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后,天气转凉,空气中尚充斥着雨水的潮湿,好在苍穹万里,天光云影,清廖却不冷寂。
马车平稳驶出湖心小筑,沿着小岛通往湖岸的唯一平桥离开。
“梨云,你是没见到昨夜过来请王爷那个小蹄子,等到今儿一早,哭丧着脸走的。”
马车里,绿衣活泼,细眉飞舞,绘声讲着她值夜时所见。梨云清冷,面无表情觑她。
无霜正掀开窗帷探头往外张望,与夫君误会不在,她心中欢喜,要去兆羽说那处月老庙供姻缘灯。
自己的姻缘,要守牢些才安心。
三人用过早膳出门,从湖心小筑到月老庙,一个时辰足矣,月老庙那里已安排妥当,三个时辰足够。
这是离府时的安排,不过此时,三个时辰无论如何是不够用的。在马车第三次停在一家糕点铺子门前时,梨云叹气。
“您刚刚吃过一笼蒸饺,一碗豆腐脑。”梨云跳下马车,把垫脚的马凳在车辕下摆好。
“王妃早膳还吃了一碗芙蓉蒸蛋,一碗鲜牛乳。”绿衣一边补充,一边羡慕得望着她家王妃盈盈一握的腰肢。
她想搀着无霜,无霜不让,动作轻快从车辕跳下,绿衣这才知道,马凳是给自己用的,她不服气,跟着往下跳,脚跟一麻。
“胡说!”无霜不满:“我明明给你二人留两个,怎能算一笼。”
梨云无语,不再吱声。
好在无霜在糕点铺子停留的时间并不长,因为她来得早,好吃的糕点还没做出来。
无霜依依不舍离开糕点铺子,往停靠在空地的马车挪过去,边挪边冲门口的掌柜挥手,“一定给我留着呀,快回去做,别耽搁。”
袖角摇曳,衣料上应家三面绣刺出的蝴蝶栩栩如生。
无霜心情好,蹦蹦跳跳往马车去,就在和马车隔路相望的时候,有衙役骂骂咧咧过来,领着一队身穿囚服的人,隔开无霜望住马车的视线。
三人停下脚步,等这些人先过。路边陆续驻足不少看热闹的闲人。
有从城北过来的人用不小的声音道:“昨夜下雨,雷电把城北的天牢劈塌了,要把这些犯人迁到城南的大牢去。”
听到城北天牢,有几人脚步往后挪了挪,能关在城北的,都是犯大事的。也有胆子大不怕的,甚至凑近两步瞧。
“你小心点!不要命了。”
“怕什么,你没看见这些人的右脚被同一根长锁链栓着。”
无霜顺着声音往这一队人脚下看,果然如此,几十号人的脚锁在同一根链条上,谁也动不得,只得被束缚着跟在队伍里走。
“这锁链太紧,他们的脚踝都磨流血了。”无霜的声音并不大,可她音色清如妙琴,不少人都听到了。
正好路过的犯人也听到了。只见其中一个低丧着头的男人突然扭头看过来,浑浊的双眼透过乱如杂草的头发锁在无霜脸上。
感受到如炬目光,无霜心底一骇,脚步不由后退,不料,这个囚犯突然朝无霜冲过来,满是泥垢的手朝无霜的腕骨猛地抓来。
下一刻,他脚下一滞,直直摔倒在路面上,荡起一层尘土。因他突然离队,他前后五六人右脚被他带着,皆是一歪,倒在地上滚成一团。
押送犯人的牢役一看,骂咧咧扬起手中鞭子朝着倒成一团的犯人一阵乱抽。
而倒在无霜面前的囚犯,正手指扣紧地面,试图朝无霜爬过去,他仰起头,瞪大眼睛朝着无霜大声疾呼,出口却是不成句子的“咿咿啊啊”。
无霜心里害怕,绣履一动,却是不觉往前走两步,梨云伸手阻拦,被她挡开。
她在囚犯面前蹲下,打量这个满脸污垢的男人,意外发现男人狭长的眼尾一颗红痣,很好看。
“你有话对我说?”无霜歪着头,轻声问他。
男人突然瞳孔骤缩,继而猛点头,张嘴却只有咿呀咿呀,急得双目通红涌出泪液。
无霜看到,男人的舌头,被齐根割断。
“您小心。”绿衣想挡在无霜身前,被她推开,只剩跺脚。梨云无声注视着面前一切,手指从束袖里摸出一柄袖剑。
这时,暴躁的牢役终于发现,这场突发事件的始作俑者是这个哑巴,一个牢役大步过来,皮鞭跟着落下,一道道抽在男人身上,有一下落在男人的脸上,脸颊立时血肉翻出。
另外两个牢役过来,架起男人胳膊,把他从地上提起,要拖回队伍里。而这个男人,疯了一样挣扎着,试图再次扑向无霜。
拖着他的两个牢役一看,一人一脚踹在男人腿肚子上,男人被踹跪下,持鞭的牢役继续抽动手中鞭子。
男人不能说话,只挣扎着牢牢盯着无霜。
