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拉夏王都路瑟安远郊的赫鲁原野上,黑旗军与拉夏的士兵各自集结于一方,相互对峙。一场战斗近在眼前。
艾里立于黑旗军阵营前方,观察了一阵对面的敌军,向身旁的纪贝姆提出了他的看法:“老实说,对面的士兵实在不怎么像受命护卫王都的正规部队。”
空中漂浮着些微的雾气,敌军在数百步之外,本该是没法看清敌军军营的细部的。不过艾里专心修行了这些天,持续转化真力和偷窥大法都日渐熟练,便越来越想在实战中小试牛刀。他将偷窥大法的感应范围从自己身边移向前方敌阵,全力将感应范围扩展至能感应敌军状况的程度。
全力扩展之下,感应范围变得极度发散,中心处的感觉较明晰,越往外便越模糊。虽然无法全“看”得清楚,已足以掌握到拉夏军的大致情形。
担负护卫王都重任,理应是举国上下最精锐的军队。战斗力姑且不论,至少武器装备也该是最气派的。但是艾里却发现前头的拉夏军队内部似乎被划分成几部分,军服徽章各有细微不同,实在不像是隶属同一处的队伍。士兵的姿势动作也颇显散乱萎靡,扣除士气低落的因素,相比昔日普洛汉带领的士兵要低上不止一个档次。这样的素质,真的会是护卫王都的军队?
“他们确实不是。”
纪贝姆对艾里是如何看到对面的情形而生出这番感想的,并没有表现出疑问,只是带着淡淡嘲讽道:“如果首领大人认真听过军务会议的话,应该记得前几日收到的情报中有提及大队兵员从拉夏残余的各领地集结过来。前面的拉夏军数量与情报中所估算的兵力总和差距不大。看来这支军队中没有多少王都本身的兵员,基本上只是被那些领主派来作困兽之斗的地方军队。”
“哈……这样啊。”尽管这样的情况似乎是从黑旗军初创没多久就有的了,艾里还是不免有几分尴尬,干笑着胡混过去,“呃……既然王都并没有派出兵力,这么说来,我们打过这一仗到了路瑟安,还得进行一场攻城战了。啐,真是麻烦!”
“……那倒也未必。”纪贝姆低声自语般应道,扬起的笑容似有深意,似乎他另有一番见解,“这一仗打完,我们便可以逼到路瑟安城下了。到时就能看到情况变得如何了。”
他并没有多说,艾里也无所谓。反正这些战事都是由他主导,他老人家看着办就好。
架在紧绷弓弦上的箭矢终究要射出。两军很快便短兵相接,进入了战斗状态。
对黑旗军全军战士而言,这些日来与拉夏人大大小小已经打过许多场战事,今日这一战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而对艾里来说却是不一般感受。并非这次的对手中有什么厉害人物可以刺激到他的战斗欲望,而是因为终于要把近日来渐渐熟练起来的修行成果在这一战中顺便练练手。
武者将自己新琢磨出的技能应用于实战时的兴奋欢欣,与孩童细细把玩新得到的心爱玩具相去不远。艾里也不例外。全军的调动指挥有纪贝姆等人掌握,无需他操心,他又不希望有己方的士兵在旁,免得动起手来束手缚脚地没法畅快施为,索性便放胆直冲入敌阵深处,放任自己沉溺于战斗的乐趣之中。
这次他作战的对象虽只不过是一般士兵,但以新的技能来作战,便像是用过去从未开启的另一只眼睛来看待战斗,那种新鲜感与对手是否平淡无关。
作战时因为不断在使用真力,要维持体内的真力平衡,对于吸纳自然力的量和速的控制便和平常颇有不同。除了应付敌人的攻击外,还要顾及身体自然散失掉的力量,行动和抵挡敌人攻击的真力损耗,以及每次攻击敌人时放出的力道。只有精确及时地估算身体已经耗费和将要耗费的真力来控制身体吸纳转化外力的速度,才能维持力量的平衡。
细说起来相当繁复,不过实际动起手来,艾里的心自然而然地变得沉静而灵动,对身边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又好似置身事外般保持着绝对的冷静,沉着地将一切都纳入计算中。思虑变得明澈,战斗像是变成了一场虚拟的游戏。能够影响战局变化的各个因素,仿佛化作一条条无形之线,而艾里则游刃有余地在这些线之间穿行舞动,非但不显仓促狼狈,反而有说不出的洒脱自如。
“咳,咳,咳……咦?艾里今天打架好像打得特别好看呢!”
