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014

无霜耸下眼尾,眉梢都跟着蔫起,失望又再无兴致听眼前人多言。

原来,心里不再有他时,见到他是这般感受。

这句“胡闹”,明明与往日一般无二的语气,就连说话时的神态都还是那样的淡然、清漠,可落在无霜心上,却完全不一样了。

她心喜他,就连他的斥责,她都能从中自顾品出宠溺的味道。今日再听,她才发现,这只是不想她添乱的无奈。

“殿下。”无霜抬眼,迎上平静如水的眸子。

该有多么自负,才察觉不出眼前女子对他改了称谓,是女子珍贵的爱意,太唾手可得。

“嗯?”宣楚之应一声,转眸一想,道:“无论如何,禁足还是要几日的,半月后你再出门,外边……罢了,总之三月禁足改半月为期。”

“不。”无霜摇头,心中暗骂安福,指不定怎么胡说把宣楚之忽悠来的。

宣楚之皱眉,看了她一会儿,缓缓叹口气,“七日不能再少,那处院子,你且离远些。”

无霜打断他,“我想回去。殿下,我想回去了。”

宣楚之稍作沉思,想起拜月节那晚,他应下无霜许她回去看望养父母。当时同意这么做,他是存着私心的。他说的是,让梨云和兆羽陪她过去。

只是如今,奉化帝中毒,东宫忽然动作,隐于暗处的多方势力,在松懈二十五年后突然绷紧手中那根弦。平静的日子就如镜花水月,稍一碰,就碎成乱世。

历来皇权更迭,总是避不开手足相残。

那座腾龙金椅下,铺着的是历代帝王兄弟姐妹们的骨血。若说例外,史书千年来,大抵唯有前朝覆亡、天玑开国,是一场没有流血的政变。

只不过,这样的太平埋下二十五年的隐患。

“最近不太平。”宣楚之敛尽情绪,一如既往的温和,“你若想他们,我派人把他们接过来。”

无霜终于意识到,宣楚之并未理解她的意思。

“殿下带我看尽皇城繁华,如今,满目锦绣如云烟,细细想来,还是山谷里的鸟鸣风喘更让人留恋。”无霜的声音轻轻的,似一缕从山谷吹来的清风,带着山涧的清凉,“殿下,我该回家了。”

这一缕凉意刮进宣楚之的心底,又顺着血脉四处流窜。宣楚之被天光笼罩着,凭空觉出一阵寒。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无霜的离开,是离开他。

“你要和离?”宣楚之喉结滚动,艰难开口。可惜,他的情绪波动得太隐秘,日光下,仍旧是温玉之姿。

无霜突然想,为何她以前没有发现呢?让她痴迷的润和温柔里掩藏着的,是冷静淡漠。

春水不蚀骨,却也水滴石穿。钝刀不刺人,却能磨骨挫髓。

“不。”无霜摇头笑了,眼尾弯着,眸底澄澈清亮。

宣楚之握起的指尖舒展开。

“皇家结亲礼制繁复,我们应当算不上和离。”无霜吐字清楚,并没有任何不甘、痴怨的情绪。

他们成亲,最后并未去到皇家太庙,亲手放上象征皇家儿媳的玉牒。太史令那边,也是如实记载的。礼未毕,于人前,她是洬阳王妃,于宗法里,还不是。

终于,无霜在说完这句话之后,看到沉如一潭水的人,眸光闪动,睫羽颤出圈圈涟漪。她心如止水,做不出任何反应,就只是平静等待着。

甚至,她觉得庆幸,曾经的她只一心爱着眼前人,故而不愿多分出一分心神于这些尘冗琐碎上,也就不计较皇族礼制的规仪何故落下一环

也是曾经的她,免去今日她诸多麻烦。她相信,她离开之后,关于洬阳王妃,宣楚之可以很好的善后。幸甚。

“你当真要走?”宣楚之忽然烦躁起来。洬阳王的温润宽和,一半源于隐忍,一半源于他天生性情如此。

这样的烦躁情绪,他很少体会。所以他没有觉察,出口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冷冽,漆黑如墨的眸瞳变成尖锐的刃盯在无霜脸上,如有实质。

他不由得心想,是不是这三年,他过于纵容面前女子,才纵得她如此妄为,伤人本就有错在先,竟还学会后宅里那些一哭二闹三和离得手段来了。

无霜似乎看出他的想法,倏尔一笑,这个笑就如他们初识时一样,明媚璀璨,干净得不染纤尘,毫无任何俗念,就只是在看着他笑。

“殿下,无霜的心很小,装不下那么多东西的。”无霜解释,“只是忽然知道了,殿下的心里从不曾有我,那便罢了。”

