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看紫萱,古藤仙若有所思。他也不说话,宽袍大袖,又是一道青幽幽的光芒应声飞出,射在那张门状藤网上。
“哦,”古藤仙眯着眼,“上卦为离,下卦为震,乃是离震‘噬嗑’之卦。动爻六五,卦辞曰:
红叶无颜色,
凋零一夜风。
邻鸡醒午梦,
心事总成空。
姑娘,你最喜欢的宝贝,我已经猜出来了。”
“是什么?”紫萱轻咬嘴唇,手抚发辫说,“请老人家示下。”
“你最喜欢的,应该是一个蛮英俊的年轻人。可真不容易啊,这么多年……”古藤仙感慨了一阵,忽然口风一转,“就这一卦来看,你要做的事情太难了……”
紫萱神色变得有些黯然。她低垂螓首,贝齿咬着朱唇,思忖良久方抬起头来,抱着些希冀问道:“那……若我坚持,能成功吗?”
古藤仙摇了摇头:“‘有无皆自定,贪爱复何为’?此事非人力可回,逆天行事,难啊。”
紫萱听了,神色怅然,口中反复轻念那句“有无皆自定,贪爱复何为”,一时竟似是痴了……
古藤仙转而又看向龙葵,道:“这位小灵仙,该你了!”
说着奇怪的称呼,古藤仙依法施为,又从纵横交错、青枯不一的藤枝中得出了卦象。他看了一眼,忽地哑然失笑。
“小姑娘,你和这位少年人缘分还真不浅!”
“啊!”龙葵又惊又喜,兴奋得满脸通红,结结巴巴道,“我……我就知道,我和哥哥很有缘的!”
“哦……我不是说的你那种缘,”古藤仙看了她一眼道,“我是说啊,你们的卦象居然一样!上卦震,下卦震,合起来也是‘震’!不过就是动爻不一样。我来看看——动爻为六五,那卦辞就是:
一心两事,
一事两心。
新花枯树,
直待交春。”
“老爷爷,这是什么意思呢?”龙葵心怀忐忑地问道。
“这个意思啊,很明显!老夫还是先来猜猜你最宝贝的是什么——哈哈!其实这个问题根本不用占卦!你最宝贝的显然是你旁边这位小哥哥啊!”
“被……被猜中了……”龙葵害羞地低下了头,两个小手指头对在一起,不停地搅动。旁边唐雪见看见了,没好气地道:“哼,瞎子都看出来啦!”
“哈哈!真是些有趣的年轻人。”古藤仙兴致很高,索性将刚才那卦详细解了,“这卦辞前两句,却是分指两人。‘一心两事’,指这位用剑的小哥,显然他现在一心两用,分别得应付你们两个女娃——好,好,别生气,算老人家我多嘴……那‘一事两心’,则说的是这位小妹妹。小妹妹,你对待一件事情,分别有两个人用心啊!”
听古藤仙这么说,除龙葵之外的其他人,都会心一笑,心道这神神叨叨的老头儿,还真有点儿门道;龙葵这小姑娘一会儿是文静版的蓝发小淑女,一会儿又变成佻达非凡的紫发小魔头,不正是一事两心嘛!
“你们……为什么是这样的表情?”只有龙葵,看见大家这样反应,懵懵懂懂,不知所措。她忽然想起来,似乎还真有些征兆:有时候自己仿佛如梦初醒,然后别人用很奇怪的眼神看着她。这还罢了,有时候她竟会突然发现自己腻在了哥哥怀里,还当着众人,真是羞死人了!
不过,这些还都是小事啦。趁着这位活神仙还没不耐烦,龙葵决定赶紧问个最要紧的事情:“老仙人,你说,哥哥将来……会讨厌我、离开我吗?”
“这个嘛,今后的事情,可不是你能决定,要看他怎么做才行。那卦辞后两句不是说吗?‘新花枯树’,说你虽是旧友,现在却是新识;‘直待交春’,说明枯树新芽,只赖天时,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有等待另一个人。”
“那……究竟哥哥会不会讨厌我、离开我啊?”龙葵只觉得古藤仙说得十分深奥难懂,便又追问一句。
“呵呵,这个嘛,就是天机了。天机不可说,不可说啊。”
“小葵,不要管什么天机了,”景天对老头儿这样逗一个小姑娘很不满,拍着胸脯对龙葵保证,“你放心,我一定不会离开你的!”
