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细不均、转笔生硬的线条,印入温和冷静的桃花眸,线条走势逐渐变得轻盈似蚕丝、似流水。
倏尔,宣楚之面容一震,又缓缓平复,有悲有喜,又带着果然如此的了然。
他没有找错人。女子在不知不觉里,无意识画出的,是被藏于记忆深处的东西。
他遍寻不到的残缺,如今补全了。前朝画圣顾之韵的墨宝,《潇湘踏春图》。
这是能真正让宣家坐稳天下的东西。
“你还有何事?”宣楚之不知何故,沉沉叹一口气,转而问九霄。
九霄如实回禀:“那队杀手走的时候,扔下一柄短剑。”
屋里另外两个人的目光都钉死在青年身上。九霄憋了又憋,忽然一脸沮丧,睫羽覆着的眸底藏不住忐忑。
猝不及防,他突然跪在地上,“属下该死。”他闭上眼视死如归,“是属下上次任务遗失的佩剑。”
他是洬阳王府的影卫,宣楚之养影卫,也极看中他们的性命,并不把这些人当成命如草芥的死士。优秀的影卫培养不易,为保这些人任务失败也有命回来,他们的佩剑,剑柄刻有洬阳王御赐图腾,四方麒麟面。
九霄面色沉痛,自始至终不敢抬头看宣楚之。他知道,他大意遗失的短剑,成了嫁祸洬阳王的铁证。
宣楚之却不甚在意,他的注意力仍在面前的帛画上。
得不到回应,九霄的头越埋越深。一旁看足热闹的兆羽再憋不下去,羽扇敲在九霄背上,“起来吧,憨憨。”
怕九霄不解,他又多嘴:“那拨人既然要嫁祸殿下,没有你的断剑,也有旁的东西。”
九霄登时拔地而起,恶狠狠瞪过去,“你存心看热闹,死狐狸。”他故意挺了挺胸,显得居高临下,暗讽兆羽个儿也不尽长。
“断剑是留给她的。”宣楚之单手撑额,此时,他方明白,他的母亲昨日冒险前来,要送又未送出口的消息是什么。
断剑在她手中。
无霜提着断剑站在府衙门前,她面容憔悴,发髻凌乱,胸膛尚起伏不定,显然是跑了很远的路。
她看着府衙门口的牛皮鼓拿起鼓槌,又看一眼剑柄上熟悉的金色图腾,她实在太熟悉了。
又一犹豫,她放下鼓槌,转身朝着熟悉的方向跑去。跑得太急,她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老槐树后,走出一个面容狰狞的黑衣人。
无霜停在湖心小筑门前的时候,大门紧闭,门前无一人值守,她只能拍打木门。
“民女无霜求见洬阳王殿下。”
得不到任何回应。未挂牌匾的府门覆着一层玄铁,沉重冷寂,因为没有守卫,却越发显得威严不容犯。
她不过昨日才离开,走的时候,甚有骨气。宣楚之说,她若执意离开,再不庇护。
她怎么能想到向来无事的桃花郡,会经历这么可怖的事呢。她不知道山谷里发生了什么,但,应该还活着吧?
