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忽然落下的。
在又一声雷鸣电闪之后,大雨滂沱而下。雨水似瓢泼哗啦砸在琉璃瓦片上,又顺着瑞兽瓦当流下似水柱。
在吟清风服侍的所有人皆被无霜谴退,她坐在廊庑的长栏上,痴痴望着雨幕出神,手心里攥着一节手指大小的袖珍红玉葫芦。
入府的短暂路程里,她看到守着那处宅院的守卫慌张跑来,迎走两位医正。刻意压低的零碎话语里,她听到“胎像不稳”四个字。。
胎像不稳。
成亲三载,她未有所出,夫君从未介怀。所以,只是不介意她能否生育,只是,不想和她生下孩子。
洬阳王府的第一个子嗣,意义非凡,自是受人瞩目,一定要是情谊深厚的青梅竹马所出,才配。
雨声哗啦啦响彻四面八方,盖过旁的一切声响,这天地间,唯有雨,在明目张胆得伤心着。
有那么片刻,无霜听着雨声,脑海里变得宁静,静到她悄悄地想,那个女人出事就好了。
可惜下一刻,这个善良的小可爱被自己惊人的念头吓到,对着雨幕自言自语,“哎呀,她可不能被我咒死啊。”
无霜抿紧下唇,终于做出决定,随手拿起廊下竹伞冲进雨幕里,被她攥在手心里的红玉葫芦,是断腿郎中给她的救命药。。
还是给那个女人送过去吧,要死也改日再死,不能在今天死了,无霜撑伞走在僻静的小路上,大风吹得她手中竹伞摇摇晃晃。
她嫌弃得想,我可真是大圣母啊。这么一想,她又叹一口气,罢了,实在懒得给自己再找借口,这圣母不当也罢。
嗯,哪个女人换她此刻的处境,都会好奇的呀。无霜坦然放松表情,送劳什子药,她想去凑个热闹,何况断腿郎中给的药,呵,她可从不敢吃。
雨大风疾,无霜步子更急,走得太快,心跳也跟着速度上来一阵乱跳,无霜生气,只得停下步子缓气,本想抚一抚心口,孰料手一松,竹伞被狂风卷起斜斜飞入花枝里。。
她下意识伸手去追,脚下被翘角的石砖一绊,伏倒在雨水里。
陡生变故,本就快速跳动的心脏在身体摔倒的刹那,突然猛跳,似要跳出那片单薄的胸腔肺腑。
无霜张了张嘴,想要让空气吸进肺腑里,可惜下一刻,她头脑昏沉,倒了下去。
在意识溃散之际,儒白绣金的身影跃入眼前,成了她阖眼之际看到的最后颜色,而后,她被抱起,鼻息间萦绕着绵绵不尽的安神香。
再次醒过来,是被汤药苦醒的。是治她心疾的药,她有心疾,但算不上致命,并不常发病,因此,她也就时常忘记,总是跑得急些。
睁眼看到宣楚之负手立于榻前,面容沉沉,就像是阴云里的温玉,无声之中竟带着些许危险的气息。
“夫君。”无霜喏喏道:“顾清双还好吗。”
“你这般不要命的冒雨跑过去,就是要确认这个?”宣楚之声音柔和,可眸中却是漠然冷意,这样一冷一暖交缠着,竟让无霜从中品出些许心疼自己的味道。
无霜弯眸一笑,“我去送药呐。”她把玲珑剔透的袖珍小葫芦举到宣楚之面前。
葫芦瓶底,繁复的双鹤伴月纹用银线描绘的精致,“五更月?”宣楚之疑惑一瞬,并未追问红玉葫芦的来历。
应家五更月,是救命的仙药。阎王要你三更死,应家留你五更赏月。只不过,应家双鹤伴月是赤金。
“院子里住着的人是叫顾清双。”宣楚之平静说着,仿佛没有看破她话中的小伎俩,“已无生命之忧。”他把玉葫芦塞回无霜手心。
“那,孩子保住了吗?”无霜明眸落星,紧紧注视着他。。
宣楚之“嗯”一声回应,垂眸看到无霜落寞的神情,他心中惊愕,问:“你很失望?”他倒是不知他的王妃何时有这样的歹毒心思。
无霜感受到他声调里的不平静,翻身朝床榻里边的侧躺,留给他一个后背,咬着贝齿赌气道:“我替夫君欢喜,夫君终于有子嗣,这是大喜,名字取好没,满月酒我就不去了,介时我定是离开了。”
宣楚之闻言眉头一皱,沉静如湖面的脸上一分分裂开,什么乱七八糟的……
“孩子不是我的。”声音里带着少有的愠色。
无霜猝然翻身看过去,眸瞳张大,绸被掀得簌簌响,须臾之后,她怅然若失垂下眼帘,睫羽轻颤似蝶翅。
