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束月光……像幽冥缥缈的探照灯投下的光束,如同在黑白电影里一样苍白黯淡……群星……几缕丝一般的薄雾……
我倚着栏杆,举目远眺……绝对的寂静统治着黑夜,统治着沉浸在梦中的城市,统治着整个宇宙。远方诸景——海洋、安珀、阿尔丁、迦纳斯、卡巴灯塔、独角兽树林、克威尔山巅上我的墓地……这一切都笼罩在寂静中,位于远远的下方,但仍然看得清楚明晰……我会说,这种视角属于上帝,或是一个挣脱束缚的灵魂,在夜色中飘逸飞扬……
我来到此地。在这里,幽魂玩着装扮成幽魂的游戏,各式预言、征兆、迹象,以及鲜活的渴望都穿行于夜色下的街市和高墙内的宫殿中。这里是空中的安珀,提尔·纳·诺格斯。
我转过身,背靠着栏杆,下面是一抹实界。我端详着街道和黑暗的房舍,王侯的宅邸,平民的居所……提尔·纳·诺格斯的月色如水,我们所有的影子世界,朝向月亮的一面都沐浴在这轮月亮的光辉下……我拿着手杖,向前走去,陌生人在我周围来来往往,出现在窗口,在阳台,在长椅上,在门扉间……无人见我通行。确切地说,在这个地方,相对于他们的物质来说,我是个幽魂……
银光,寂静……只有手杖轻敲地面的声音,就连这也几不可闻……更多迷雾向万物中心流去……宫殿中仿佛升起一堆白色篝火……路旁花园里,精巧的沙色花瓣和茎干上,露水有如一滴滴水银……划过天际的明月如正午的太阳,灼人眼目;群星黯淡,相形见绌……银光,寂静……闪耀……
我没想过要来这里,因为它所预示的一切全是虚妄——即使这种预示当真存在。它与下界人、物的相似之处令人不安,它的景象使人惶恐。但我还是来了……这是我与时间的竞赛……
我离开布兰德后,让他继续在杰拉德的守护下调养身体。我意识到自己需要更多的休息,琢磨着如何才能办到这一点,又不暴露自己的伤势。
菲奥娜确实逃走了,她和朱利安都无法通过主牌联结。如果我把布兰德告诉我的事讲给本尼迪克特和杰拉德,我敢肯定他们会坚持让我们追踪她,追踪他们两个人。我同样肯定,这将无功而返。
我派人去找兰登和加尼隆,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放出口风说我希望在白天好好休养静思,准备到提尔·纳·诺格斯度过今夜。这是任何安珀苗裔遇上严重问题时的合理举动。我自己很少这样做,但大部分人都是如此。对我来说,此时正是做这件事的大好时机,我想这是我在白天休息的最佳借口。当然,这样一来,晚上我也必须留在这里休息。但这也是好的。它给了我一天一夜,以及第二天的部分时间,让我可以得到充分的休养,使我的伤不那么碍事。我想这时间花得很值。
但我必须告诉一些人。所以我告诉了兰登,告诉了加尼隆。我靠在自己的床上,告诉他们布兰德、菲奥娜和布雷斯的计划,还有艾里克-朱利安-凯恩的小集团。我告诉他们布兰德所讲述的我回归的细节,还有他自己被同谋关押的故事。他们明白了为何两方的幸存者——菲奥娜和朱利安——都逃走了:无疑是为了召集自己的部队。
我们希望他们把力量耗在彼此身上,但这不太可能。无论如何,他们不会直接冲突。更有可能的是,某一方会抢先行动,攻打安珀。
“他们会像其他人一样,排队拿号,等着轮到自己再上吗?”兰登如是说。
“不一定,”我记得自己这样说,“菲奥娜的盟友和从黑路来的东西是同一伙人。”
“还有洛琳的黑环?”加尼隆这样问。
“一样。这是它们在那个影子中的表现形态。它们来自很远的地方。”
“无处不在的杂种。”兰登说。
我点点头,我已经向他们解释过了这种东西到底是什么。
……就这样,我来到提尔·纳·诺格斯。当月亮升起时,安珀的幽影在天空中淡淡成形,它被星光穿透,座座高塔散发着苍白的晕环,微小的光斑在它的城墙上游移。我等待着,与加尼隆和兰登一起,在克威尔的山颠。这里有三级台阶,雕工粗陋,探出山外……
