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011

从月老庙回到湖心小筑已有五日,无霜终于在假山半腰的凉亭里捉到兆羽。

此时,兆羽正烹好一壶小叶红,准备在风雨欲来的寒冬前,享受秋日最后的惬意。

清风飒飒,绿林莽莽,他寻不到桃花郡,可洬阳王的湖心岛却当的上一句世外地。

“兆羽先生倒是会偷闲。”

清似秋涧的声音陡然而至,将将送至嘴边的碧色茶盏猛地一倾,半盏清茗洒在灰白素衫上。

“哟,王妃是来讨茶的?”兆羽放下茶盏,不急不缓起身,展手邀无霜在白玉石墩上坐下。

无霜瞪眸剜他,“先生一贯满口胡言,我果然不该信先生。”

“嗯?何出此言。”

无霜撇他斟茶的动作,心想看不出老狐狸还挺清雅,烹茶动作熟稔如行云流水,不输云海十六家的公子们。

心中虽夸赞一二,可到底抵不过心中忿忿,嗔道:“京郊的月老庙破败如荒,鬼都没一个,你诓我起个大早跑过去。”

那日无霜站在月老庙前,耳边是兆羽说月老庙求姻缘最为灵验言辞恳切,眼前是破落的庙舍挂满蛛网,风一卷,瓦片噼啪砸在地上,惊飞在庙舍里筑巢的乌鸦。

花灯被踩碎了,月老庙里森森鬼影。

无霜很生气。

兆羽狭长的眼尾眯了眯,看一眼杵在亭外的梨云和绿衣,确认属实,不禁困惑,五年前,那里香火挺旺的啊。

继而,他笑着摇头,五年啊,变故太多,百年稳如泰山的十六州高门大族,有四家仓促更换家主,何况一处小小庙宇。

老狐狸眯眼笑着,故作高深悠悠道:“天意这般明显,王妃怎还执迷不悟。”

无霜啜一口香茗润嗓,碧玉茶盏被重重搁下,“你别想着哄我,说人话!”

“若是连月老庙都无人再敬,那便是天大好事。”兆羽品一口茶香,意味深长道:“说明这天下的痴男怨女已然顿悟,姻缘这事,求神拜佛不如求己。”

“主动出手,才抓得牢咯。”

无霜张了张嘴,明媚小脸晃过短暂迷茫,说话的功夫,盏中清茶冷透,她饮尽剩下半盏冷茶,道一声谢去了。

留兆羽独坐亭中,自说自话,“王妃聪慧,一点就透。”

回吟清风的路上,琴声伴着徐风起,三两片黄叶脆弱,被风摘去枝干,打着转儿落在细密乌黑的发髻上。

弹得依然是凤求凰,情谊绵绵。

这时,有眼生的女婢急匆匆跑来,跪在无霜前路上,绿衣却是识得,凶巴巴抢着开口:“大胆,敢拦王妃去路,活得不耐烦了,退下!”

无霜侧目凝视绿衣,眸底噙笑,瞧热闹的心思半点儿不藏着。

女婢只当不闻,额头生生磕在长着青苔的石板路上,“求王妃救救我家姑娘,求王妃救救我家姑娘。”

绿衣走上两步,打断道:“那夜王爷说了,他不是你家医正,怎的?我们王妃就该当你家医正!救人找大夫去。”

这番说辞跪着的女婢似乎早有所料,姿态放到最低,哭啼啼说:“奴婢不敢再叨扰殿下,只能来求王妃,我家姑娘病有反复,求王妃传医正去看看吧。”

秋风当真是有些凉,无霜揉着腕上细细一层小疙瘩,认认真真道:“可你家姑娘正在抚琴呀,想来无碍。”

女婢一愣,这安静的空隙,小岛上寂静,风声擦过耳畔,琴音婉转惑人,蛊着道不尽的情愫。

“姑娘执意抚琴,奴婢们劝不住。”反应倒是快,女婢言辞恳切,声泪俱下,“抚琴本就消耗心神,方才,竟是一口血呕出。求王妃宣医正为姑娘诊病。“

那是应当的。无霜遣绿衣去寻医正,绿衣不肯,被梨云捏着肩骨推走。

这般安排下去,女婢仍是跪在无霜跟前不起,无霜似是无奈,又念起兆羽的点拨,撇一撇嘴道:“你家姑娘既想见我,我便赏她个眼神也无妨。”

女婢又是一愣,猜不定这洬阳王妃性情,只得默默带路。

上次深夜被琴声引来,无霜并未仔细这处荒院位置,这次天光下再走,竟发觉此处景色甚好,从前,她竟不曾注意此处。

这处院落本就偏僻,又一直荒废无人居住,此时愈发显得幽静。一路走来,沿路竹林直挺,竹叶沙沙作响。

空气里,弥散着清竹的草绿香,居然是处少有的好地方。

今日,院落前并无守卫,大抵也是因此,女婢才得以大胆跑出。

木门轻掩,被梨云一把挥开,女婢低着头匆匆跑进去请人。倒是梨云纳闷:“入浣岁局的人,如何带着女婢。”

这话正好被屋里走出的女子听去,来人颔首款步,着一身海棠红的衣裳,于无霜五步之外驻足,屈膝盈盈一拜:“清双本无意叨扰王妃,身边人不懂事,王妃莫怪。”

