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洲平原 午后申时初刻 战局
那火已将天都烧白了。宽达数十里的浓烟在低于云层的空中,受到微风的吹拂,向祁河下游飘去。乍一看还以为静止不动,但只需凝视片刻,便知那烟尘滚动,像有无数张脸在空中咆哮。
在云层与烟尘之间,开始隐隐地有雷电划过,这是天象受到惨烈人间大战的影响所致。可惜,此刻在祁洲平原上的数十万人,几乎没人有余暇抬头望天。一部分人在屠杀,更多的人在死去,国家的存亡,生与死的冲撞,戾气上冲于天,连周天之气都受到影响,一场可怕的风暴正在不可逆转地形成。
祁河河谷 荡意虎本阵
“报——漆军前锋——已伤亡两千四百人,仅余一百一十人,请求撤出营垒!”
帐中众武官飞快地对视。消息从几十里外传过来,恐怕除了报信的,其余士卒早已阵亡殉国。加上漆军,片刻之内,已经有六支报告全军覆灭的军队。在大帐中央那张硕大的地图上,标志着徐军的小木块已经减少到惊人的地步,而且统统聚集在祁河上游,也就是堰都城东北角对的方位。那个原本双方都没有部署军队的漫长丘陵地带,如今已取代堰都城,成为整场战争的核心战区,任何一方稍有退却,恐怕立刻便天地反覆,再也没有任何喘息的机会。
中军尉夷实挪动了一下坐得麻木的身体,道:“……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吗……”
坐在他下首的景离是漆军主帅,本军覆没,他却毫不动容,道:“夷实大人,现在已是申时,战斗已经进行了四个时辰,难道还想有整编的部队存在吗?漆人既然已战斗到最后一人,毫无疑问和他们交手的周军也遭受了重大打击!只要奄行、廉苍大人能够突破到师亚夫本阵两里之内,这场仗就赢了,我军的伤亡再大,也死得其所!”
众武官纷纷称是,也有的武官低头不语,沉重地凝视着地图。夷实道:“进入城中的周军已经被我们消耗大半,如果……如果这个时候转向姬冲的背后……”
几名武官向他怒目而视,景离向上首看了一眼,便转向夷实,道:“中军尉大人!难道少主的目标你还不明白?我们今日博命一战,要的是全胜!仅仅打垮周军,岂能一劳永逸地解决我国大患?”
夷实自己冲口而出,也觉得害怕,可是他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道:“万一师亚夫离开他的本阵怎么办?我军失去目标事小,失去了拯救堰都城的时机……”
拨浪鼓咚的响了一声,夷实立刻紧紧地闭上嘴。荡意虎没有立刻开口,过了很久,才慢慢地说:“师亚夫……不会离开他的本阵。”
夷实道:“少主……”
“我们的目标是师亚夫。”荡意虎冷冷地打断他道,“已经到这个地步了,难道还有更改的余地吗?你们都听着,我们徐国,现在已是百战莫赎之境地,这么点人,要想与数十万周军对抗,根本不经一扫。我们只有把自己变成有去无回的箭,直插敌人的心脏,才能万里博一地获得胜利。师亚夫,就是敌人的心脏。”
“是……”
“向奄行传令!让他放弃后方,全力支持廉苍!我只要那个结果!”
北门 姬冲本阵
几名武官满头大汗,冲进本阵中只简单行了个礼,迫不及待地报告:“大人!火龙砲阵地已经全面转向北方,十一、十二旅已在后阵列阵完毕,等待大人指示!”
“徐国方面,在渡过东泉河后似乎遭遇激烈抵抗,但是其步军主力还没有出现!”
“我军三个旅一万人,已足以抵挡徐人的任何攻击!”
姬冲在帐前慢慢踱步,偶尔抬头望望那城,过了很久,才心有不甘地长出一口气。
“把十三、十四、十五旅调到后方,准备与徐军主力决战。”
“大人!十三、十四旅已经调到城下了!此刻把他们调回来,我们进攻内城的实力就大大削弱,恐怕……”
“让师仲昶那小子得意去吧,”姬冲无可奈何地伸了一下懒腰,“我军,要以全胜全存为目标,不能像那疯小子一样玩命。徐人来势凶猛,而且还蒙在黑暗里面,谁知道这些徐人还有什么花头没使出来?调吧,让师仲昶去玩火吧!”
