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深处,洬阳王府的马车路过形色从容的路人、叫卖自如的小贩,由远及近,向叠翠轩驶来。
无霜猛地看过去,视线越过重重人影,落在那辆她无比熟悉的马车上。
平静的面容下,是难以言喻的欣喜。尽管已落至如此境地,她的内心,其实还是对宣楚之抱有希望的。
纵是真相早已呈现在她面前,她仍旧下意识认为宣楚之至少会怜悯她。
只怪他曾给她最温柔的眼神,最耐心的呵护。三年相伴,她想,他总会生出一二分情意。
无霜眸底情绪翻涌,她探身死死盯住窗外。原来,她也不是真的心死,她还是奢望着,他能够出现,挡在她身前,温和的说一声“莫怕”。
马车在叠翠轩门前停下,车里下来的,是手持羽扇的兆羽。
“兆羽?”无霜抿住唇。
宣祁钺看一眼无霜,懒懒笑着等楼下脚步声走近,“孤的皇兄不敢来?”琥珀色眸子在迎上来人时,陡然透出危险的光。
兆羽笑吟吟行礼:“拜见太子殿下。洬阳王殿下在照顾顾姑娘,抽不出身。太子殿下您给顾姑娘身上下的毒发作了。”
“孤倒是忘记了,他不舍得放人?”
兆羽拿出一个锦盒,目光在无霜身上滑过,奉出锦盒,“这是洬阳王殿下手中三纸残卷,为顾姑娘换一副解药。”
宣祁钺脸上笑容渐深,“兆羽,解药和洬阳王妃,你可只能选一个。”
兆羽目光不偏不倚,“洬阳王殿下说,结亲典仪未完,太庙里玉牒未供,他未娶王妃。还请太子殿下赐解药。”
“如此,孤倒白得一美人。”琥珀色眸子里古怪笑意一闪而过,宣祁钺长身越过桌案,一把扯过无霜腰间的红玉葫芦丢过去,复又坐下。
兆羽奉上锦盒,袖珍的红玉葫芦落入掌心,“这是?”
“解药。”宣祁钺别有用意:“孤没解药,不过她有。”他朝无霜一指,“不过嘛,她亦中三更雨。”
说完,宣祁钺唇角笑开。
无霜一惊,视线跟着红玉葫芦走,断腿郎中给她的东西,被别人抢走了,她似乎听到郎中笑嘻嘻怼她,没用。
兆羽手腕一抖,险些抖落掌心的小玉瓶。于私心,他很想把无霜换回去,谁在乎顾清双能不能解毒。然而身为宣楚之的谋士,他又理智的过分。
落入宣祁钺手中的无霜,不能成为宣楚之的软肋。何况,这个女子已经在浑然不知中,完成作为棋子的使命。
谋事者,心要硬,何况谋的是天下。他走的很快,几乎是冲进马车里,似乎跑得慢了,会被良心追上。
马车走出很远,直至消失,宣祁钺才堪堪回神,他拨了拨画帛,锦盒一盖,丢给墙角站着的内侍,不再看一眼。
“看来流言不假,洬阳王娶你作王妃,竟是因为与顾清双相似的脸。他如今寻回心上人,就不要你了。”他惋惜一声,“竟不惜替旁的男人养孩子,小可怜,他真丝毫不在乎你的死活呢。”
宣祁钺“啧啧”两声,“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夕阳最后的生机像是回光返照,喷薄出橙红的光,染红天际,也给宣祁钺苍白的脸渡上一层胭红,看上去,很像回魂的厉鬼。
他的话,是杀人于无形的利刃,稳准狠地扎进无霜心里。
无霜狠狠瞪过去,忍着心中钝痛,努力憋回眼底氤氲起的湿润。原来三年情意,只有她在认真。
可她都不敢浪费更多时间难过,她还要救她的家人。原想用画换家人,可惜她没有得到这个机会。
“嗯?”宣祁钺好整以暇,看着面前女子脸上情绪起起伏伏,偏她还以为掩饰很好,那一眼瞪过来,愈发有趣。
“我要破阵救人。”
宣祁钺挑起眉梢,“你做孤的暖床婢,也能救他们。”
“不,我要破阵救人。”无霜眸光坚毅望过去。
“他这般对你,你还要为他守身?”宣祁钺心想,若是换顾清双落入同样境地,早主动缠上他了,咂一下舌,竟有些嫉妒。
这时,黑衣内侍匆匆走来,附在宣祁钺耳边低声传话。宣祁钺听罢,笑得古怪,也不再逗弄对面的小可怜,当即起身回东宫。
马车里,宣祁钺长臂搭上窗棂,懒洋洋撑头,饶有兴致看角落里蜷着的人,宣楚之不来,他的心情似乎并不糟糕,甚至少有的晴朗。
这小可怜当真有趣,明明很失望,还要故作老练地假装平静,又大又圆的眼睛上,铺着薄薄一层湿润。
“殿下有喜事?”
