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霜一手撑在石壁上,稳住身形。
她站在一人高的山洞出口回望,发现初入地牢那次,宣祁钺站的位置果然是地牢出口,也是破军阵的阵眼所在。
破军主耗,破阵须以命祭之。此时,她才终于学会乌先生授的这一课。
无霜拨开掩于洞口的丛生植绿,踉跄走出山洞。胸前,被一箭贯穿心脏留下的伤口,正汩汩流出鲜血,染红胸前大片衣襟。
破军是死阵,死亦是生。她被一箭贯穿心脉,又被送至出口给一线生机。她走出山洞,终于辨出这里是宫中花园。
假山叠翠,红亭辍半腰,桂花树挺拔粗壮,洒着繁金的枝林高高耸过八角亭檐,如伞如盖铺开,抖落满山馥郁花香。
阵破石林消,她的养父母得救了吧。
无霜靠着亭柱无力坐下,她感到自己的心跳正在变得微弱,这副样子,还是不去见阿爹阿娘了。
点点金黄擦着她的鼻尖悠悠转落,带过一阵甜腻的桂花香。又一阵风过,送来刺鼻的灼烧味。她靠着亭柱侧了侧身,就看到远处火光漫天,有一处宫宇被吞没在火海里。
细听,还有兵戎厮杀、刀剑穿透铠甲刺入血肉的声音,似乎是从紫微宫方向传来。
杀声如擂、震耳欲聋。这之下,马蹄踏碎白玉汉砖的声音显得突兀,又越来越近。
半山腰视野好,无霜不费任何力气,就看到白衣银甲的男人策马杀往东宫,路过假山时,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仿佛有许久没有见到宣楚之了。无霜平静的想着,往常,每每见到他,总是心喜如蜜糖,要蹦蹦跳跳的跑过去扑在他身上,方能表达出她的赤忱爱意。
也许是心脏被穿出一个洞,太疼了,别的七情六欲就如潮汐退去,除了疼,她再无其它感官。
宣楚之的脸上不似往日平静,他这么着急去东宫,是要救自己吗?兆羽应该已经把自己中毒的消息告诉他了,所以他这次,是为自己而来。
可是,无霜已经不需要了。为了不被宣楚之找到,她只得艰难起身,一步一步沿着石阶往山下走。
她忽然想起明月,她出嫁的时候,明月不愿送她祝福。为此,她忿忿许久,却原来,明月给了他如此珍贵的东西,断腿郎中的药,竟然真的能救命啊。
大概是要死了,无数的记忆似碎片般毫无逻辑的从脑海中走过。
下一刻,她就想起和宣楚之大婚当晚,她贪嘴,把压在红褥下的桂圆花生全吃了。宣楚之送走宾客回房,就看到正在剥莲子的新娘子,嘴巴里塞的鼓鼓的。
她委委屈屈的眨眼,“夫君许久不回,人家饿了嘛。”
宣楚之无奈的笑着,拿出两身常服,带她第一次去吃大玉京的夜市。她那个时候只顾上数不清的美食眼花缭乱。忘记问为何金尊玉贵的皇子,会在贫民夜市里过分熟稔。
桂花开的季节,阿娘总是封两坛桂花酒,只是她一口没喝嘴里,阿爹不许她喝酒。
宣楚之带她去蝶翠轩吃烤鸭那次,她被三个纨绔出言调戏,为她买炸小鱼干回来的宣楚之撞见,一出手就碎了带头纨绔的腕骨。那是她唯一一次见到宣楚之冷脸。
怎么又想起宣楚之了呢。
梨云还好吗。同样沦落浣岁局,梨云的运气似乎比顾清双差,没人救她出浣岁局,她给不同的贵胄当女婢。想起梨云面无表情的脸,无霜笑了笑。
又想起梨云为何变得面无表情,无霜又开始心疼。初入浣岁局,要先被那里的管习姑姑领着学规矩一年,那一年寒冬盛雪,她因再次忘记自称奴婢而被罚跪雪两日。
两日之后,她周身冰雕雪砌,脸上麻木无知无觉,此后,再做不出任何表情。
无霜终于走到山下,她穿过皇家花园里的奇珍异草,拐进一处沉寂的院落。回望一眼,见到宣楚之从她走过的山洞出来,夜色黯淡,她看不清他的脸。
随便走进一间敞着门的屋子,两个宫婢正在收拾衣物,瑟瑟发抖地看着她。
许是无霜满身染血的模样过于骇人,一个宫婢指着她哆哆嗦嗦口齿都不利索,“你你你……”
无霜在唯一没有倒地的椅子上坐下,“你们快逃呀,一会儿会有危险。”她满身落魄,唯有那双眸子依旧澄澈明亮。
她若死在这里,宣楚之会不会迁怒于这两人呢。大概不会,宣楚之秉性端肃,儒正之骨源自天成,假以时日,他会成为万民祈盼的好君王。
两个宫婢舍弃衣物落仓皇逃出门。
奇怪,死之前,想到的都是这个人的好。但是又一想,宣楚之待她也并无不好,除了顾清双来了。
无霜趴在桌子上,压着一条手臂。她睁眼看着门外,似泼墨地夜幕里看不到月亮,寥寥几颗星散落着。她想,话本里的情爱总是圆满,纵使男人前期无爱,后期也会为女子心动,最终携手白头。