博望坡下·山谷 齐军右行
从东南方向传来的喧嚣声越来越大,越过博望坡黑沉沉的山脊,能够看到那个方向的天空都被映得通红,虽然不及堰都城方向白色的强光,可是无疑的,现在所有的人都在望向东泉河谷。
南宫奇叹了口气,牵动身上伤口,疼得一咧嘴。在第二次守卫齐营的战斗中,他再次受伤。对于这个年纪尚轻的孩子来说,他承受的伤痛已远远超过他这年纪所应该承受的,可他稍一包扎,立刻就满地乱走,急着抢救他的部下。
徐人第二次攻击,无论人数还是惨烈的程度都大大超出了齐军的预料。大战进行到如此阶段,不要说伯将,就是普通的齐国武人也完全不能相信徐军还能为这个小小的营垒派出如此多的军队,而且徐军中混有很多年纪大或者尚不满龄的士卒,应该算是最差的预备队,打起仗来却丝毫不减威力,甚至在亡命的程度上更超第一次攻击。本阵的防御在第一轮火龙砲的攻击中已经破败不堪,根本无力阻止徐军从四面八方涌入,仅仅一刻钟不到,齐军的阵形就被打得七零八落,陷入被包围歼灭的危险境地。伯将下令撤退时,仍有两百多殿后的齐军没能撤下来。
在黑暗中,勉强聚集起来的齐人还不到三百,他们在博望坡下的山谷中停了下来。战斗不停止,齐人绝不退出战场。
南宫奇虚着眼睛望向西南方向,那里,黑云低低地压在山丘上,什么也看不分明。卫离此刻正在那里的某个地方,冒着必死的危险,逆着徐国大军的方向前去查探敌情。徐人到底在黑暗中部署了多少兵力,也许不久就会解开。
东泉谷 王军第十四旅本阵
血腥味弥漫开来,河谷中到处都是酸溜溜的味道。
姬顺从车阵中探出头来,又立刻缩回。这一次,终于再没有箭矢雨点般地向他射来。
车阵中剩下的百余人直勾勾地盯着他,每个人都被血糊得面目全非,昏暗中只看得见数百只眼睛在转来转去地对望。人人都在低声喘息,惊恐不安地等待着徐军势如疯虎般的下一次冲击。车阵已经被突破了三重,这最后一重只有二十六辆车、一百六十余人,大半带伤,几乎没有人还有力气拿得起长枪,徐人或许只要走过来,推倒车阵,他们就全完了。
姬顺喘了一会儿,回头问车右宋林:“还有……多少人?”
宋林半边身子连脑袋都包在白布里,只剩一只眼睛望着他,摇摇头,疼得一咧嘴。
姬顺叹口气,坐回原地,仰头望天。天顶的颜色似乎起了一点变化,不再是那么黑乎乎的一团,反倒显出些白亮的颜色,也看得清接近地面掠过的烟气了。
难道天又重新亮起来了?姬顺吃了一惊。这算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王军是失败了还是胜利了?堰都城方向——他竖起耳朵听——仍然在持续不断地传来闷雷般的声音,似乎一切远未显出结束的迹象。
就在这时,河谷方向再度响起喧闹声,嚓嚓嚓的,仿佛数百副铠甲相互摩擦发出的声音,又像是无数杆长枪组成的枪林在风中相互撞击。车阵中还在喘息的人同时身体一耸,虽然保持坐姿,却已经做好了随时跳起的准备。
一个嚓嚓声穿越河谷,走上堤岸,翻过前面两道车阵,从死得乱七八糟的王军和徐军士卒尸堆中穿过,径直走到车阵前,大声喝道:“里面的人,是谁担当指挥?”