青梅的份量果然是后来人比不过的,这样也依然情深,那我算什么呢。
宣楚之凝视着榻上这张苍白的小脸神色从惊诧到了然,最后落寞,轻易就猜出她心中想法,心中没来由烦闷,又听榻上病弱的女子说:“我病好些就走,你们别催。”
你们?宣楚之愣一下,竟是气笑了,他背光站着,向来温润的面容隐在暗影里,晦涩难辨,无霜仰望过去,只觉寒意,下意识生出怯怕。
她终于认识到,这个永远温如暖玉的男人,亦是皇城的掌权人,是他长得太好,太具有迷惑性。
她想起初次遇到宣楚之时,在村落前的桃花林里,清俊儒雅的男人正被一群黑衣人围攻,她躲在一块山石后边偷看,刚一探头,横飞过来一把刀撞在石头上,她吓的赶快躲好,再探出头去的时候,面前伸过来一只手。
无霜盯着那只白皙的手看,薄薄一层皮.肉包裹着均匀修长的指骨,她当时想到“清贵”一词,手从面前晃过,撑在软枕上,她的头跟着下陷,猝然回神。
眼前压下浓稠的阴影,无霜一惊,侧脸想躲,宣楚之的脸停在面前,未束起的鸦发随着他的动作滑下,发丝落在无霜胸前、肩上。
一向清越的嗓音多出几分暗沉,宣楚之注视着做出躲闪动作的女子,笑得没有温度,“待你病好,你要去哪儿!”
无霜转动眸子,迎上一双潋滟桃花眸,突然就不怕了,忿忿瞪回去,“自是为你和顾清双腾地方!”
她声音本就清嫩,一字一字咬得清晰。
床幔落下一半,光被挡在帐幔外,二人鼻息相缠,四目相对,无霜却看不清宣楚之的脸。
屋外雨势减小,淅淅沥沥,偶尔风起,风铎的声音和雨声相映错落,一同落在无霜心里,潮湿冰凉。
无霜忍住眸底酸涩,她阿娘说,真正的伤心要藏好,不能让人看到眼泪。
宣楚之俯视着她,这张秾艳姝丽的脸上,每一处表情都在出卖着她,他低笑一声,冷声道:“你倒是大方。”
“你若是太闲,不如送你去书院念书,省的整日胡思乱想,听信那些流言风语。”宣楚之沉着面容,蓦地离开床榻。
高大的身躯一退,暖暖的烛光少顷照亮一方床榻。
无霜的心里也跟着暖暖的。她的夫君已经解释的很清楚了,她当然听得出来。无霜眉眼弯弯,靥窝里兜不住的笑意。
“夫君,好疼。”无霜躺在榻上不动,朝着长身玉立的人伸出一截藕玉手臂。
宣楚之停在榻前,蹙眉问,“哪里痛?”
无霜拉住他温凉的手捂在自己心口位置,狡黠地笑着,“你摸摸,我的心跳得扑通扑通的。”
宣楚之抽了抽手,无霜两只手抱紧压下,他沉默几息,不跳的是死人……
屋外雨停了,四合寂寂。
她只着一件轻柔里衣,掌下.峦.峰起伏,手指微蜷,所触皆是柔软。心跳声变得清晰可闻,两颗心脏起伏跃动,一方床帐,因着擂动得心跳声变得升温。
二人之间的床.帏之乐并不频繁,无霜总是主动的,她也想象不出端方恭良的人在这方面,该如何主动。
可惜她于这方面也无甚经验,不过是看过的那些话本,奈何话本里一到此刻,皆是“被翻红浪”潦草带过,因此她的撩拨也就疏浅。
不过,情.到浓时,自水到.渠.成。
洬阳王是霁月风清般的雅士,于床帏之上亦是君子,总是半敛情念,怕给无霜娇嫩的皮肤留下红.痕。
到风疾水湍之时,也会控制着力道,唇齿磨着无霜软软的耳尖,轻声问,“疼不疼。”
无霜不疼,只是一场床’事下来,香汗染鬓,累得昏睡过去。
绿衣送水进来,把头埋进脖子里。
宣楚之拿着棉帕给无霜擦拭痕迹,陷在绸被里的人双眸紧闭,浓密的睫毛在瓷白的脸上落一层暗影。
门外响起叩门声,接着女婢的声音传来——
“春桃求见王爷,我家小姐身上不好。”
似有所察,睡梦中的人攥紧手中儒白衣料,羽睫似受惊的蝶轻颤。
宣楚之掰开莹白纤指,抽出皱巴巴的衣料,裘锦里睡着的女子委屈得皱了皱小鼻子,他为她掖好被角,压低声音朝屋外冷斥:“本王何时成了你家医正。”
他屈指朝着烛火一弹,屋里灯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