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两天后,哈林拉夫便得到机会向希尔迪亚讨人。
六月三日这一天,伦达芮尔再度为拍卖会宾客举办了盛大的晚宴。晚宴上,希尔迪亚的席次便在哈林拉夫的左边。倒不是两方有什么交情,而是哈林拉夫一见他们入场,便十分热络地迎上来,硬拉着希尔迪亚的手要他们在自己席位旁坐下。希尔迪亚不好甩开他的手,只得僵着笑容随他安排。
宴会所设的桌席相距甚近,可以与邻桌的人方便地交谈。双方坐定后,哈林拉夫便带着诡异的满意笑容打量着希尔迪亚,正待开口,却见纳鲁城主手捧酒杯迈动肥腿向这里走了过来,用热情过头变成谄媚的语调敬酒:“哈!哈!哈!左丞相大人难得莅临小城,纳鲁终于能与大人共饮,实在是万分荣幸啊!”左丞相可算得上是权倾朝野,更深得大王子倚重,同属大王子派系地位却低微许多的纳鲁城主自然抓紧机会着意巴结。
左丞相的反应却相当平淡,只将酒水在唇上一沾:“哪里,这一阵是我蒙城主关照了。”
纳鲁趋近左丞相小声道:“伦达芮尔没什么有趣的地方可以让人消遣,拍卖会开始前恐怕会有些沉闷,纳鲁已经差人将一些玩物送到大人的座车,以让大人无事时慢慢赏玩,还望大人笑纳……”
左丞相的神色顿和,笑道:“城主真是太客气了!我见伦达芮尔这两年愈发繁华,城主功不可没啊。”
纳鲁察言观色,知道刚才送出的大礼果然没有白费。虽然有些肉痛,但若是和左丞相攀上关系,今后飞黄腾达,这点财物很快就可以成百倍千倍地收回……他趁势与哈林拉夫拉近关系:“大人过奖了。小小的城主能做的不多,也只有在这城里说得上话。如果纳鲁有什么可以帮得上大人的忙的地方,还请大人尽管开口。”
这些都是官场上的应酬话,想那哈林拉夫官拜左丞相,手掌朝政重权,权力远高于一个地方领主,怎会需要求助于纳鲁。不过哈林拉夫却道:“不用劳烦城主了……只是前些日进城时,一位接待使跟我介绍过,说是今年压轴货非同一般。这几日我一直心痒难搔,好生好奇这位美人究竟有何玄奇……”
纳鲁对左丞相的好美色也早有耳闻,暗道若是能在此事上讨他欢心,效果恐怕远胜送大堆珠宝。“呵呵呵呵……”陪笑几声,他道,“耳闻不如目见,事先透露恐怕会减弱大人亲眼看到的震撼。既然大人有兴趣,不如明日我便带大人到那美人楼先睹为快吧?”
“那便有劳城主了!”哈林拉夫展颜道,看来心情极是愉悦,“我看城主才干过人,足以担当大事。明日我们也趁会面时好好谈谈吧。待我回到黎卢,定会在殿下面前为你美言。”
“纳鲁先行谢过大人提拔的恩典了!”
周围各席宾客见伦达芮尔城主如此谄媚,都面露不屑。坐在附近的艾里和萝纱却听他们谈话听得入神。他们对纳鲁的前途当然毫不在乎,但听得说这两日会安排哈林拉夫进入美人楼,两人都暗自留上了心。
不久后在纳鲁主持下,盛宴开始。宴会上山珍海味流水般送上席来,又有美姬轻歌曼舞,着实热闹,不过见惯这些场面的哈林拉夫今晚似乎没有放多少心思在这些上面。宴会开始不多时,他终于向希尔迪亚开口道:“希尔迪亚世侄,我有一事想与世侄讨个商量。”
果然来了!艾里知道他要商量的大概就是自己的事,暗道糟糕,心中盘算着要是老板真的同意转让,就干脆将这可恶老头痛殴一顿出气,然后再在城里找地方藏身,伺机寻找月炎下落。他这边想着如何对付这老头才算解气,那边的对话仍在继续。
“大人请讲。”
“昨日我见世侄手下一位叫做艾里的侍卫英勇过人、武技超凡,不由起了爱才之心,很想将他延揽至麾下,为我国效力。只不知世侄是否愿意割爱?”