当月光触到台阶时,整道阶梯的轮廓开始成形,横跨大海湾,直通海面上的幻影之城。当月光直射其上时,阶梯就显示出它本应具有的实在感。
我迈了上去……兰登拿着一整套主牌,我则将自己的那套揣在衣袋里。格雷斯万迪尔就是在这块石头上由月光铸就,蕴含着天空之城的力量,所以我携剑同行。
我已经休息了一整天,还带了一根手杖支撑身体。距离与时间的幻像……天空中,阶梯的攀升逐渐加快,因为在这道天梯上,一旦起步,行进的速度就不遵循简单的算术级数。我在这儿,我在那儿,在双肩忘却加尼隆手掌的触感前,我已经走了四分之一的路程……如果我专注地凝视阶梯的任何部分,它都会失去闪耀的实在感,就像一片半透明的棱镜,我可以看到下方遥远的海洋……我失去了时间感,尽管事后再看,这段时间似乎不会太长……我离海面很远,而水面下同样遥远的地方,芮玛的轮廓出现在我右侧的深海中,晶莹闪耀,扭曲不明。
我想起茉伊,不知她命运如何。如果安珀陨落,我们的深水孪城又会怎样?镜中之影是否能够保持完整?或许芮玛的砖石骨架也同样会被抽走摇散,象骰子一样被丢在曾有安珀舰队飞跃的海沟中?这片让凡人溺毙,为科温厌恶的海洋,没有答案。只有我的侧腹在隐隐作痛。
就像一个人经过克威尔山面海的前山长梯进入安珀那样,我走到阶梯尽头,进入了幻影之城。
我倚着栏杆,俯瞰世界。
黑路绵延向南。在夜里,我看不到它。但这没有关系。我已经知道它的去向,或者说,布兰德所说的去向。他这一生撒谎的理由似乎都已经用尽了,所以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这条黑路穿越了一切。
从安珀的光辉,以及周围影子那充满力量和洁净光芒的壮观美景出发;穿过通向四面八方的逐渐变暗的残影;在远处,穿过扭曲的大陆;更远处,穿过只有在醉酒、癫狂,或是病态梦魇中才能见到的地方;再往远,穿过我的驻足之处……我的驻足之处……
如何用简单的语言表述一件不简单的事?我猜必须从唯我论讲起——这个概念是说,万物皆虚妄,唯我是真。或者说,除了自己的存在和体验,我们无法真正感知到任何事。任何能想象出的事物,我都可以在影子中的某处找到。我们都有这个能力。但这一点,老实说,并未超越自我的界限。有件事也许会引发争论,实际上也是如此,几乎所有人都参与了这种论战。主题如下:我们去过的影子是由我们自己的心智造就,只有我们是真实存在的,我们穿行的世界只是我们心中愿望的投影……无论这种争论的意义何在,它都有助于解释我的族人对待安珀之外的人、地、事的态度。就是说,我们是玩具匠,而他们则是玩物——必须承认,有时是危险的生灵,但这也是游戏的一部分。我们是暴躁的管理者,我们也是这样对待彼此。尽管在面对起源论的问题时,唯我论会产生一点点尴尬,但你可以拒绝承认这种问题的合理性,从而简单地回避这种尴尬。长期以来,我观察到,在引导自身行为方面,我们中的大多数人几乎完全是实效至上,不理会理论。几乎都是……
然而……然而在这幅图景中,还有一个令人不安的因素。有个地方,影子在那里会变得疯狂……当你有意识地将自己推过一层又一层的影子,每走一步都主动抛掉一分理性,你最终将到达一个疯狂的地方,再也无法前进。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会说,是希望洞悉自身,或是一场新的游戏……总之当你到了那里,像我们所有人都曾经历的一样,你会发现自己到达了影子的极限,或是自身的终点——我们一直认为这两者是一个意思。但,现在……
现在我知道它并非如此,此刻我站在这儿,等待着,在混沌的宫廷以外,告诉你它是什么。我知道它并非如此。是夜,在提尔·纳·诺格斯,我已然心知肚明。其实我早已知晓,早在洛琳黑环中与羊人战斗时,早在我逃出安珀地牢,住在卡巴灯塔时,早在我俯瞰伽纳斯废土时……我早知它并非如此。