“真的啊……那太好了!”患得患失、愁肠百转的龙葵,终于展颜欢笑了。
“啾啾!”这时候小花楹也急不可耐地飞过来,围着古藤仙盘旋。
古藤仙毫不以花楹族类为异,一样帮它卜卦。花楹得到的上卦为乾,下卦为坤,合起来是一个“否”卦。这否字念“匹”音,否极泰来,基本乃是吉卦。察其动爻,乃是上九,则古藤仙口宣卦辞:
走尽天涯路途,
风霜遍历千辛。
不如问人三天,
渐渐柳暗花明。
“没想到啊,你得到的竟是个吉卦。”古藤仙对小花楹乐呵呵道,“从前半句卦辞来看,你的经历还蛮丰富的;后半句说你总算否极泰来,得遇贵人。你最宝贝的呢,你应该知道我已经猜出来了。可是呢,老仙我也要提醒你,你现在想要的,未必是你真正想要的;你还小呢,想清楚再说吧!呵呵!”
“啾啾?”对古藤仙后面半句话,花楹似懂非懂,好生疑惑。
“哎呀!”这时候却是唐雪见急了,“怎么你们都被猜出来了!”
“哈,轮到你了!小姑娘,今天老夫我就要让你心服口服!”古藤仙看也不看,随手一道青光打出去,然后一扭头,就要去看那藤网上的卦象。
这时唐雪见十分紧张,香汗淋漓,方才见古藤仙这般料事如神,觉得自己这方已经输啦。
只是,让人没想到的是,古藤仙扭脸朝藤网上这一看不要紧,一待看清,顿时轮到这老头儿冷汗涔涔!
原来,先前条理分明的树藤网,现在竟变得杂乱无章!看那样子,像是团成一团的破渔网,又和搅在一起的蜘蛛网差不多,正是盘缠无比,哪还看得出什么卦象!古藤仙一惊,又打出一道青光,谁知道不仅没解开前面的那团乱麻,却把藤网变得更加纠结繁杂!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古藤仙心疼得大叫,“我的画作!我的传世画作!全毁了!全毁了……”
“别只顾心疼你那什么‘画’了,”唐雪见有些着急,“你还没猜我最宝贝的是什么呢!”
“这……”有些暴走的古藤仙,听了唐雪见的话,暂时安静下来。
他看了一眼那团乱麻一样的藤网,再看看亭亭玉立的少女,沉思了好一阵子,才颓然叹道:“唉!我真的老了……我居然什么都看不到。你的来历一定不一般……算我输了……”
古藤仙转过身,一挥袖,发出一道鲜红的光华,罩住那藤网。于是这一张前“江山万里图”,现一团乱藤麻,顷刻间不见了。
“你们过去吧。”古藤仙风骨磊落,“你们要找的古藤精,就在里面。”
这一番情势变化,真叫人眼花缭乱。古藤仙没猜出雪见最宝贝的是什么,便输了赌局;但唐雪见此时却没多少胜利的愉悦,而是低头不语,弄不清自己心中是何滋味。
通道打开,本来景天等人便要穿过去找古藤精夺土灵珠,只是其他人已经往那边走时,景天却冷不丁朝古藤仙施了个礼,罕见地肃然说道:“老仙人,您是真正的智者。晚辈想请教心中一个迷惑,不知可否?”
“请讲!”古藤仙也肃容相待。
“您明见万里、神算千年,不知道是否听说过邪剑仙和罗如烈这二人?”
“这个……”
方才嬉笑怒骂、宛如顽童的古藤仙,这时忽如换了一个人。他沉思半晌,盯着少年,答道:“略有耳闻。”
“那您能不能也帮我们卜一卦,指点一下如何才能战胜他们?”