君心似磐石,我是山间风,风过石不动。那是因为,石从不属于风。

宣楚之盯住她,默了又默,始终没有辩解半句。

也无妨,无霜本就只是想解释清楚,并无试探之意。

似乎过了许久,僵持着的空气忽而松动。是宣楚之开口了。

“本王再问你一次,当真要走?”宣楚之冷眼看她,语气如淬冰,垂落在袖袍里的指尖扣进掌心肉里。这样的他,无霜感到很陌生。

“是。”无霜瞪大眼睛,羽睫忍不住簌簌颤动,像是刚化成的幼蝶在惧怕陌生的世界。

“好!很好!”他的声音从唇齿的缝隙里挤出来。

无霜点头,她出口的声音被忽然炸响的惊雷盖过去。

天光被浓厚墨云遮住,陡然暗下,又一道惊雷似山崩,轰隆一声滚过,银电接踵而至。

无霜被突然炸响的雷声惊得身体抖颤,纤薄的肩骨缩了缩,松挽着的发髻忽然散开,一头乌发垂落。她皮肤生的白嫩,此时乌云蔽日,山河大地被罩得乌沉沉,唯见她,乌发雪肤。

一捧雪。

她向来惧怕雷雨,藏在乌发下的秾丽小脸紧张的往四周扫过,黛眉渐渐蹙紧。

宣楚之冷冷看着无霜,她被雷声盖过去的话擦过他的耳畔,她想此时就走。他知道她向来不喜雷雨天,逢遇雷雨,她闭门不出,他以为她会在第二声雷砸下来时,像往常那般扑进他怀里。

可是,她纵使被雷惊得颤抖,也没有动作,她咬紧下唇试图克服身体上和心理上的惧怕。

闷雷声声滚过,她把下唇咬出鲜红的血。

即使这样,她都不愿在让自己庇护。宣楚之心里无端就生出一股不可控制的火气,他迈开步子,抹去二人之间数步距离。

刚要开口,就听无霜后退半步,错开距离,“无霜即刻动身。”

要出口的话,在舌尖生生止住,宣楚之冷声道:“行。”

无霜回屋子里呆了一会儿,又出来,她穿回三年前来时那身衣服,及腰乌发从发尾朝上松松挽一个髻垂在脊背,周身再无环佩玉饰,只腰间挂着一个小小的红玉葫芦。

宣楚之看着她走过来,三年时间不曾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她如初见时一般,似花田灵蝶,似山间清风。

无霜停下,双臂齐眉,触额跪地,行天玑皇家大礼,“玉京三年,谢殿下照拂。”

宣楚之负手冷眼看她,“你想好了,今日离去,再不准踏入这里半步,洬阳王府予你的庇护恩泽,此后再不会有,世间诡计险恶,皆要承受。”

无霜起身,迎上那双桃花眸,笑了笑,朝着敞开的大门走去。

冷风起,在二人擦肩而过时,卷起彼此翻飞衣袂,做最后的纠缠。院子里的五棵雾夕花树在狂风里抖落各色花瓣,落在他们的肩上。

无霜走过去的时候,宣楚之捕捉到一缕花香,但是很快就被从鼻尖飘过的雾夕花的香气遮住,这让他再此生出脱离掌控的烦躁。

他是一个惯于隐忍的人,轻而易举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并未转身再看无霜一眼。

浓稠如墨的云层被风卷着滚动,天光忽明忽暗,雨却迟迟未落下。

无霜走出吟清风的时候,并未如设想过的怅然,头顶阴云密布,她却开心很快就会是晴天。

宣楚之在吟清风站了很久,久到肩头落满花瓣。宛夫人的仪仗抵达湖心小筑的时候,他才匆匆去听雪水榭接驾。

三楼书房里,雕花木门紧闭,连着雷声风声一起被关在门外。

屋内,宛夫人双手交叠在腹下,端坐椅中,二十四年的深宫生活,使她即使不在宫中,宫中规仪也在她身上如影随形。

宣楚之站在距她不远的地方,没有作声。

“你把人放走了。”这是一句陈述句。宛夫人胸膛起伏,显然已动怒。

宣楚之半垂眼帘,很平静,“父皇中毒不治,所谋之事迫在眉睫,可她在沧满雪的针下,未吐露关于那幅画半个字,拘她在此已无用,已是废棋。”

宛夫人眯了眯眼,“你该不是动了真情,故意给她生路。”她的目光锁死在她亲生儿子的脸上,试图从他的脸上找出破绽。

同时,她也在斟酌,日前从皇后那里打探到的消息,要不要告诉她的儿子。乌家庶三子夜访东宫,和太子做了一个不为人知的交易。

乌家庶三子,是乌家这一代年轻人中,机关阵法最为精通的天之骄子。玉京城京郊那座盘云山下的桃林阵,兆羽不行,可绝难不倒乌行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