我知道此事,是因为我知道黑路延伸得更远。它经过疯狂,进入混沌,并继续延伸,穿越黑路的生灵从某处而来,但它们并非出自我手。我从某方面帮它们打开了这条道路,但他们并非来自我想象出的实在。它们属于它们自己,或是别的什么人——这无关紧要——它们将我们长久以来精心织就的基本哲学体系撕得粉碎。它们进入了我们的禁区,它们不属于这里,它们威胁着这里,它们威胁着我们。
菲奥娜和布兰德到达了万物之外的地方,找到了一些东西,我们其他人从不相信那里会真的存在。从某种角度来说,他们释放出的危险,几乎物有所值。因为我们获得了证据:我们并不孤独,影子也不是我们的玩物。不论我们与影子到底是什么关系,我都不能再用老眼光看它……
这都是因为黑路向南延伸,穿过世界尽头,我的驻足之处。
银光、寂静……混浊的城市中雾气盘旋,暮霭交织,月光照拂。我离开栏杆,倚着手杖,穿行在这幻象中……幽魂……影之影……无数可能性的倒影……可能的和曾可能的……或然性丧失……或然性恢复……
行走,在广场中……身形,面孔,诸多眼熟之处……他们在做什么?很难说……有的张开嘴唇在说什么,有的面孔露出勃勃生机。但对我来说,只有寂静。我走过他们,无人注意。
那里……一个身影……独自,等待……纤细的手指解开寂寞的光阴,将它们抛入风中……面孔转动,我希望能看到它……一个征兆,预示着我将做或应该做什么……
她坐在一棵虬结古树下的石椅上……注视着宫殿的方向……她的身形非常眼熟……走过去,我发现她是洛琳……她继续注视着我背后的某处,没有听到我说的话,我说自己已为她复仇。
但我有能力让别人听到……它就挂在我腰际的鞘中。
我抽出格雷斯万迪尔,将它举过头顶,让月色顺着它的纹饰汇成一股光流。我将它放在我们之间的地面上。
“科温!”
她的头猛向后仰,目光凝聚,月光下她的发色红褐依然。
“你从哪儿过来的?你来早了。”
“你在等我?”
“当然了。你让我……”
“你怎么到这儿来的?”
“这条长椅……?”
“不。这座城市。”
“安珀?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自己带我来的。我……”
“你在这儿快活吗?”
“我当然快活,你知道的,只要你和我在一起。”
我无法忘记她整齐的牙齿,还有薄光掩映下很难看清的雀斑……
“出了什么事?这非常重要。暂时假装我什么都不知道,告诉我洛琳黑环之战后的每件事。”
她皱着眉。她站起身。她转过脸。
“我们吵了一架,”她说,“你追上我,赶走梅尔金,和我认真谈了一次。我知道自己错了,就随你去了阿瓦隆。在那儿,你哥哥本尼迪克特劝你去和艾里克谈判。你没有臣服于艾里克,但他告诉了你一些事,于是你同意休战。他发誓不伤害你,你发誓要守卫安珀,这两个誓言都由本尼迪克特见证。我们在阿瓦隆待了一段时间,直到你得到那些化学粉末,后来我们又去了另一个地方,你在那儿买了些奇怪的武器。我们赢得胜利,但艾里克受了伤,正接受治疗。”
她站在我面前,看着我。
“你想要结束休战协定?是这样吗,科温?”
我摇摇头,尽管我心里很清楚,但还是伸手拥向她。我想告诉她,尽管我们之中有个人并不存在,不可能存在,但我还是想趁这个细小的空间从我们的肌肤之间流逝的这一刹那,把发生过的和本会发生的事告诉她……
震动并不严重,但仍将我震倒在地。格雷斯万迪尔掉落在地……手杖掉在几步外的草地中。我跪起身,看到色彩已经褪去,无论是她的面容,她的眼眸,还是她的头发。洛琳不断转头,四下寻找,双唇说出我听不见的词句。
我收起格雷斯万迪尔,捡回手杖,站起来。她的目光穿过我,聚焦在远方。她的面孔逐渐舒展,笑颜出现。她向前走去。我转身闪开,看着她跑向走来的男人,看着她倒在他的怀中。男人俯身吻她,我瞥见了他的面孔。
这个幸运的幽魂,衣领上别着一朵银质玫瑰。这个男人我永远不会不认识。银光、寂静、银光……
走开……没有回头……穿过广场……
兰登的声音:“科温,你还好吗?”
“嗯。”
“有什么新鲜事?”