姬顺禁不住浑身一抖,可是看见全体部下都望着他,只得惨笑一声,慢慢站起来。徐人最后一次冲锋已经将百余具尸体堆在了车墙下,姬顺歪着头,避开一名徐人手里紧握不放的长枪,往下看时,只见一名年轻武官,黑甲白袍,衣甲鲜明,未染上一丝血色,却是郑国的武人。他一口气一松,顿觉下身酸麻无力,差点一屁股坐倒在地。
那郑国武官见他被血糊得污七糟八,铠甲衣物撕得稀烂,便道:“在下是郑侯殿下的侍卫长子思,奉主君殿下之命,已经荡平了此地徐逆余党。你是何人?”
姬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颤抖着问道:“……徐逆……余党……已经……”
子思大声道:“不错!郑侯殿下奋神勇之力,已经率十二国联军在护城河西岸包围了徐人的援军,并且大败徐逆,斩下了徐逆中行元帅奄行的头颅!现在尚有六路人马,正在西、北两个方向截击突破了包围的徐军——你部下还有多少人?”
姬顺道:“一……一百多人……”
子思皱眉道:“人数虽少……但总是越多越好!把你手下还能动的人加上,我们要往北走,”他伸手指向北方,“现在还不清楚有多少徐军骑兵透过了封锁线,师亚夫总帅本阵情况如何。我们要立刻动身。”
姬顺应了一声,像喝醉了酒一般麻木地翻过车墙,一脚踩在软软的尸山上没站稳,连摔了几个跟头,子思伸手一把拽住他,才没有一直滚到河谷里去。他跪在尸山上,连喘几口大气。
脚下的死去的士卒看着他。姬顺全身一颤,跳起身来。在他们二人的脚下,静静地躺着数百具尸身。虽然血、烟尘已经把一切搅和得像糨糊一样,却还是可以清晰地分辨出双方的士卒:背靠着车阵、面朝外的,是王军的士卒。他们像一道被狂风刮倒的墙,歪歪斜斜地半倒在车阵前,有的剑还拿在手里,身上插着枪;有的双手抓住枪身,身体却已被淹没在尸山中……
倒在他们面前的徐军士卒,无一例外地面朝车阵,背朝外,同样有无数根枪从他们的背后穿出,像钉子一样将他们的身体固定在临死前的那一刻。这道凝固在王军车阵前的大潮一直延续到河谷中,每一重车阵,都像大潮的一个浪头,被人的躯干堆得又高又尖。
姬顺手下第十四旅绝大部分的人都躺在这道狂涛中,又硬又冷,一动不动。姬顺张大了嘴,哆嗦着,又像哭又像笑的样子,蹒跚着走了两步,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嘴咧得极其难看,可是喉咙里呜呜咽咽地哭不出来。
子思紧跟在他后面,颇有些不耐烦地等着他下令将队伍集结起来,突然,一个什么东西猛地绊住他的脚,他毫无防备,顿时一跤摔倒,趴在一堆血肉模糊的尸身上,吓得大声惨叫,拼命想翻过身来,可两只脚踝却被什么东西扣得紧紧的。回过头一看,只见一名全身是血的徐国骑兵正半坐在自己刚才走过的地方,两只手直直地抓着他的两脚,一双眼睛从已经凝固成一团的头发下面怔怔地望着自己。子思脑中嗡的一响,全身如坠冰窟,动弹不得。
那徐人眼珠转也不转一下,不知是瞎了还是怎的,勉强张嘴,用沙哑到几乎听不清的声音问道:“周……周人……这里……离师亚夫……本阵……还……还有……多……远?”
子思已吓得浑身筛糠一般,道:“什……什么?”