然而出乎艾里的意料,希尔迪亚这次并没有轻易答应哈林拉夫转让艾里的要求。
“艾里确实是很优秀的家将,一向很得我信任。得蒙大人青睐是他的荣幸,我本来不该阻拦,只是前一阵我把一件重要的事交与他办理,现在事情尚未完结,不好放他离开,请大人谅解……”希尔迪亚深感歉意似地深深躬身,态度仍和上次舞会时一样谦卑,婉拒之意却很明显。
知道要事云云根本是子虚乌有,将情人双手奉上的希尔迪亚竟为了自己扯谎拒绝左丞相,艾里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忙勉强肃容以免被哈林拉夫看出破绽,但神色仍是有些怪异,幸好左丞相也没有留意。
同样惊讶于希尔迪亚会拒绝,哈林拉夫风度翩翩的笑容一时有些发僵。不过僵掉的笑容旋即恢复了生气,他展现适度的遗憾:“既然这样,我也不好强人所难,反正这也不急于一时。等以后他身上事一了,我再向你讨人吧!”
“大人开口,自然不成问题的。”希尔迪亚回以谦和文雅的笑容,艾里却越看越觉虚伪和老练。
“不说这事了,上次舞会我诚心邀请世侄到我那里坐坐,可这几天空自相候却不见世侄到来,心中好生怅惘。你说,我该怎么罚你呢?”
“小侄体弱,来了这几天却因为身体不适难以外出,令大人空候,十分惭愧……”
“我看今晚世侄的气色不错,身体应无大碍,我想明日可以与你促膝畅谈吧?”
萝纱轻蔑地撇撇嘴,在艾里耳边轻道:“这么盼着‘谈天’,他干嘛自己不来拜访少爷,非得让人家去他那里?一听就知道不怀好意!”
艾里盯着希尔迪亚微微颔首,颇为好奇他会怎样应付。今晚老板的表现颇不一般,令他在艾里脑中留下的软弱贵公子的形象一片片碎裂开来,艾里觉得他应该不会像上次那样对哈林拉夫俯首贴耳。
“大人胸罗万机,如能有幸一谈自是获益匪浅,小侄也很向往能与大人一谈,只是我的家将……”希尔迪亚略一停顿,坐在他旁边的西撒马上离席向哈林拉夫一躬身,默契良好:“少爷向来体弱,稍受风寒劳累便支撑不住,临行前老爷吩咐小人好好照顾少爷身体。就算少爷心中不喜,小人也要挺身阻拦,不敢令少爷的身体有所闪失。”
以这种理由婉拒,哈林拉夫也不好指责什么,干笑道:“哈,哈哈,世侄有这般忠心的家将,实在是福气……”然而心中邪念难以就此消退。想起从黎卢带来的亚历威尔德王子那边刚研发出来的秘药……他转了转眼珠,又道,“看来要邀请到世侄,非得过你的家将这一关了?”
“小人职责所在,望大人谅解。”
“那么,若是我的人能打倒世侄的家将,世侄便不会再有阻碍了?”
没料想他这么执著,希尔迪亚一怔,苦笑道:“说起来是这样。但还是不要伤和气吧?”
“不如我这里出一人,世侄的家将中出一人各为代表出来比试,大家点到为止,也不致伤了和气。若是我的下属侥幸得胜,明日世侄便到我宅邸中一叙;若是你的下属得胜,今后来不来便随便你们,如何?这场比武也算为今晚的晚宴凑个兴吧?”