“待会儿再说,兰登。”
“抱歉。”
突然,宫殿广场前闪烁的步梯出现……走上去,向右转……缓步徐行,进入花园……在我周围,幽影花朵在茎枝上颤动,幽影灌木丛捧出团团锦簇,犹如被冻住的烟火表演。全部没有颜色……只有约略勾勒出的本质,在眼中呈现出不同光感的银色。
这里只有本质。提尔·纳·诺格斯是不是实界内的一片特殊影子,在我们本能的驱使下摇摆不定?或者是我们的意愿在空中的投影?也许还是台理疗设备?但我必须说,如果这是灵魂的一隅,尽管银光流动,但这夜色真的很黑……很静……
行走……经过喷泉、长椅、小林、树篱迷宫中漂亮的凉亭……沿着步道,间或走过一级台阶,穿过几座小桥……走过林间的池塘,经过一座古怪的雕像、一块巨石、一台日晷(在这里,应该说是月晷),转向右,稳步前行,拐过一个弯儿,过了一会儿,来到宫殿北端,这次向左,通过一处庭院,上面悬着不少露台,更多的幽魂出现,在上面,在后面,在里面……
绕到后院,只为看看这里的后花园,因为在真实的安珀,普通的月光下,那个后花园非常美丽。
几个人影,或走,或站……似乎他们才是真实的存在,只有我是透明的。
……感到自己被引向右侧。永远不该忽视免费的未来预兆,于是我走过去。
……走向一丛高高的篱木,只要它没有长得过于茂盛,那里面应该有一小块空地……很久以前是有的……
两个人影,拥抱着,在里面。当我开始转身走开时,他们分开了。跟我没关系,但……迪尔德丽……其中一人是迪尔德丽。
没等那男人转身,我就知道他会是谁。无论统治这银光和寂静的是何等伟力,它都开了个残酷的玩笑……后退,后退,离开树篱……转身,跌倒,爬起,走开,离去,现在,赶快……
兰登的声音:“科温?你还好吗?”
“待会儿再说!妈的!待会儿再说!”
“快要日出了,科温。我想最好提醒你……”
“我知道了!”
离去,现在,赶快……时间,也是提尔·纳·诺格斯的一场迷梦。小小的安慰,但聊胜于无。赶快,现在,离去,走开…
……走向宫殿,头脑或精神中的明丽建筑耸立在此,比实界中的更加清晰……对完美之物所作的任何判断都是毫无价值的。但我必须看看里面有什么……因为我感受到了一股驱动力,这股力量必然在此有所了结。我这次没有捡回掉落在闪烁草地间的手杖。我知道自己必去何地,必做何事。这很明显,尽管驱使我行动的逻辑并非出自清醒的头脑。
加速,攀登,来到后门……侧腹的刺痛又回来了……穿过门扉,进入……
此处没有星光月芒。光照没有方向,仿佛是在飘荡,在汇聚,漫无目的。无光之处,暗影浓沉,在房间、走廊、壁橱、楼梯中,占据了大片领地。
走进它们,走过它们,几乎在跑……我单色的家……恐惧裹挟着我……此刻,黑暗之处仿佛是这片实在中的空洞……我怕走得太近,会坠落迷失……
转身……穿行……最终……进入……觐见厅……我眯起眼,看向王座,那里有大团凝涩的黑暗……
但,在什么地方,有东西在动。
我向前走去,右侧,似有一股烟在飘动。
飘动中,黑暗的幕帘渐渐升起。
我走近座基,视野中出现一双高靴,往上是双脚、双腿。
格雷斯万迪尔被我拿在手中,挥进一团光晕。光影涣散,轮廓变幻,剑身漫出一轮光晕……
我将左脚迈上楼梯,左手扶在膝盖上。逐渐愈合的伤口悸痛不已,恼人但还可以忍受。黑暗、空茫,对今夜我选定的这个舞台来说,正是最好的帘幕,我等待着,等着它被拉开。
它向两侧滑开,露出一只手,然后是臂,肩。这条手臂闪烁着金属光泽,表面如宝石一般,腕和肘由银索织就,火纹牵扣,令人惊奇。那手风格独到,骨架精巧,如同一个瑞士玩具,一只机械昆虫,效能致命,美丽非凡……
它向两侧滑开,显出此人的全貌……
本尼迪克特自如地站在王座旁,属于人类的左手轻轻扶着椅背。他俯身靠向王座,双唇开合不断。
它向两侧滑开,显出王座的占有者……
“黛拉!”
她微笑着,转头向右,不时冲本尼迪克特颔首,双唇同样开合着。我走过去,伸出格雷斯万迪尔,剑尖轻轻放到她胸膛下的凹陷处……
慢慢地,极慢地,她转过头,目光对上我的双眸。她显出色彩和活力,嘴唇再度张开,这次,话语进入我的耳朵。
“你是什么东西?”