顾清双颔首垂目,背光站着,脸埋在阴影里,一副柔弱之姿,无霜想凑近瞧个清楚,被梨云眼疾手快揪住后衣襟,无霜勘勘定住脚步,心中不悦。

“不,你是有意的。”无霜余光觑梨云,示意她松手,不爽道:“上次深夜,你用琴声诱我过来。”

顾清双怔住,打好的腹稿一时卡壳,心恼这等山野女子实在不通虚与推诿之道。却只能莞尔一笑,缓缓抬头,“妹妹是怪我……”

软绵娇弱的声音在看清无霜那一刻,戛然而止。

她瞳孔骤然紧缩,涂着口脂的唇微微颤动,就连呼吸也变得急促且凌乱,仿佛白日见鬼一般恐惧。可她看到的,是无霜。

而无霜,惊诧低呼出声。

她与顾清双的面容,足有七分像,这世间亲姐妹,也不过如此。

顾清双反应极快,迅速收敛情绪,泫然欲泣,又一声妹妹娇滴滴开口,被无霜打住。

这声妹妹,让无霜立时想起看过的无数话本,小白花出场作妖时,惯爱与正房夫人姐妹相称,可她过来不是陪顾清双演话本的。

“你找我,想说什么。”无霜被顾清双打量试探的目光看得很不高兴。

而顾清双的目光锁在无霜脸上,不动声色的观察,几息,终于确定无霜看自己的目光是陌生的。

她不认识自己了。顾清双松下一口气。

无霜觉得很奇怪,听到自己语气不善,这人却胁下了绷起的紧张。

“我住来此处已有多日,本该早早就去请安的。”顾清双顿了顿:“只是有孕在身,偏又胎像不稳,殿下紧张孩子,命我好生安胎,不许踏出床榻。”

言罢,顾清双抿唇羞红脸颊,手下意识捂上小腹。

这番陈词恳切,可惜只有“殿下紧张孩子”落入无霜耳朵,她问出好奇多日的话。

“你孩子的父亲是谁呀,他不管的吗?”这个男人都不负责的吗?毫无担当!无霜愤然,视线落在顾清双平坦的小腹。

顾清双羞红的脸登时苍白,面露不堪,掩在裙下的双腿一软,被眼疾手快的女婢扶着,才勘勘稳住身形。

她笑一声,神情已然平复,抬眸迎上那双清澈到让人讨厌的眸子,“王妃何不去问殿下本人。”她的脸上适时蒙上一层委屈。

“你想说是夫君的?”无霜掀开眼皮,声音冷下几分,澄澈的眸子稍敛,竹叶交映落进她眼底,如散沉潭湖面,落水无声,卷不起涟漪。

她格外认真的思索一番,摇了摇头,“夫君是君子,他既说孩子不是他的,那便不是的。”

惊骇和愠色从顾清双脸上一闪而过,她快速冷静下来,“王妃可否屏退左右,有些话只能当着王妃说。”

她说完,身后的女婢自觉退回院落里。无霜朝梨云点头,梨云不肯,却也知道拗不过,退到远处一片竹林里。

此时,便只剩二人站立在这处院落门前。檐下挂着的风灯被清风吹着,一晃一晃。

海棠红的裾裙被风吹动,强势迫人。

雪色的纱衣洒满天光,流光溢彩似女仙茕茕独立。

顾清双眸色淬冷,似浸寒翳,再掩不住来意,她逼近一步,“无霜姑娘,殿下把你保护的很好,你纯粹率真,就像少时的我一样。”

无霜被迫退后半步,睁大眸子看过去,她们真的很像,无霜有些挫败,失落的情绪既起,就会变成坚固城墙里的叛徒,悄悄瓦解她筑起的铠甲。

“我父为殿下,堵进去整个顾家,我为殿下能成事,沦落浣岁局亦不足惜,纵使为他委身旁人,我也心甘情愿。”顾清双盯着无霜的眼睛,一字一字凿进无霜心里。

顾清双知道,这些话,有用。无霜眸底的光在颤动,在变得黯淡。

“可是无霜姑娘,你要知道,殿下对你好,是他心中愧于我,他借对你好填补心中的愧疚。”顾清双又逼近半步。

无霜平静的注视着顾清双,不掩失望。

她很失望,她的夫君是那样端方温雅的君子,面前这个女人谋于心计、虚伪矫作,“青梅”怎么能是这样一个人呢。

顾清双看出无霜心中所想,冷笑,“姑娘不会以为,殿下从来都是这般清誉四方的神仙人物吧。”她逼视着无霜,字字如刃,“你可知,一个血脉有争议的皇子,过得还不如陛下面前得宠的阉人。”

清澈的眸底终于覆上厚厚一层茫然,利刃诛心。她只知,宛夫人的身份,注定她的夫君没有承袭皇位的机会,可她的夫君在这样的枷锁之下,是如何成长的,她从未深想。

她的夫君,从未提起过。她蓦然发现,夫君的过去,她一无所知。

她开始觉得二人离的太近了,近到她难以呼吸。

这个女人,字字珠玑,似霜刀风刃,手起刀落毫不留情捅进无霜心里。

这世上,女人最了解女人,最知晓如何攻城略地,摧毁一个女人的护身铠甲。

心爱人未知的过往,是白月光扎进你人生里的刺,长进血肉里,只要你介意,这根刺就疼着你,扰着你,撕碎你平静的日子。

无霜她介意,只要在乎他,就会介意。被赤忱的爱意蒙蔽着的人,是做不到时刻谨慎清醒的。

她无可避免的,一脚踏入为她准备好的陷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