“自然,我爹死了。”宣祁钺笑道,“这等好事,孤就赏你……”他把玩着折扇挑起无霜下巴,“去破阵送死吧。”
—
夜色晦暗,铅云蔽月。
湖心小筑的庭院里棋子点阵般,列满黑甲影卫,身挺如松,弯刀在侧。洬阳王的影卫皆现身形,在黯淡的夜中,黑影阴翳压云。
黑羽鸟掠过夜空,传来最后一道密信。
宣楚之从厅堂走入庭院,鸦色长发尽数束起,一身银质轻甲将原本温和的眉目映得冷冽。
见他出来,满庭影卫整齐划一单膝跪地,齐声道:“贺主上旗开得胜。”
九霄迎上几步,把宫里情况实禀,他边低眼束紧袖口,边往前走,“兆羽那边怎么样?”
“信号烟未点亮,进展顺利,按时辰算,不时就到。”
宣楚之“嗯”一声。
“主上,会不会有诈?”九霄犹豫着问“陛下中毒至今,一直由沧远道亲自守着,虽未好转,却也吊着一口气,怎会?”
“密信上说,父皇的药少了一味保命药引。”宣楚之意味难辨地笑了声,“他大概是活累了。”
九霄听得一头雾水,并不追问。所有人都知道,今夜,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宣楚之翻身上马,黑羽鸟扑棱翅膀一头扎进夜色,他目光扫过如山影卫,缰绳在掌心缠绕几圈,修长的指按上剑柄,“出发。”
大玉京漆黑不见人踪,小玉京满城灯火却是空城,这是宣祁钺白日的手笔。
黑色人马穿过空旷长街,卷尘而去。
宣楚之猛拉缰绳,骏马长嘶在宫门停下,他眸色平静凝望着重重宫阙,“去东宫。”
而兆羽的马车,此时如受惊一般冲进湖心小筑,撞进寂寂府院,迎上来的是安福。
“哎哟,先生您慢点,殿下说,宫里危险,先生守在岛上就行。解药,劳您送去顾姑娘那里。”安福一把扶住崴脚的人,把话传到。
兆羽拧眉看着掌心的红玉葫芦,沧家独养的血玉,红得滴血,他看了又看,犹豫再三终于做出决定,转身就要爬回马车里,被安福一把拽住后腰带。
“诶,刀剑无眼啊先生,您这时候过去,无九霄大人开路,若是伤了,还有顾姑娘的解药,诶……”
“王妃中毒了。”
安福一愣,消化了这个信息,手上力道由收转送,把人一把推进马车里,拍一下赶马车的赵辕,“快送先生进宫!顾姑娘是谁,这里的主子是王妃。诶你注意安全。”
“放心吧福公公,舍命送先生喽。”
马车再次驶入夜色,安福遥遥望着,痛惜一声:“哎哟,我的王妃,这是受苦了。”
宫门无人把守,马车冲进宫中,四处奔跑,皇宫一片混乱。有的地方在厮杀混战,而有些宫院却岑寂如无人。宫人逃窜着惊慌之中掉下珠宝金银,又在弯腰去捡之际被乱飞的箭簇射中。
兵器相交的声音、惊慌哭喊声,乱糟糟的混在一起,撕开奉化二十四年八月二十九日的夜。
花园里假山亭阁死寂无声,凝视着迟来二十五年的宫乱,羽箭裹着劲力斜入山壁,精铁箭簇莫入山石刹那,碎石迸飞。
无霜站在宣祁钺的私牢里,凝眉注视着面前的机关阵,忽而一声闷响,碎石窸窣落下,砸落在阵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