希尔迪亚知道在此情势下,拥有实力者方能决定自己命运,只得应许。他的眼光从护卫们身上一一掠过,最后与西撒眼神交汇。
他口中却道:“艾里,你可愿意代表我们出战?”
艾里着实吃了一惊,本以为这种关键场合,老板定会命最信任的西撒出战的,却没想到会指命一直没跟他有过多少接触的自己。旋即脑中灵光一闪,终于恍然大悟:“我真是笨嗳!昨天酒馆里的事闹得不小,他们一定是听闻后对我信心大增,派我出战便没什么奇怪的了。今天老板接连拒绝那死老头儿的要求,态度好像强硬了些,说不定也是因为发现自己多了一个强力臂助的缘故。”
自觉弄明白了事情原委,艾里心中终于释然。他原本就有些同情希尔迪亚,对哈林拉夫也是非常厌恶,此时自然是义不容辞了。
“少爷放心,在下一定尽力而为。”
哈林拉夫那边派出的人是一个名为塔坦的壮汉。艾里个头已算颇高,而这壮汉却比他还足足高上两尺,一身肌肉高高贲起,双手血脉分明,一看即知他魁伟的身躯中蕴涵着巨大力量。哈林拉夫请纳鲁城主整理一块会场,决斗便正式开始。
战斗并没有太大的悬念。这一次艾里并没有过于掩饰身手装作平凡的必要。为免哈林拉夫面上太不好看,和对手周旋了一段时间后,他便以不到五成力轻松结束了战斗。
但这场战斗也有出乎艾里预料之处。对手拥有恐怖的身体强度,无穷无尽的怪力,这也还罢了,更古怪的是他像是感觉不到痛苦,生命力更是强若不死之身!不管多么沉重的打击,即使筋断骨折,他顶多只是晃晃脑袋,就行若无事地再度猛扑过来,反倒把未曾想会遇上这种怪物的艾里打了个措手不及!
最后还是艾里不肯信邪,发狠一通暴风骤雨般密集的重手攻击,把对手打得像是脱水的鱼般喘不过气来。支持了片刻,艾里明明没有用任何足以致命的攻击,壮汉却突然像是个断了线的木偶,突兀地停住了所有动作颓然倒地!待其他人上前检视时,他已停止了呼吸……
好在决斗的规矩是生死各安天命,对手下的死,哈林拉夫也没说什么。虽然神色有点僵硬,还是故作大度地夸赞了一番艾里的武勇。
而看着壮汉那失去光泽的瞳孔,艾里没来由浮现出一种感觉。塔坦像是以生命力换取来那神秘的不死之身。当身体无法再负荷时,那种力量便无声无息地在众目睽睽下带走了他的生命。
以死亡为代价的不死之身?好怪异的说法。艾里甩甩头,暂时将这件事抛到脑后。
晚宴上的原本显得喧闹的乐声传到广场后头幽静的园林里,已被层层枝叶过滤得缥缈柔和。繁茂的棕榈树在清凉晚风中款摆摇曳,有种说不出的闲适。
宽大的叶片缝隙间,可以看见一对男女藏身树丛后不显眼的暗处。贵族的宴会上并非像表面上看来的堂皇体面,衣冠楚楚的男女们看对眼了便相约花前月下缠绵,因而这并不是多出奇的场面。只是这对男女并不属于这种情况。
“今晚亏大了……还没吃到多少东西,就被……怪物追杀……还要陪这么多人喝酒……我又不是陪酒女!”艾里一边把女孩偷来给他的食物往嘴里塞,一边嘟嘟囔囔地发出和风花雪月全然无关的抱怨。“唔,还有没有?”
“没有啦!我的衣服窄窄小小的,藏不了太多东西。”萝纱身上是侍女打扮,穿的是裤子,不好藏东西。
“要是你也是个名媛千金就好了。”艾里颇感遗憾。今晚那些大小姐们中任何一个,宽大的蓬蓬裙下头藏下一桌的酒菜都没问题。
“当大小姐好给你偷酒菜啊?这种大小姐还是免了吧!”