只要能救他们,骨气、尊严,算得了什么呢。
无霜力竭,整个身体趴在门上,红肿的手掌仍旧不断拍打在冷硬的玄铁上。
得不到回应,是沉默的拒绝。
无霜不敢生出绝望的情绪,绝望意味着放弃,还有那么多的性命等着她挽救。
“求洬阳王殿下救救我的家人,殿下您救救他们吧。”无霜抡起早已酸痛的手臂,剑柄一下下砸在门上,剑柄是特质的金属,砸下去,比她手掌拍下去响多了。
终于力竭,无霜的身体顺着木门慢慢滑下去。
昨日离开至今,她滴水未尽,更未进食,早已撑不住体力。她停下动作,阖下眼皮缓了缓,剑柄又一次重重砸在门上。
“殿下,有断剑在此,洬阳王府如何置身事外。”嘶哑的声音不似往日清澈,就像烈日下的浅溪,快要干涸,但却前所未有的冷静。
闯入山谷的人用这把剑完成低劣的嫁祸。
那又如何,手段不高明,偏偏有用。
无霜心中有气。她懊悔当初,不该离开山谷,不,她不该偷跑出山谷,引来宣楚之。她不与宣楚之相识,就不会祸及山谷亲人。
纵使一眼识破闯谷人丢下断剑的用意,她仍然开始怨恨宣楚之,宣楚之不无辜。
可她太弱了,她没有力量,她找不到恶人,更救不出亲人。她总是习惯被保护着,活在让自己舒适的花笼里。做了三年洬阳王妃,可笑这皇城里的权势贵胄,她一个都不相熟,遇到事情,她只能来求宣楚之。
她想起顾清双,哪怕沦落浣岁局那种地方,都有人伸出援手救她出去。那日顾清双说,她太弱了。是,她果真太弱。
门打开一条缝,穿黑衣服的青年从门里出来。
无霜知道,自己方才那句话有用。
“这是在下的剑。”九霄拿回自己的剑,脸上没有表情。
无霜攀着门站起,她没有见过九霄,但没关系,宣楚之身边的人,她本就认识不多,“求大人通传,民女求见殿下。”
九霄唇薄色淡,说起绝情的话,效果翻倍,“殿下说,姑娘既然放弃王府的庇护,这世间险恶,皆要承受。”
无霜一愣,眼见青年转身欲走,她咬牙拦在门前,“可祸事因殿下起,他如何袖手旁观。”
九霄不如兆羽玲珑心,猜不透东宫引无霜来此求助的用意,可他是杀人的影卫,本就没有太多同情心,“那就去府衙击鼓鸣冤,告主上不施以援手。”
无霜咽下一口气,她就是知道府衙不敢插手此事呀。
九霄把话带到,抬手推出一阵掌风,就要把门关上。无霜此时虚弱,被他隔空一推,柔弱身躯直接倒下去。
正要关门的九霄一怔,不解得看了看自己的手,他明明推的很温柔。但他没有怜香惜玉的习惯,也没有助人的习惯,一只手推上门,就准备回去复命,
无霜眼睁睁看着大门再次阖上。绝望的情绪终于难以抑制喷薄而出,宣楚之不愿帮她,她还能如何救人呢。
“等等!”无霜扑上去,手毫不犹豫卡进就欲闭上的门缝,“洬阳王殿下要什么,我可以给,我可以给的。”
关门声戛然而止,刹那间,万籁俱寂,天地间只剩女子声嘶力竭的哭喊声,以及她与宣楚之之间最后一层粉饰,碎成齑粉,簌簌落地。
撕下粉饰之前,她只是得不到夫君心意而意难平的伤心人,此后,她唯一的身份,不过是可堪使用的一步棋。
九霄站在门后,属于杀手的冰冷目光凝视着门外的女子,他在想兆羽往日口中的洬阳王妃,纯率似稚子心性,而今日,面前的女子仿佛一夜间就长大了,她亲手撕下血淋淋的伪装,直面虚假的过去。
许久,又借着转眸扫过远处如伞如盖的红樱树,才冷漠得说道:“姑娘如今,已没有价值了。”
他的心其实没有长相那般冷漠,也是狠了又狠,这是宣楚之交待的原话。
无霜眸光一怔,她张了张唇,却发不出声音,眼底的光一息倾散,就像是漏尽沙的滴漏,只剩空洞的茫然一片,她的灵魂仿佛被抽离,卡着门缝的那只手似枯叶飘落。
其实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既然不喜欢她,为何要娶她呢,这皇城里的人,做事总是图利的。
这个大人说,她已经没有价值了。
门无声阖上。
无霜滑落在地,额头抵着门上玄铁,被硌得生疼,她想,她不能放弃。
她撑地欲起身,奈何久未进食,眼前一阵眩晕。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她看到有人影朝自己走来,视线变得模糊,她低笑一声,沉入黑暗。