“倒不用卜卦。”古藤仙颇为爽快,“那邪剑仙,其实也源自蜀山,乃是灵体一样的人物。”
“哦?源自蜀山?”紫萱一脸愕然,连忙追问。古藤仙却一摆手,“老夫也只是略有耳闻,实在爱莫能助。现在能告诉你们的只是,这邪剑仙属于心魔一流。这心魔灵体,最擅灵魂法术。”
“灵魂法术!”景天与紫萱等人几乎同时惊呼。
“灵魂法术……听徐大哥说,不是已经基本绝迹人间了吗?”景天有些不甘心,追问古藤仙。
“呵呵,天地之大,有一二例外又有什么奇怪!不过,邪剑仙这等层级的心魔,也只是小角色。心魔乃是世上最独特的灵体,若是它本来就根骨不凡,再有了得天独厚的机缘,则很容易修炼出极为可怕的魔头来。若真是这样,这等心魔恐怕连神界神王、魔界魔尊的人物也未必斗得赢它!”
“啊……心魔这么厉害!”景天稍微消化了一下古藤仙所说,有些庆幸地拍拍胸口道,“幸好,幸好,邪剑仙只是小角色。”
“呵,少年人,即使我口中这样的小角色,也绝非你们现在能战胜的!”
古藤仙轻轻一句话,又把众人刚刚提振起来的一点儿信心打到了谷底。
“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吗?”景天不死心。
“还是那句话,世事无绝对。不会一点儿办法也没有的,就是你我现在不知道而已。不过,倒是这位小女娃有点儿奇怪。”古藤仙忽然看向唐雪见,语出惊人,“你们真想与邪剑仙斗,恐怕她还是一个制胜的关键!”
“你……你在说我吗?”唐雪见指着自己,一脸的不敢相信。
“是。刚才不是给你占卜失败吗?老夫想过,非我浸淫千年的神算之术失灵,而是你身体中竟有一道极强的法印。这法印,非人间法术,竟类似灵魂法术中的灵魂守护!这也倒罢了,毕竟名山大川数不胜数,中间不免有些奇人也能弄出来似是而非的灵魂法印。不过,奇就奇在,老夫运用千年神力体察,竟发现你小女娃体内的灵魂法印,可能是非常高级的上古灵魂守护神技——‘星辰守护’!既然如此,真碰上邪剑仙,到了危难之时,恐怕还能对他的灵魂法术抵挡一番!”
“真的吗……你骗人!”唐雪见一脸的忧郁。这件事情,若换了景天,知道自己身体里有神奇的法印,早就欢呼雀跃、扬扬自得;但唐雪见不知道怎么就高兴不起来,还有些莫名的恐慌。
“呵!”古藤仙虽然笑着,口气却一点儿没有开玩笑的意思,“骗人?老夫已有四百八十三年没骗人了。”
“老仙人,我知您是智者,不过,”景天有些迷惑地问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些的?”
“哈哈,人老成精这句话你听说过吧?我古藤仙人,也是仗着年纪比你多活八九百多年,才多知道些秘密。”
“那也不至于连上古时候的事都知道吧?”景天今天下决心要解开心中的疑惑。
“少年人,敏而好学,很好,很好。这世上之事,无非物理。我告诉你知晓上古之事的道理:任何时候发生任何事情,都会将信息投射、刻印在当时的环境里。这天地乾坤中,有着罕见的永远游荡的上古之云、之气、之石、之焰、之风,它们无一不在传递着古老的信息。我等忝为草木精灵,拥有胜过别族的天生灵觉,这上千年我反正也去不得别的地方,闲来无事就收集这些游荡在虚空中的信息。这样的信息,极为庞大、混乱、繁杂、失真,还在随着时光的流逝不停地衰减,但我没事就研究,虽然难,架不住老仙我时间多啊,便也知道了一些上古的逸闻和秘密。所以你该相信,我看出这小女娃身上有‘星辰守护’,绝非虚言。”
“真神奇……”景天一脸的惊羡。不过他转脸看见雪见的脸色似乎并不太好,便故意插科打诨,“老仙人,那你这真是叫捕风捉影啦!雪见若真有你说的什么守护就好啦,灵魂法术真诡异,你不知道,上一回连我这么纯洁正经之人,遇上海妖,也差点儿着了她们魅惑法术的道儿!”