“我这里还有一只烧鹅,不介意的话请先享用吧。”
“啊!太好了!多谢!”艾里闻言正要拿烧鹅,才发现面前的人并非萝纱。
现任雇主长身玉立于自己前方,风度翩翩地微笑着,可惜潇洒的气质被他手上那支盛着烧鹅的托盘破坏不少。
“今晚多亏你了。”希尔迪亚将托盘递给艾里,在两人身边坐了下来。
艾里狐疑地窥看他,总觉得此刻的他和先前在哈林拉夫和其他宾客面前表现出来的平庸软弱的形象有些不大一样。
“我想我应该先向你道歉。先前招纳你时我并没有给你应有的尊重。你的能力值得最高的礼遇,我却完全只把你当做凑数的角色。请接受我的歉意。”
听到这番话艾里和萝纱两人更是讶异。艾里茫然应道:“不必放在心上。”
“太好了!”希尔迪亚释然而笑,“那么我现在正式邀请你成为我的伙伴,辅佐我成就大事。你的胆识、力量,都是我们非常需要的!”
“啥?!”艾里张口结舌。
他突然明白过来刚才为何觉得老板的样子与往日不同了。
现在的希尔迪亚文雅英俊依旧,只是神色间多了一股霸气。每个动作、每个笑容都有着能令常人慑服的从容、自信,让人忍不住有追随他的冲动。现在的他哪里像个养尊处优、软弱无能的富家公子?根本是个胸怀雄心的领袖!
这么说,先前他一直是刻意表现得软弱了?究竟有何图谋?
希尔迪亚见他神情已明白他想法,又道:“我知道没有人愿意追随一个软弱无能的人,其实我先前表现得那副样子乃是另有隐情。我这次来伦达芮尔并不是来玩乐,而是另有所图。为了完成一件大事,我必须作出那副样子以麻痹众人……”
“等一下!”
要是知道了对方的秘密,再想置身事外就困难了。
“唔……怎么天上的星星转个不停啊……嘿嘿,嘿嘿,我好像在云上走哦,轻飘飘的!啦啦,啦啦啦……”艾里开始作出一副晕头晕脑模样,更索性扯着嗓子唱起歌来,将五分的醉意夸大成十二分,借以打断希尔迪亚的话。
什么“大事”?了不起不过是托洛里夏家想摆脱哈林拉夫的控制吧!不管是或不是,艾里确定自己都没有半点兴趣。
老实说希尔迪亚的话是让他很吃惊,而惊讶过后,更多的就是厌烦和失落的情绪。
闹了半天,原来又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物,看到强者便起招揽之心。此时他的注意力都放在自己身上而对一旁的萝纱不理不睬,但要是他知道萝纱的魔法能力,肯定又会对她改颜相向。对这种只以能力来评判人的做法,艾里已经觉得厌倦,甚至想作呕。他自然可以为他的梦想努力,但自己可没有追随的义务。
希尔迪亚还待再说些什么,向这里接近的脚步声阻止了他。认出这不速之客的身份后,他觉得现在不是说服艾里的好时机,暂时停下了努力。
“那么,酒醒之后,请你认真考虑一下我的话吧!”言罢,他转身快步离去。
在他身后,艾里收敛了醉态,噙着一丝冷笑等待另一位可以影响自己食欲的人物登场表演。
希尔迪亚的身影刚被花木掩没,他的对头,左丞相哈林拉夫便从另一条小路上现出身来。
“刚才在酒筵上遍寻不着你的踪影,原来是在这里休息啊!”