恢复意识的时候,先听到的是女子娇媚的笑,接着浓郁的龙涎香混着酥软脂粉味钻入鼻息,呛得无霜咳出声。
“咦,醒了呢。”
无霜蹙起眉心,纤密羽睫扑簌簌颤着,似幼蝶脆弱的扇动薄翅,睁开眼眸的一瞬,被明亮的光刺的眼底生痛,她闭了闭眼,才又缓缓睁开。
涣散的眸光重新汇聚,仰面迎上一张冶丽至极的脸,苍白又雌雄不辨,若不是他身上绣金腾龙纹的玄色绸衣,单凭披散的长发和那张脸,无霜还真不好确定眼前人是男是女。
“好看吗?”侧躺在贵妃榻上的男人,单手撑额,似笑非笑扫过来。
无霜点头,“好看。”她被捆绑着蜷在柔软的地毯上,挣扎几下,废了些力气才坐起来。
“哦?”男人勾起唇角,颇有兴致,“孤和皇兄,谁好看。”
无霜认真看了看,“太子殿下甚美。”她环顾四周,意识到,她被绑在太子寝宫。天玑国受万人敬仰的太子殿下,正衣冠不整、白日宣淫。
宣祁钺似乎笑了一声,琥珀色的眸子眯着,笑意不达眼底,仿佛看透无霜的想法,他懒懒坐起,一挥手散去缠挂在他身上的两名女子。
无霜被两个面白无须的内监提着,拖到宣祁钺脚下。
苍白的指尖伸过来,挑起无霜的下巴。她被迫仰脸与宣祁钺对视,然而这个冒犯的动作并没有另无霜不悦。她不动声色深深吸了一口气,在馥郁浓稠的瑞脑香里,她捕捉到一缕血腥气,若有似无。
香气顺着宣祁钺的手幽幽散开。她垂了垂眼,看到玄金绣襟下,消瘦的腕骨上缠着一段雪绸,血腥气是从这里传来的,揉在药香里。
澄亮的眸子动了动。天玑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也会受伤吗。
“你识得孤。”宣祁钺垂着眼,漫不经心审视无霜,他似乎无所谓答案,不等无霜回话,又道:“你这张脸,倒是比顾清双好上不少。”
他收回手,支在小案上,手背撑颌,身子似是无力,所有的重量都倚在贵妃榻上的矮脚小案。
无霜左右歪了歪头,活动僵硬的脖颈,“您和皇后娘娘很像。”宣祁钺和他的母亲,都长着一张不属于云海十六州的脸,琥珀色的眸子,高挺的鼻骨。
“殿下和顾清双?”无霜不掩诧异。
“孩子是孤的。”宣祁钺勾着唇角。
“我的……”
“家人?活着呢。”宣祁钺好整以暇,落在无霜脸上的目光仿佛在打量有趣的物件,“还想知道什么?”慵懒的声音从胸腔里发出来。
“我何时可以吃饭。”无霜忍过一阵眩晕,肚子配合着“咕噜”一声。她心底掠过一瞬迟疑,但她太饿了,就容易失去警惕。
宣祁钺低低笑着,“有意思。”
侯在屏风后的内监适时出现,解开无霜身上的绳子,又有人端来饭菜,就放在无霜面前的地毯上。
无霜舒展过被绑僵麻的筋骨,就地跪坐在地毯上,端起米饭就着两碟小菜自顾吃起来。
宣祁钺漫不经心的脸上升起几分兴致,他把玩着一枚白玉茶盏,观赏着女子席地进食。
无霜认真吃手里的饭。她不是没心没肺,当然知道这是刻意刁难、是屈辱,如果可以,她肯定选把手里的饭扣在宣祁钺脸上,可她太久没有进食,身体正在变得虚弱。
她要吃饱,才有力气去救家人。
她放下碗筷,内监无声收走碗碟。
宣祁钺挂着几分玩味的笑,把手中白玉茶盏抵在无霜唇上。无霜看了看,低头就着把冷茶喝得一滴不剩。
“有毒。”宣祁钺轻描淡写的说着,手指一松,白玉茶盏滚落在地毯上。
“知道。”吃饱饭,无霜的声音也变得澄澈清亮起来。
琥珀色的眸子像是琉璃,被满室夜明珠照着,折射出摄人的光,漂亮却没有温度。无霜发现,无论她如何说话,宣祁钺都不生气,甚至总是若有似无的笑着。
明明笑着,却觉得更危险。
“五更月。”宣祁钺的视线落在无霜腰间挂着的红玉葫芦上,悠悠道:“所以有恃无恐,原来如此。”
无霜疑惑看过去。
她的反应被宣祁钺尽收眸底,他仿佛见到有趣的事情,忽然长身倾探,长发随着琥珀色眸子一同压下,近距离打量无霜,“原来你不知道。”
他重新倚回小案,却不打算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