被护在黑旗军后方安全地带的萝纱闲着没事干,眼光在战场上溜来溜去找乐子时看到艾里战斗的场面,不由出声赞道。而那“咳、咳”的声音不是咳嗽,只是嗑瓜子的音效罢了。
此时黑旗军和拉夏军混战成一团,她的魔法难以区分对象,派不上什么用场。而身为圣女,在大家都在辛苦卖力时就算她自己没什么事可做,最好也要留在战场上当大家的精神后盾,便只得带包瓜子边磕边看热闹。
尽管萝纱对武道不懂行,却也感觉得出来艾里打斗时的架势气势已与过去有所不同,动作之间不知为何有一种十分协调流畅的感觉。原本战场上人们相互厮杀的景象总是躁动混乱的,但艾里所在之处,氛围中某些无形的空缺、失衡却像随着他的动作而被填补、调和,氛围自然而然地变得完满和谐。就在这融合协调之间,就算艾里要同时应付数十倍的敌人,真正掌控局面的人依然是他。
“嗯……简直有点像是在跳舞呢!好看!好看!”
或许是艾里制造出的那奇异的调和感,与舞者起舞时肢体的协调美有某种相通之处,看得越久,萝纱便越觉得艾里打起来的样子比顶尖舞者的舞蹈还美。
相较于圣女,与艾里交上手的拉夏人的滋味就凄惨到谷底了。
明知必败还被各自的领主当作挡箭牌丢到战场上来阻挡黑旗军已经很可怜了,在战场上被绝对优势的黑旗军压着打随时可能丧命更是悲惨。但既然已经沦落到这惨境,好歹该在战场上尽力一拼,也算死得畅快吧?可惜遇上艾里,所有人竟不知怎么回事地完全被他压制住,明明是自己的身体,却只能按着他的步调走,死也死得憋闷冤枉。这才是最最令人发指的事。
艾里直冲敌阵的嚣张行动和那非同寻常的战斗表现,渐渐引起越来越多拉夏人的注意。不甘心让他继续张狂下去,拉夏士兵们的战意空前地激扬起来。艾里成为集中了拉夏人恨意的目标,大群拉夏军中最勇猛的将士朝他那里涌去,他所遭受到的压力也比之前要沉重了许多。被艾里撇到后头的黑旗军战士与他距离甚远,难以接应,见此情形许多人不由担忧起来。
然而,敌人的敌意也好,自己人的忧虑也好,艾里都浑没留意。甚至连敌人的攻击变得更犀利这一点,他也没有什么感觉。因为此刻他眼中,并没有真正映出敌人的影子。
艾里潜心专注于真力使用和控制平衡,战到酣处,他发现自己渐渐进入了一种未曾预料过的特异状态。
战斗久了,以能量变化这个角度来分析判断战局成为了习惯,艾里惊讶地发现那密密麻麻的敌兵在自己眼中也开始变得虚化,有些像是纸扎的人儿,只是一种象征性的符号。他真正看见的,只是在自己身体与外界之间能量的变化、流动。
大概是因为此刻艾里感受上的着眼点已发生变化,用来监护身边状况的偷窥大法所感应的景象竟也随之变化。他“看”到的,渐渐不只是具体的形象,而是能量的流转变化。难以用色彩或具体形态来描述,能量就是能量,艾里就是那样明明白白地感觉得到。
一开始他还有点不安,有些担心自己是麻痹大意了,看不清敌人的具体动作会给自己带来危险。可千万别在阴沟里翻船才好!而没多久,他就发现自己过虑了。
应该说,将战斗以能量流动的形式来看待,反而有助于更明晰地掌握战局。除非敌人用毒或是抛掷型暗器,所有的攻击同样也是因为能量才具有伤害力。清晰地察觉出能量动向,便等于是掌握了敌人动作的本质,反而能摒除干扰。
四周士兵朝他发出的攻击虽然纷杂,若一般人用眼看的话恐怕已是眼花缭乱,但以能量的形式来看,事情就显得简单很多,只要回避开所有显示出攻击特征的能量,或是以更强的能量反击回去就行!他杀敌的力量源于外界,不需要自己出力,打了这许久更是只觉畅快,连疲惫感都没有。
不过这趟实战对艾里当然是收益颇多。不仅技艺更熟练,还体会到了能量转化和偷窥大法融合应用的妙处,对新的战法也有了更深的理解。
打得正是淋漓畅快,艾里渐渐发现周围的敌兵似乎变得稀疏了,还道是自己横冲直撞下冲出了战区。将身前最后一个敌兵打倒在地,他意犹未尽地放眼四望,想要杀回战场再找敌人厮杀一场。却没想到,这一抬眼,他愕然发现战场上不知何时竟没剩下多少穿着拉夏军服的人了。
“拉夏人都上哪儿去了?”他错愕道。拉夏军不见了,总不能拿自己的部下当虐待对象。
附近的黑旗军战士听见了,大声应道:“不用找了!已经完事收工了啊。剩下的拉夏队伍已经逃走了。”
“啊?这么快就打完了?”
那战士哀哀叫起来:“那是您兴致太高了!打了半天,我们大家可是快累趴下了!”