姬顺回过身来,听得清楚,冷冷地拔出长剑,抵在那徐军的头上,大声道:“徐人听着!这里距离总帅的本阵,尚有万重之遥!”高高举起长剑,用力劈下,那徐军双臂应声而断,可是他却不倒下,斩断的双臂也没有血流出,仔细看时,人已经僵硬很久了。
申时三刻 雷 雨
雨砸下来之前,云层数度剧烈地翻滚、聚集在堰都城的正上方,在许多盘龙般的雷电游走于云层之后,终于,一道狂暴的闪电从天上直落下来,击中了城中心那座高耸的黑塔。雷电将塔顶与天空连接起来,看不见的神威自天降下,化为无数道狂雷,在整座城市中抽打,好一会儿,闪电才骤然消失,在天地间留下一道可怕的白色伤痕。
下雨了。
起初,雨落得不大,雨点还没有落地,便被堰都城冲天的大火所驱散,只在城市上空蒸腾越来越多的水汽。云层越积越厚,裹满了烟尘,黑色的雨点变得更大、更密,终于,吞噬了无数生命的大火再也挡不住天怒人怨。雨点倾盆而下,燃烧了几个时辰的火头在雨中挣扎了几下,迅速暗淡下去。
距离落雷坡四里 徐军前锋
天明明在亮起来,可是眼前的道路却持续地昏暗下去,平原、丘陵和山谷重新退回到一片模糊混沌中去。廉苍一再地擦拭自己被血和汗水沾污的眼睛,以为是自己的体力已经达到了极限,随时都可能倒地不支。可是不停地有部下因为没有看清道路而翻身落马甚至连人带马摔倒在地,对于已经长途奔袭二十多里,连续作战三个时辰的徐军来说,落马就意味着再也跟不上队伍,甚至倒地便再也爬不起来。惊慌的情绪开始蔓延开来。
突然,有人大喊一声:“堰都城!都城!”
廉苍扭头望去,只见堰都城方向一片白茫茫,城池、大火、各国旗帜……什么也看不见,仿佛今天早上被驱散的云雾又重新降下,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那是一团水汽。
水汽重重地压在城墙上方,冲天的火焰已经褪去,那道直抵云宵的白光已经被水汽截断,整个天际都暗淡了下来,这就是为什么白昼明明正在到来,道路却变得更加昏暗的原因。
换句话说,堰都城的大火已经熄灭了。
“徐国——”
廉苍觉得心被什么东西贯穿,疼得全身一缩,趴倒在马背上。宋铣的呼喊声,士卒们惊恐的哭号声,他觉得离着自己很远、很远……有一阵子,除了风追和自己的喘息声,他什么也听不见。
徐国灭亡了。他的脑海嗡嗡作响。终于走到这一步了。父母、兄弟、妻儿、同僚、族人、邻里……都走了……在祁原盛放鲜花的季节到来之前,离开了,葬身于火海……连烧光这一切的火都熄灭了,所有的都灰飞烟灭,不复存在了。
周围的士卒们失声痛哭,撕心裂肺,廉苍却哭不出来。他觉得自己已经成为一块冰,一块在春天来临时乞求融化却怎么也化不开的冰,只能待在这里,忍受自己的冰冷和绝望。
有人紧紧抓住他的胳膊,让他不至于摔下马背。他勉强抬起头,便看见宋铣的脸。他想摇手让他放开,可是自己周身百窍,一丝力气也提不起来,似乎所有的力量都被用来剧烈地喘息了。冰冷的空气被大口大口地吸入肺中,仍然不能让心肺间那灼烧的感觉淡去分毫。
突然,嗖的一声,宋铣全身一震,抓住他的手被什么东西猛地打开,两个人都在马上剧烈一晃,定睛看时,一支两尺多长的箭透穿了宋铣的前臂,几乎没至箭羽。宋铣在马上挣扎几下,终于翻身跌落。
廉苍狂喊一声,转回身来,数十支箭嗖嗖嗖掠过他身旁,背后的徐军队伍中爆发出连声惨叫,人喊马嘶,顿时大乱。廉苍用力一夹风追的腹部,那马长嘶一声,从乱成一团的队伍中跃出。