“年轻人,我这可不是捕风捉影!”没想到古藤仙还较了真儿,“你们肯定不知道,根据我的思考,天上的星辰光华传到我们眼前,也是需要时间的;因而,那种星光传来的时间正好和上古至今的时间相符的星辰,它的光辉映到老夫视野中,便能告诉我当时它所记载的上古的吉光片羽。”
“呃!”听了古藤仙这话,刚才将他奉若神明的景天,心里便犯了嘀咕,“怎么可能!光难道也像我们人走路需要时间吗?这话却荒诞了!”
心里这么想,他朝雪见使了个眼色。雪见看到,顿时明白了他想说的意思:这老头儿,有时疯疯癫癫,说的什么惊人之语,恐怕也多荒唐,做不得数的。唐雪见心中想了想,顿时心情好了些。
“你们……不信?”古藤仙看出大家心事,顿时有点儿不乐意了,“其实刚才给你们占卦啊,我脑海中还不时闪现出这样对应的片段信息呢!如这个蓝发的小姑娘,叫龙葵吧?老夫当时心中忽然涌现出‘永堕成魔’四字之语,我看,这绝非黑空虚言。还有你,小哥儿,占卜你时,老夫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偈子,说的是‘堪不破梦中梦,修不得身外身’。你们看,像吧?”
“不像呢!”没想到龙葵很快否定了古藤仙人的臆想,“什么‘永堕成魔’?龙葵丝毫不知呢!哥哥你呢——咦?”当她转向景天,以为他也会像自己那样很快否定时,却发现他竟睖睁无语,一时好像恍惚出神。
“哈!”见景天这般反应,古藤仙转念一想,索性知无不言,“年轻人,老夫浸淫卜卦之道,已有千年。这卜算之事,绝无差错。我看你们将要面对的敌人,要比什么邪剑仙之流可怕一万倍——虽然邪剑仙也不是你们现在能对付的;你们将来面临的难题,比你们想象的、所知的还要难一万倍!唉,恐怕这六界平安了没几百年,又要来大灾劫……我这可是凭你们几个刚才的卦象,再结合你们的前世今生得出来的!”
“前世今生?”景天偷眼看了旁边几个女孩儿一眼,却见她们都面色苍白,便暗地皱了皱眉,然后忽地振奋说道,“什么前世今生!圣人夫子说,‘子不语怪力乱神’,我才不信呢!老人家不要危言耸听——”
景天转向紫萱等人,语气轻松地问道:“前世今生,你们信吗?”
按照他的想象,这等离奇之事,众女自然是不信的——谁知道,众人反应却是参差不一:紫萱不语,龙葵深信,只有雪见使劲儿摇头!
见得如此,景天默然。不过没过片刻,生性洒脱的少年,便一扫眉间颓气,挥一挥手中魔剑,大叫道:“有什么好担忧?老仙人神算,不是算我将来荣华无限,‘先后名声达九重’吗?”
他豪情万丈,挥剑喝道:“就算哪一日无路可走,我也要用手中的剑劈开一条通道!我景天穷小子一名,没啥可以失去的!”
“善!”还是紫萱先恢复神气。看见少年如此豪迈,本就豪爽的苗女受了感染,也挥了挥手道:“‘会心之语,当以不解解之;无稽之言,是在不听听耳。’昨晚对酌,你便说,凡事不要想那么多,我等只求无愧于心便好!”
这两样言语出来,一扫方才颓气,众人顿解心结。只是,恰在这时,头顶皎洁月空中却忽有几片亩大的黑云飞来,遮住了明月,人间万物,霎时如堕万丈黑渊!
这样的黑暗,无边无际,让人心悸。不过无论一时的黑暗再怎么浓重,都挡不住那位渝州少年沉稳的话语:“活神仙啊!你这手算卦的本事传给我呗!哪天若真应验了你的话,发生大灾劫,我还能靠着它混口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