一见艾里,他热络地招呼道。不久前部属死于和艾里的决斗中的事,似乎完全没有在他心里留下半点芥蒂。只是他那张颇具绅士气质的老脸上摆出的笑容热情得有些过头,反而令人觉得很不舒服。
萝纱看到这老头儿就讨厌,见他来了,便转身从希尔迪亚离去的路上走了。
艾里对他的恶感虽不下于萝纱,却不能也一走了之。他心中另有打算,换上一副恭敬面孔起身行礼:“原来是左丞相大人!今晚在下出手不知轻重,以致大人的下属遭遇不测,心中着实惴惴……”
“不必放在心上。我虽不是武人,也知道决斗本来就是生死相拼,哪里有留手的余地?死伤只能怨自己学艺不精,怪不得别人。”哈林拉夫大度地挥手开导道。艾里嘴上迎合道:“大人真是通情达理!”心中自知他会这么说不过是因为觉得自己的武技值得利用罢了。
在圣爱希恩特境内待了些日子了,他也曾听说过这位左丞相的一些事。一般平民若是稍有忤逆或是碍到他手下的人,往往很快就被那些争着逢迎他的官员们罗织各种罪名以榨取金钱或是送入牢狱。
“虽然失去了塔坦,但以这为代价能一睹艾里你超凡的武技,我觉得已很值得了。过去我看过的成名武者也不少,却少见像你这么好的身手啊!”哈林拉夫捋须而笑,一派长者风范,“跟你相比,塔坦这莽汉根本不足挂齿。徒有一身死力却学不会思考,他能帮我做的事太有限了。而我从你的战斗方式便可以看出你和他完全不同,有着和过人的力量相匹配的智慧……”
艾里口中又谦逊一番,心中却有些疑惑。论理,塔坦虽然如哈林拉夫所说没什么智慧,但凭着那一身铜皮铁骨和近乎不死的身体,已足以成为所有人都盼望得到的部属。为什么哈林拉夫对他的态度却似乎并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失去了也毫不可惜?
“……今晚亲眼目睹过你的身手,我对你愈发欣赏了!只可惜希尔迪亚说你尚有任务在身,还不能放你现在就跟着我,真是非常遗憾啊……”哈林拉夫的声音唤回艾里有些走神的神智,“好在大家还都会在伦达芮尔待上些时日,趁这些日子咱们多亲近亲近吧?难得能认得如你这般英雄人物,老夫很想多了解你一些事情!”
艾里面上作出一副受宠若惊状,暗里却冷嗤不已。
哈林拉夫果然是见自己的武技超出他原先想像,便抓紧时机大套近乎,向自己示好。要知道伦达芮尔此时乃是各国要人云集,慢人一步,说不定这难得的好手便被更擅长笼络人心的权贵拉拢过去了,哈林拉夫自然要表现得积极些。
看着哈林拉夫那张虚伪的老脸,眼前却不由浮现出希尔迪亚的面庞。单从面貌上来看,这两张脸并没有什么相似之处,但在他脑中,这两张面孔却渐渐重叠起来。不过是一丘之貉罢了……
艾里心底不由涌上一股厌烦之意。
昨日那算命老人说的话,仍然记得清楚。恐怕他说的,还都是真的。也许所谓的“重大事件”,便是卷入哈林拉夫和希尔迪亚间的纷争吧……
就算是这样,我为什么要乖乖接受那鬼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所谓“命运”的摆布?该做什么,该怎么做,都还掌握在我的手上!
我就不信,自己的将来不是由自己的心意决定,而是由那些根本看不见的东西决定!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是我的自由,有什么管得了我?!
转念间,他决定了自己今后的应对方法。
随便他们咬来咬去罢,自己且周旋其间,却不见得非得帮扶哈林拉夫或是希尔迪亚或是任何一方权贵。为了实现救人的目标,大可充分利用其中一切可趁之机!咱谁也不必客气,各自照着自己的游戏规则来吧!