箭是从旁边一座不知名的小山冈上射来的,山冈上长满灌木和矮树,看不见任何明显的旗帜,但与徐军的位置相距不到四十丈远,弓箭的势头与准头都几乎毫无损耗,雨点般的箭射入乱麻麻挤成一团的徐军队伍中,往往要穿透人或马的身体才势尽跌落,被贯穿的身体喷射出的血雾可怕地弥漫开来。
廉苍围绕着自己的队伍转圈,用尽全力呼喊每一个陷入混乱中的部下,怪异的是,他听得清每一支掠过他身体的箭发出的呜咽和每一具被射中的身体发出的皮开肉绽的声音,甚至是士卒濒死时发出的细微的喘息声,却丝毫听不到自己发出的声音。徐军士卒们拼尽全力拉转马头,一个一个地在混乱中寻找迈出人墙的道路,然而大多数人只被箭蹭了一下便倒地不起了,这些人早已在前面的路上耗尽了所有的精力,从马上跌下便足以消灭他们残破的生命。
第四轮箭雨之后,挡在外圈的人马终于全部倒地,让内圈中的人得以撤出。箭,每轮六十余支,又急又快,显然是一支一百二十人的弓箭队在做两轮循环射击。若是放在战前,这样一支队伍是无论如何也不敢挑战两三百人的精锐骑兵的,但在现在,他们已可放手一逞杀戮的快感。
冲出圈子的徐军骑兵没有任何犹豫,立刻三三两两地向小山冈发动了冲击。这是纯粹的自杀式的冲击,山冈虽然不高,但却比小丘陵更为陡峭,绝大多数马匹已无力冲上这样的陡坡,成排地倒下,侥幸还能站起的徐军继续向山上冲击、爬行……周军已经停止循环射击,弓箭从一排排一簇簇变成了零星而冷酷的冷箭,每一声弓弦响过,便会有人一声不响地趴在地上。但是,没有一名徐国武人逃离战场。
谁也没有注意到,徐国的前军统帅廉苍也在这漫山的自杀队伍中爬行。他已经中了两箭,左手已经不能动弹。风追的尸体躺在离他几丈远的下方。他在一种宁静与平和的情绪中向上爬行,突然,和他并肩爬着的最后一名士卒闷哼一声,伏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他回过头去,想看看还有什么人跟在身后。大地一片寂静,只有嗖嗖的箭羽在回答他。
落雷坡 王军本阵
从左边山谷中传来的兵器相击的声音越来越近,师亚夫站在大帐中,仰头望着远方那场冲天大火,突然觉得有些滑稽。自己统领着有可能是一千年来最强大的军队,正在吞噬着那座巨大的城池,有十余万大军环侍左右,现在居然到了要迁移本阵的地步。将来这场仗完结后,自己该落个什么名声呢?他无言地叹了口气,不禁暗自苦笑。
姬冯臣早已等得不耐烦,见他终于低下头来,忙道:“总帅!敌人近在咫尺,总帅天潢贵胄,请大驾立刻移驾到双凤岗!”
“知道了……”师亚夫艰难地说,“……师仲昶的预备队到什么地方了?”
“距离这里不到三里了。总帅移营后,我等将在此地全歼敌顽!”
师亚夫点点头,转过身来。两名夷奴跪在地上,让他踩着背上车,他眼光一瞥,却见还有一人端坐在大帐角落里的小几旁,正在提笔疾书。昏暗中看不分明,师亚夫奇道:“那是谁?怎么不撤走?”
姬冯臣大声喝道:“帐中书记之人!本阵要马上撤走,你还在那里做什么?”
那人抬起头来,依稀是个面目清秀的年轻人,却不答话,只看了他们一眼,又低下头去记录。
师亚夫转身便向他走去,姬冯臣大吃一惊,紧紧跟上道:“总帅——!”
师亚夫手一甩,姬冯臣只得垂手退后。师亚夫走近那年轻人,只见他身着低阶文官服色,正在一本正经地记着事,见师亚夫走近,他也不见有何慌乱,从容地写完最后一个字,才站起来行礼。
师亚夫颇有点惭愧,拍拍他的肩膀道:“老夫无能,本阵要撤离,你坚守本分,很好,很好。你叫什么名字?”
那年轻人道:“总帅,小臣是太史寮庶常姬风。”
姬冯臣在后面道:“姬风!撤离的命令早就下了,你为什么不跟上你自己的队伍?若害得总帅有何闪失,你担待得起吗!”