被他这么一说,艾里一留意天色,才发现从开战到现在已经过了相当一段时间。看来是自己沉迷战斗,才觉得时间短暂。
他查看了一下黑旗军队伍的动向,军队正在料理伤亡,整肃队形,看来纪贝姆他们没打算追击败兵而是要继续向前进发。艾里便往回折返,和大家会合到一处。
“路瑟安就在前头。我们还是趁胜赶到那里去吧!我知道战士们打过一战已经累了,也不打算让大家今天接连作战,只是想守在那里,免得拉夏的国王大臣们又搞什么古怪。”
大家对艾里的决定没有什么异议,军队重新整理好后,便立刻往路瑟安前进。王都周围的官道大路平坦好走,天色还没黑,路瑟安城高耸的城墙便出现在黑旗军的视野中。
路瑟安是一座修缮得很完备的都城。城池的地势要高于四周,城墙高厚坚实,没有什么毁伤痕迹,炮楼、箭塔、护城河一应俱全。然而此刻路瑟安竟是城门洞开,护城河上吊桥也已经放下,城下有数十人静静相候。
艾里等人疑窦重重地行到路瑟安城前,那队守候的人马立刻迎了上来。当先之人锦袍华服,头上一顶黄金冠冕烁烁生辉,竟是拉夏国王罗德尼亚特五世本人。
艾里勒住马头,一扬手示意黑旗军暂停前进,自己转过头与身后的萝纱青叶等一众同伴交换了疑惑的眼神。
见他们停下,罗德尼亚特五世竟只带了一个搀扶他的侍从,主动向他们走近。凭艾里等人的能耐,也不怕他一个人能变出什么花样,便任他走过来。
统治拉夏的国王不过是个有些畏畏缩缩,将近老年的平凡男人。虽然那张保养得极好的脸上极力挂着与他尊贵身份很不相称的谄媚笑容,却仍无法完全掩饰从最深处流露出的畏惧惶恐。想来若是还有别的路可走,他是怎么也不愿意亲自来和黑旗军做这么近距离的对话的。
趁着国王走过来的时间,艾里淡漠地看着他,同时在心里剖析他的心态。不过不管对方看上去有多悲惨,他都没有同情他的意思。自己做过的事,就得自己承担后果,如此而已。
“我是拉夏王国国王罗德尼亚特五世。两位一定就是黑旗军的圣剑士和圣女了?”罗德尼亚特五世走到黑旗军之前,仰头望着当先两匹马上的艾里和萝纱。形式上的自我介绍过后,果然一张口便是一串的马屁。“久闻二圣高洁端方,气度超凡,远非寻常草莽枭杰可比。今日有幸亲睹两位风采,果然……”
“客套话就不用多说了。”自己都打到他家门口了,还说什么“有幸”?艾里也懒得听,直接打断他话头。“难得陛下移动贵躯亲自过来,不知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情?”
“呃,”国王的尴尬神色只维持了一瞬,随即细眼又笑得挤成了一线,“黑旗军的各位勇士远道而来,我理当出来迎接,应当的,应当的。另外……”
听他话声微顿,显然后面要说的才是正题,大家都打起精神,看这拉夏国王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我们拉夏也准备了些薄礼作为慰劳。如果圣剑士、圣女允许的话,请让我叫人呈现上来。”
拉夏国王侧身向城门下候着的臣子们一击掌,便有一队侍从向这里行来。每个人手上都捧着一个尺来方的小箱子。待到城内不再有人出来,前头那一溜长龙起码有七八十人了。
黑旗军的人当是看戏般看得兴致盎然,不少人窃窃私语地猜测起箱子里究竟是什么宝贝。
国王恭敬地侧让开身子以方便艾里他们看清那些箱子,命一众侍从打开箱子。侍从们将箱子打开并微微前倾,方便黑旗军的人看清箱内之物。
一瞬间,带着嫌恶排斥的浅浅惊呼声在看到箱内事物的黑旗军人中间蔓延开。
那些箱子中,摆放的竟全都是用石灰处理过的头颅,里头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虽然后排的侍从被前面的人影挡住,看不到他们手上的箱子,不过推想来里头放置的东西应该也不例外。这里有七八十个侍从,便意味着有七八十颗头颅。艾里快速扫视过能看清的头颅,就算死人的面貌会和在生时有所差异,他也很肯定这其中并没有自己认得的人物。
站在较前的萝纱反射性地掩住鼻头,露骨地显露出恶心。艾里挑了挑眉,讶异道:“这是什么?”
“这是敝国大胆冒犯黑旗军的罪臣普洛汉族中八十三人的头颅。”罗德尼亚特王强忍着恐惧陪着小心道,“除了普洛汉潜逃未归外,他全族人的头颅都在这里了。愿这份薄礼能平息各位的怒气。”
“普洛汉家族的人头?”
拉夏国王是想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普洛汉头上来为自己开脱,让普洛汉家族来承担黑旗军的愤怒?艾里终于弄明白罗德尼亚特王的用意。而此刻,他的心思却忽然抛开了眼前的事,飞到了另一个方向。
这些就是普洛汉将军全族亲人的头颅。比尔最恨的人,最终也遭到灭族的噩运,竟是和比尔境遇没有多大差别!这或许就算是报应吧!而如果比尔人也在这里,看到这一幕,他又会作何感想?
怔怔望着这数十颗头颅,艾里一时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