心念已定,艾里顺着哈林拉夫话锋,故作兴奋不已:“承蒙大人错爱,在下……实在感动不已!老实说,在下还真有件事……”
“唔?”哈林拉夫微微挑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其实……在下出身佐比拉这种小地方,少见世面,跟随少爷后又多半在外办事,还没有机会见识到这精灵之榭的拍卖会。早就听说这拍卖会上汇集大陆最美貌、才艺最佳的女奴,在下一直很好奇她们究竟会美到何等程度……”
艾里一边说还一边露出色眯眯的眼神。哈林拉夫原本就对他无甚戒心,一个侍卫而已,能得人赏识已是他的运气,还能搞什么怪?立时就上钩,将艾里引为同道,大笑道:“好说!好说!明日不妨到我那里一会,待纳鲁来访时我们便一同去吧!咱们还可以好好切磋交流一下哪!”
最后还自以为是地向艾里眨眨眼,引得艾里一阵反胃,面上却装作不胜欣喜的样子,躬身道:“多谢大人!”
终于有办法光明正大地进美人楼找寻月炎下落了!
第二日日上竿头时分,哈林拉夫果然如约派人来请艾里。
见自己有心延揽的人竟私下和哈林拉夫有往来,希尔迪亚的脸色自然十分不好看。艾里一口咬定乃是昨晚酒后昏沉之际,被对方拿住话柄而糊里糊涂地定下了今日之约,他尽管心中仍是不悦也不再说什么。艾里自不在乎他怎么想,径自赴约去了。
艾里走后,萝纱闲着没事干,不觉又想起了前日所见的那算命老人。那时她被艾里阻挠未能看个明白,此时一得空,又再没艾里管着,便又心痒痒地想去看看。那老人能算出艾里的过去,这么厉害的人当然不能这么轻易错过!
脚步临要跨出房门,又迟疑了。
“可是艾里好像不喜欢我去看算命嗳……”明知故犯,好像不大好喔……
“但是他现在正在为了调查月炎的事而努力,我也不能什么都不干啊!我……我去请算命先生算一下月炎可能会在哪里好了!”
为自己的行为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她轻快地跃出房门,向大街上跑去。
算命的摊位依然没变,她老远就看见了那块破破烂烂地写着“神算”的幡旗。算命老人也还是老样子,身披灰色斗篷垂头静静坐在摊子后,还是那么没有存在感,给人的感觉淡薄得几乎像是算命摊的影子。
看到活泼地跑向自己的少女,他似乎一眼就认出了她。瘦削灰白的脸转向萝纱,灰白凌乱的胡须遮掩下的嘴角向上扬起,和她打了个招呼。
“今天没人管你了么?”
老人苍老的声音像是夹杂着铁砂,而萝纱这次再听,却觉得粗哑的破声下本来的嗓音似乎相当低沉柔和。她不由分心猜想,他的声音若不是因为年迈而变得沙哑,会不会是像丝绸般柔滑的迷人嗓音呢?
“那位大叔有事出去了。嘻嘻,那天你好厉害哦!你到底是怎么算出他身份的?”
打过招呼,算命人没精打采地缩回自己的位子上,有气无力地答着萝纱:“这是秘密。”
“那你后来说他会成为一个重要人物的那些话,真会实现吗?”
“我算的是命,并不是确定的未来。人们自己怎么选择,还是可以影响他的命运的。他的将来会怎样,依然取决于他自己的选择。”
“这么说来,不是没有必要算命了吗?”萝纱露出困惑之色。他告诉自己这些,不是等于自砸招牌吗?