“不,这是我的问题。你来回答,马上。”
“我是黛拉。安珀的黛拉,女王黛拉。我以血脉和征服的权力得此王位。你又是谁?”
“科温。同样来自安珀。别动!我要问的并非你是谁……”
“科温已经死了好几百年。我见过他的坟墓。”
“空的。”
“不。他的尸体躺在里面。”
“告诉我你的谱系!”
她将目光投向右方,本尼迪克特的身影还站在那里。一柄长剑出现在他的新手中,仿佛是手臂的延伸,但他握得很松,很随意。他的左手正扶在黛拉的胳膊上,目光在格雷斯万迪尔的剑柄后搜寻着我。失败后,他的双眼重又投向可见的事物——格雷斯万迪尔,认出了它的样式……
“我是本尼迪克特的重孙女,太祖母是地狱魔女琳特蕾——他曾深爱后又杀死的人。”本尼迪克特浑身一颤,但她继续说道,“我从没见过她。我的母亲和祖母诞生的世界,时间法则与安珀不同。我是母亲这条血脉中,第一个拥有全部人类特质的后裔。而你,科温阁下,尽管是个危险的幽影,也不过是来自早已消逝的过去的鬼魂。你是如何来的,我不知道。但这是你的错。回到你的坟墓中去,不要打扰活着的人。”
我的手略一颤抖。格雷斯万迪尔移动了不到半英寸。但这已经足够。
本尼迪克特的攻击超越了我的感知极限。他的新臂驱动新手,握着长剑,荡开格雷斯万迪尔;与此同时,旧臂拉动旧手,抓着黛拉,将她拉到王位的扶手后……这些都是潜意识中的印象,片刻之后才进入我的感知。此刻,我正向后退去,剑锋在空中挥舞。我随即站稳身体,下意识地摆出预备招式……两个幽魂之间的搏斗,这简直是荒谬可笑,而且并不公平。他甚至都碰不到我,而格雷斯万迪尔却——
但不对!他放开黛拉,旋身冲来,新手旧手合握剑柄。他转动左腕,挥剑向前向下,如果我们俩都是肉体凡胎,现在的姿势应该是双剑相格。一瞬间,两把剑的护手撞在一起。一瞬间已经足够……
那光华闪耀的机械手伸了过来,它黑沉平滑,带着月光和火焰,骨节嶙峋,没有柔和曲线,手指略曲,手掌上刻有银纹,图案有些眼熟。冲过来,冲过来,抓向我的喉咙……
偏了,手指抓到我的肩头,拇指曲勾——目标是锁骨还是咽喉,我不得而知。我左拳一挥,打向他的上腹,但那里空无一物……
兰登的声音:“科温!要日出了!马上下来!”
我无法回答。只需一两秒,那只手就会撕碎它握到的东西。那只手……格雷斯万迪尔和那只手,二者有着奇妙的相似之处,在我的世界和这座幽魂之城间,似乎只有这两件东西是共存的。
“我看见日出了,科温!快离开,联结我!主牌……”
我转动格雷斯万迪尔,从双剑绞缠中脱缚而出,回旋向下,挥出一道长长的弧线……
只有幽魂才能以这个动作击败本尼迪克特或是本尼迪克特的幽魂。我们站得太近,他无法格挡这一剑,但他以攻为守,一剑挥出,位置计算得无比精确,足以在我那一剑之前先砍掉我的手臂,前提是那里有条手臂可砍……
正因为那里没有,我才能完成攻击,以右臂全力递出这一剑,高高地砍在那黑沉平滑、带着月光火焰的致命之物上,就在它和本尼迪克特的断臂衔接处附近。
那条手臂从本尼迪克特身上断裂,静止不动了。但它最后一抓让我的肩膀一阵撕裂般的剧痛……我们两人都倒了下去。
“醒醒!以独角兽的名义,科温,醒醒!日出了!你周围的城市就要垮了!”
我脚下的地面开始摇动,呈现出雾霭般的透明感。我可以瞥见波光鳞鳞的海面。我滚倒在地,勉强避开了向我冲来、伸手抓向那条失落之臂的幽魂。它像只死虫子一样吊在我的肩膀上,我的腹部又开始疼了起来……
突然间,我的身体变沉了,而海洋的幻景却没有退却。我开始沉入地板。颜色重归世界,一条条不住摇晃的粉红。那块厌恶科温的地板分裂散失,要杀死科温的海湾向上张开……
我坠落……
“这里,科温!快!”
兰登站在一处山颠,把手探向我。我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