姬风轻声道:“请总帅移驾。敌人到不了这里,小臣在这里很安全。”
师亚夫一怔,道:“哦?!”
姬风道:“敌人骑兵从南面杀过来,到这里已经走了三十里路。一路上诸侯军陷于混乱,却不至于被歼灭,反而将大部分敌人牵制在营垒上,因此能到达此地的敌人很少,且长途奔袭,已是强弩之末,有何可惧?总帅身份贵重,为万军所系,请总帅移驾。小臣职在书记,自愿留在此地,记录战地详情。”
他的声音轻轻的,好像没吃饱饭一样,说完又坐下,继续书写。姬冯臣听得呆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见师亚夫兀自站在姬风的身旁,忙道:“总帅!请——”
师亚夫举手阻止他说下去。他又站了一会儿,才长长地叹了口气,在旁边的小几子上坐了下来。
姬冯臣暴出一身大汗,道:“总、总总总、总帅!这、这这小史官虽然忠、忠勇勇可、可嘉……”他用力“嗯”了一声,让自己镇定下来,“可可是此地实在凶险,请请总帅以万军为重,立刻……”
“你说得没有错。”师亚夫微笑道,“老夫身系万军之重,要让全军安心。传令,将本阵周围点上大火,鸣鼓,发信号,向全军宣告,师亚夫在本阵指挥,一步也没有挪动。”
“总帅!”
“你听着,”师亚夫冷冷地说,“如果我死了,一切还要照旧,不可有丝毫变化,直到会战结束,听清楚了?”
姬冯臣正要抗辩,只听左边小冈上一片大乱,数十人齐声大呼“当心!”、“徐人!”、“啊——”接着叮叮当当,人喊马嘶乱成一团。姬冯臣转头望去,只见小冈一侧已经出现数十名黑甲骑士,正撞上负责侧卫的虎贲卫第六旅。虎贲卫全是当车而立,但车驾并没有连成一片,徐国骑兵如同几道黑烟般穿过了车阵,向着本阵直冲而来。
姬冯臣脑子里嗡的一声,只来得及大喊了一声:“护驾!”本阵中剩下的两百多人齐齐地涌向阵前,转眼间便组成一道人墙,但是时间紧迫,若徐国骑兵从人墙上一跃而过,离师亚夫可就只有几丈远的距离了。姬冯臣绝望地大叫一声,拔剑便挡在师亚夫之前,等着被乱马踩死。
徐国骑兵正面撞上了人墙,顿时撞倒一大片,可是马匹跟着接二连三地倒下,阵前人压人,人踩人,乱成一团,只听刀削斧砍之声不绝于耳,徐国骑兵大半连人带马倒下便再也没有起来,只有数人挣扎着冲出人群,蹒跚着向本阵走出几步,便被身后乱刀砍翻。
只片刻之间,本阵前便只剩下周军气喘如牛的声音。众士卒因总帅在侧,丝毫不敢懈怠,乱刀之下,徐国骑兵连人带马都被砍得支离破碎,鲜血飞溅到帐幕上,地上更是如同血池一般,人人都滚得血葫芦似的。
姬冯臣脸涨得通红,连叫:“快起来!整队!护卫总帅!”众士卒飞也似地在帐幕周围环绕一圈,虎贲卫将二十多辆兵车围在外围,全体精神抖擞,等着下一轮冲击。
可是山冈那边战斗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过了很久,终于停止了。
姬风记完刚才发生的事情,放下笔,揉揉发酸的手,自言自语道:“进攻到此为止了。”
师亚夫点点头,抬眼望天,半晌才道:“你的父亲,是太史官姬满醇吧?制得一手好琴艺。弹起琴来,气度从容,侵略八方……你有令尊的风采。”
“小臣不敢当。”
“为我抚一曲吧。”
姬风从桌下取出琴,铮铮铮,弹奏起来。姬冯臣提着剑在本阵周围转来转去,一切都很安静,再也没有任何人出现在山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