老人轻轻笑了起来,拉她过来在自己身边的椅子上坐下,而不是一般客人算命时坐的与他相对的位子。萝纱看了老人一眼,并没有排斥。
按理这才是第二次和这位老人见面,不过短短几句对话间,她发现自己对他似乎已经没有什么陌生感。这种感觉更像是与很少碰面的家中长辈相见,虽然对他的一切都还不了解,但一见面自然而然地便会有一种亲近感。
眨眨眼,她可以感觉到老人正从乱发下看着自己。这种视线凝定在自己脸上的感觉好像也有些熟悉……
“就像我那天说过的,推算出将来的事情后,虽然无法避免,但心中有所防范准备,也许就可以将伤害减少到最小,或是因势利导,将事情导向更好的方向。算命真正的用途也仅在于此。”
老人轻叹道:“也许生命的乐趣,便在于不知道结果,满怀期待地慢慢探究、发现的过程吧。……不过来找我算命的,许多都是单纯出于无聊的好奇心想窥知未来,我要是说的好,便满心欢喜;我要说的不好,便灰心丧气,完全不相信自己的努力。随便说两句骗骗这些傻瓜的钱,倒也是不赚白不赚。”
萝纱扑哧笑了出来。这老人好像并不把自己当外人,连骗钱这种话也毫不隐讳。看来对对方有亲近感的不只是自己呢。
“啊,说了半天,倒忘了问你有什么事想问我?”老人终于想起了自己的本业。
原本萝纱只是想顺便问问月炎的下落,不过跟老人聊了一阵心防渐渐撤下,此刻被他突然这么一问,在内心深处盘桓许久的好些问题便一齐涌了上来。
自己的父亲当年为了什么失踪?他究竟是生是死?自己的身体是否隐藏着什么秘密?为何会出现越来越邪恶冷漠的一面?自己该怎么办?自己的将来又会怎样?
然而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
他不是说了吗,“生命的乐趣,便在于不知道结果,满怀期待地慢慢探究、发现的过程。”这些都是自己的事,便应该由自己一步步发掘,找出答案,而不是寄希望于别人来回答。
“我想问,一个人如果对一切都满不在乎,失去了身边最亲近的人依然可以好好地活下去,这样无血无泪的人还能称为人吗?她还能真正地开心起来吗?”
最后问出的,是不能算是问卦的问题。
老人久久凝视着她,没有回答。
这也是需要自己找答案的问题吧!萝纱叹了一口气,正待起身回去,老人的声音停住了她的身形。
“魔族被称为没有心的种族,不会有爱恨。但即便是魔族,其中也不乏找到真心的例子。如果没有真心让自己觉得痛苦,那就去找回来啊,这还用问?”
萝纱呆望着老人灰暗颓唐的身影,眼前却觉豁然一片开朗。
过去这两个多月来,她面上开朗如昔,暗地里却一直在为自己的冷漠自责,或是担心伪装出来的天真无邪会不会终有一日被同伴拆穿。要是被他们排斥,便再无安身之处了。她每一日都在为此担心,心思都只朝着这个方向转,却从没有想过改变这让自己觉得不快乐的状态。
既然不喜欢这样的情况,那就改变它啊!这是很自然的,为何一直没有想到呢?
“但是……心该怎么找呢?”
“这只能靠自己吧。一点点地真正去感觉一切,也许慢慢便会构建出自己真正的心。”
“谢谢你。”许久的迷惑后终于找到方向,萝纱娇小的脸庞绽放出明亮的光彩。突然想到什么,她将视线投注在老人脸上。
一个素昧平生的老人,竟然随口便解答了困扰自己多时的疑问。自己起码应该记住他的名字。
“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当然可以,我的小公主。”
他对萝纱的称呼和先前的沉稳内敛不大协调,而他接下来的话旋即给萝纱带来更大的惊讶。
“我叫纪贝姆·胡因·伊利亚姆……呃,后面的你不用记了。”
纪贝姆?好像有点耳熟……习惯性地偏着头,萝纱在脑中搜索记忆。
“啊!纪贝姆!那个墨河镇的智者好像也叫这个名字呀!”
“就是我。”
“咦?!咦?!咦?!咦?!咦?!”萝纱连嘴都合不拢了。难怪觉得熟悉,原来果然是见过的!“可你怎么会变成一个算命的了?”
