐意了,“你这个男人好生无礼,推来挤去成何体统。”
她的声音青嫩响亮,这一喊,在嘈杂的声音里格外惹眼,引来无数看热闹的目光。
宣楚之看着她少有的严正肃容,眉心一跳,果然,就听她又道:“好好的绿豆酥被你踩成绿豆饼!”
说到后半句,眼尾都气红了。
撞人的男人腰间背着一个招文袋,显然是读书人,被无霜一斥,又看一圈无数瞧热闹的人,当下脸就红了,低着头赔礼道歉:“冒昧冲撞小娘子,是在下鲁莽,实在惭愧,还望小娘子海涵。”
他的语速很快,额角一层薄汗,面上表情迫切,无霜歪头打量着,问:“你很着急?”
男人一听连连应是,解释到,夜市人潮拥挤,他和娘子挤散了,像这种盛大节日,总会有人伢子出没,他怕自己娘子遇到不测。
无霜一听,挥挥手让他赶快去找,若不是宣楚之扯住她后衣襟,她已经跟着跑起来找人了。
她被宣楚之拦住,摇着下唇往男人跑走的方向去看,错开往来人影,她看到那个读书人撇下矜持,拦住每一个可能的人询问,状似疯癫。
澄澈清亮的大眼睛转了转,无霜看着男人越跑越远,最终消失在拥挤的人群里。她想,真正得在乎一个人就是这样的,看不到她,就会害怕她有危险,会无意识做出与身份不相符的行为,不介意旁人的目光,满心只想找到她。
你若不在,灯火阑珊便失去声音,拥挤的人潮也是空荡荡。
无霜捏紧手中的油纸包,绿豆酥的香气被收进油纸里,她咬了咬下唇,转身继续朝前走。
路过馄饨铺子,她的脚步没有停,路过小笼肉包,她的脚步依然没有停。宣楚之在她路过第三个铺子还没有停下脚步的时候,不解得侧首往摊位上瞧过去。
鸡汤面线,飘着好闻的葱花香油味,是无霜往常爱吃的啊。宣楚之在这家摊位前驻足片刻,又往前看,前方人头攒动、来来往往,他平静的视线扫过一圈,终于得出结论,无霜不见了。
这个霎那,原本运筹帷幄的人,脑中突然出现短暂空白,而那张永远平静温和的脸上,终于裂出一道缝隙,是名为无措的情绪。
那个读书人的声音零碎的在耳畔响过,这种时候总有人伢子出没……
明明周围环境嘈杂,他却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正咚咚咚疯了一般跳动,宣楚之驻足在川流不息的往来人潮中,闭眼再睁眼,沉浮不定的眼底归于沉静。
只慌神片刻,他并拢四指,朝着夜空里打出手势。
夫君要呼唤影卫!躲在不远处小案几前的无霜看到这个手势,丢下半碗杏仁茶就冲了过去。
“夫君!”她满心雀跃,就连喊出口的声音都裹着厚厚一层果蜜。
她看到了,虽然宣楚之并没有像那个读书人一样疯跑着找娘子,但平静沉稳如她的夫君,在发现自己消失的那一刻,是慌乱的。
这就够了,他心里是有她的。
于皎洁的月辉下,于拥挤的人潮中,于葱香汤甜的人间烟火里,无霜跑过去抱住她的夫君。
她侧耳贴在宣楚之胸膛上,清晰的听到有力的心跳声。
这一刻,她忘记了那个被带回湖心小筑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