无霜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心跳突然抢跳半拍,无声无息的难过似潮涌漫过来,将她淹没。
她并不是同情心泛滥的人,她只是觉得,有陌生的情愫从遥远的地方拼尽全力过来,强迫着她,对面前陌生的男人感同身受。
这股悲伤铺天盖地得淹没她,捂得她将要窒息,他不应该是这样的,她仿佛透过那张污浊的脸看到一张贱兮兮笑着的俊朗少年郎。
“住手!”她没有察觉,有温热的液体从她的眸子里滚落,“你们快停下,不能这样对他!”她被绿衣和梨云拦住,哽咽大喊。
围上来看热闹的人群越来越多,有人小声猜测锦衣华服的夫人和犯人的关系。
梨云并紧袖剑的指尖犹豫,不适合出手。
这时,远处马蹄声急促,同时一道破空声隔着很远抽过来,人群皆是一阵颤栗,自觉让开一条道。
空气变得冷涔涔,议论之声戛然而止,人头攒动的大街上,静得可怕,唯有马蹄声由远及近,一下下踏在众人的心跳声里。
白衣白马踏风而来,九节骨鞭震碎秋风,如影无形落下去,三个牢役同时倒地,捂着身子痛得抽搐。
人群里有人倒抽一口气,声音激动得颤抖,又藏不住敬畏,“是白衣女官,应如是。”
来人勒马勘勘停在牢役跟前,冷声道:“滥用私刑,当杀!”她的嗓音不似寻常女子那般轻柔,也不似男子那般粗沉,却透着无穷力量。
话未落,她手中的骨鞭再次破空嘶鸣,三个牢役被抽得滚出去数十米,喊的撕心裂肺。
“应大人饶命!饶命!”三人连滚带爬膝行至马前 ,哭得眼泪鼻涕糊满脸,磕头似捣蒜。
无霜被绿衣扶着站起身,抬眼朝马背上望过去,圆圆的大眼睛里清澈似溪。她的情绪已恢复如初,那股猛烈又浓稠的悲伤眨眼退回到她察觉不到的角落,悄声蛰伏。
莫名其妙。她嘀咕一声。
看着马背上的人,视线又移到跪在地上捣头的牢役身上,灵光乍现,募得明白这三人为何这般害怕。
兆羽曾说,白衣女官应如是,任监察史一职,监察百官,先斩后奏。
官员亦可杀,何况区区牢役的命。所以这三个纸老虎才会怕成这样,无霜“哇”一声赞叹,被梨云一把捏住小手臂。
这是天玑唯一的女官,她的存在,彰显着应家在本朝的殊荣。
似是嫌牢役聒噪,应如是皱了皱眉,低喝一声:“滚!”
那三人连声叩谢,抖着腿驱赶囚犯赶快走,连声音都不敢放大声。
无霜歪头,好奇打量着主动回到队伍的那个男犯人,他深深埋着头,乱糟糟的头发遮面,似乎不想马背上的女官看到他的脸,低垂着脸跟在囚队里挪动步子,一颤一颤离去。
这人究竟是谁呢?他是不是认识自己。困惑在无霜脸上一闪而过。
囚犯们逐渐走远,看热闹的人却未散,毕竟白衣女官的风采,凡夫俗子一生得见几回。
有猥琐的男人躲在人群后,悄悄飞一眼应如是的背影,下一息,骨鞭空响,被抽碎的风如有实质打在偷看的男人脸上。
这一声鞭响,人群再不敢多留,仓皇四散。
极具威慑力的眸子从马背上扫来,无霜眨一眨眼睛,无害得迎上,马背上的女官视线只在无霜身上稍作停留,毫无感情的道一声:“洬阳王妃万福。”
无霜“嗯”一声点头,而那道视线却已从她这边移走,落在她身旁的梨云身上。
应如是眼梢微挑,眼底漆黑,视线如有实质,钉在梨云清冷的脸上。
无霜偏头饶有趣味看着梨云,梨云却是万年不变的淡漠,她只和应如是对视一眼,就移开眸光,再不去看。
应如是盯着梨云看一会儿,突然扭头冷哼一声,白靴夹了夹马肚,策马而去。被高高束起的墨发垂在身后,被风吹得扬起。
一阵秋风过,几片落叶被风卷起又落,无端就显出几分萧索。
“走吧。”梨云提步往对面马车走。
电光火石间,无霜突然记起,中秋宴上,应家老夫人对梨云说的话。是儿?应如是!
无霜拽一把发呆的绿衣,跟上梨云,笑嘻嘻问:“梨云,你何时想说,都可以哦。”
梨云站在马车前,抬起一支手臂,让无霜扶着上车。她沉默几息,沉沉点头,“嗯。”主子没有逼问她,只是问她想不想说,想不想。
五年前的记忆被冷冽寒冰封死,再不愿触及。而此刻,寒冰被春风暖着,悄无声息松动了。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榜单字数原因,这两周隔日更,两周后恢复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