“在墨河镇待了好些年,骨头都要懒散了,便趁着还能走动时再出来历练历练。也想借此完成一个昔年的心愿吧。”
“什么心愿?”
“如果有缘相见的话,我希望能为一位故人所留下的女儿做些什么,以弥补我过去的一段憾事。”
纪贝姆微笑地看着萝纱,眼光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温柔了。因而萝纱完全有理由怀疑他所说的故人之女会不会就是自己。她不确定地指指自己,见纪贝姆果然点头,这下心里可炸开了锅。
没想到!真是没想到!!
母亲竟然还有一段艳史!
虽然老人只用“故人”这弹性极大的词来概括和母亲的关系,但是这“故人”肯定是关系非浅的故人!拥有卓绝才智的他会选择母亲出身的偏僻小镇住了这么多年,又对自己——修雅的女儿着意照顾,要说他和母亲之间没什么纠缠暧昧,恐怕连三岁小孩都不会信。
往前推十几二十年,眼前的老者也许就是个三四十正当年的潇洒男子,和年轻貌美的母亲……
再想下去似乎对过世的母亲有些失礼,萝纱赶紧把思维从这上面调开。直接追问老人当年和母亲的罗曼史也蛮尴尬的,她也不好明着开口问什么。忽然想到另一事,她问道:“难道自从我在墨河镇拜访你后,你就一直跟着我们?!”
“是啊。我不想让你们感到不自在,所以尽量收敛了行迹,你们没留意到也很正常。这期间我以算命为生,没想到倒也渐渐薄有声名,让我这次进入伦达芮尔时少了许多困难。”
萝纱暗自骇然,虽然纪贝姆看起来跟路人甲乙丙丁一样没什么存在感,混迹人群中确实很不惹眼,但被人跟了这么久依然毫无所觉,回想起来不由有些发毛。如果他是敌人,自己不是早就不知遇险多少次了。幸而他向自己展现的笑容温和无害。
“若是你有什么烦恼,或是需要人帮忙出主意,不妨来问我吧。我会一直在你左右的。”老人从衣袋中掏出一把线香道,“你需要我帮忙时,只要燃起一支,我便会来找你的。”
艾里随哈林拉夫遣来的仆役到得他的宅邸,哈林拉夫殷勤地将他迎入内厅,两人随便闲谈起来。
左丞相说的不外是他在官场上经历过的风光和一些趣事。艾里虽相当厌恶此人,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口才是不错,和他唠嗑打屁间时间过得倒快。感觉上并没有等很久,下人便进来通传:“大人,纳鲁城主到了。”
哈林拉夫向艾里告了个罪,道:“我先去招呼纳鲁城主。昨日他说有些事想与我商量,我估计可能会费些时间。老弟若是觉得闷,可以随便走走逛逛。这里的庭院园林倒是修得颇为不俗。”
“大人请便。”
哈林拉夫走后,艾里便不客气地直往内院走去。哈林拉夫是城主着意巴结的对象,他所住的宅邸自然是城中最高档的了。屋舍的恢宏华贵姑且不说,庭院内花圃亦是遍植名贵花木,流水山石点缀其中,虚实得宜、相互掩映,确实相当讲究。
正想着怎么找月炎,忽然察觉附近有人声,他转身看去,正与前方厢房窗后一位女子四目相对。女子面色颇为憔悴,但这并未减其丽色,反而突出了那股娇柔恬淡的气质。
她是前几日被希尔迪亚让予哈林拉夫的安妮塔,发上依然戴着舞会那晚的那只黑珍珠发簪。这里是哈林拉夫的府邸,看见她自是很正常的事。
安妮塔略一思忖也认出了艾里,轻移莲步出了厢房向他行来。“你怎会来这里?”眼中忽地放出粲然光芒,“……可、可是他有什么话要你带给我?”
“……”艾里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谁,随即明白了。
安妮塔大概误会是希尔迪亚差自己来找她,方才这样大喜过望。他梗住了,不知该如何回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