大抵是她看过的情爱故事都太美好,才让她也想试试。是桃花太香,月色太美,是他问想不想跟她走时太温柔。
红尘滋味涩苦,来世,她再也不贪食了。
困意袭来,她闭了闭眼,又努力睁开,她还想再看一看这人间,门外夜深处,有人提灯走来。
灯芒晕开温暖辉光,她看到明月笑吟吟走来,仿佛听到明月说“跑快点过来抱紧我。”无霜的半边脸压在手臂上,无力的笑,“明月,你来赴约了。”
风灯在桌上放下,来人呼吸一滞,颤抖着手从瓷瓶里倒出药丸送到她嘴边。
无霜推开这只温凉的手,扯出一片苍白的笑,“不吃了,我这里破了一个洞。”她捂住胸前伤处,“明月,我睡着后,你送我回山谷吧,小心别遇到宣楚之呀,我怕来世还要认识他,我不想再遇到他了。我先睡了……”
闭眼前,她恍惚看见外面的夜幕了,升起一轮红月。
纤密鸦羽缓缓阖上,陷入沉睡前,她沉沉想起,明月的腿疾治好了呀,真好。
那只捻着药丸的手僵在半空,药丸滚落。
伏倒在桌案上的女子身若流沙,缓缓淌出椅案倒落在地。而向来冷静沉稳的洬阳王殿下,竟是颤抖着跪在地上,捞了三次,才把女子逐渐变冷的身体抱入怀中。
——
“姑娘,是奴婢不好,不该让您出沁芳苑的。”
哭哭啼啼的声音把无霜吵醒,这个声音还在说着,“算命先生说的真准,果然您一出去,就出了事,您若是醒不来,奴婢该怎么办啊。”
这次无霜确定了,确实有人在她耳边说话。弄不清眼前状况,她只好继续听着。
“老爷和夫人回浣云州本家给老太爷祝寿,这前脚刚走,您后脚就出了事,奴婢该找谁说啊,大小姐说您就是昏过去,睡一觉就好,不让人给您请大夫,可您这都睡三天了……”
昏睡三天就更要找大夫呀,这大小姐太坏。无霜如此想着,脑袋沉沉,又要睡去。
意识陷入沉睡之际,那道声音说了句“奴婢守在门外,姑娘您睡醒就叫我”,而后是关门声,接着,无霜再次陷入沉睡。
只是这次,睡得并不踏实,凌乱破碎的梦在她脑海中如走马观花,无数片段争先恐后往她眼前钻,时而是宣楚之问,愿不愿意跟我走,时而是面容模糊的女人耐心叮嘱切不可出这处院子。
混混沌沌中,箭簇破空而来贯穿她的身体,无霜猛的睁开眼睛,眼前一片黑暗。
她摸了摸身上盖着的绸被,确认自己躺在柔软舒适的帐榻里,先前耳边的声音也不是幻觉。她在黑暗中揉了揉脸颊,不是梦,她想,她像话本里写的一样,重生了。
脑中过一遍先前女婢的话,前世,她并无这样的经历,老爷、夫人、大小姐,于前世的无霜,都是陌生的存在。
那么,她是以另一个身份重新活着了吧。
脑海中陡然增添一段画面,红色人影一晃而过,她从凭栏处急剧坠落。所以,这具身体的原主人是被人从楼上推下去了吗?
突然占据别人的身体,善良的小可爱尚顾不上今夕是何年,就先生出内疚来,她轻轻拍着胸前,自言自语,“你放心,我肯定替你报仇,帮你找出凶手。”
身体里生出股股暖意,徘徊在心底的不甘烟消云散。
谢谢你。无霜在心底道谢,又倏尔睁大了眼睛,这户人家也不富裕啊,虽然是深夜,竟连一盏小小的夜灯都不舍得点,屋里漆黑一片。
重新活过,无霜精力充沛,奈何这具身体传来困意,大抵是从楼上摔下,有伤在身,她阖上眼再次睡去。
再次恢复意识,是被一个少年人的声音吵醒的。
“昏睡四日!”少年人惊呼,“为何不请太医院医正过来?”
“大小姐说……”是先前的女婢。
“罢了罢了。”少年人不耐烦打断,“你去找个大夫过来。”女婢的脚步声越走越远,屋子里只闻少年人的呼吸声。
呼吸声凑近,清浅的鼻息若有似无扫过无霜的额头,虽然没有睁眼,无霜却感到一张大脸凑过来左右端详,“你是不是在装睡!”少年人的声音咫尺之间。
无霜有点心虚,她在脑海里一阵搜索,这具身体却没有传递给她旁的记忆。
“无霜,起床,快起来!”少年人抓住无霜的肩膀一阵猛摇。无霜?名字竟是一样的,突然鼻子被人捏住,堵住呼吸,“花无霜,你给我起来,你若不起,伯父回来我和双儿肯定受罚,你莫要连累我们,起来起来!”
花无霜?花姓?这具身体的原主竟是前朝皇族后裔。
来不及多想,无霜一阵窒息,拍掉作乱的手,挣扎着睁开眼睛,接着皱紧眉头,不悦开口,“哪有深更半夜唤人起床的?!”
“深更半夜?”少年人陡然抬高音调惊喝,“这都日上三竿了。”他伸出爪子在无霜脸上一阵乱舞,“花无霜,你不会是瞎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