堰都城·内宫
到处都已经冒起白烟,烧灼了堰都城几个时辰的大火已经统统熄灭,只有那被雷暴击中的黑塔还在喷吐着数丈长的紫色火焰,无论多大的雨也浇不熄上天的怒火。
那雨来得不祥。在呜咽的乱风吹动下,大如蚕豆般的雨点密集地打在大地上,宫殿、房舍、长廊、台阶……发出雷鸣般的回响,雨落到地上就变成血,到处都有红色的浪头喷涌出来,在内宫中奔腾咆哮,冲刷着那数不清的惨白的躯体,还有逐渐掩盖住这一切的望不到头的周军旌旗……
一个穿着华服的少年一动不动地坐在齐腰深的水中,他的亲人,或者是随从的尸体遍布四周,有几只已经僵硬的手同时扶着他,让他不倒下,然而他已经在大雨中离开了人世。周军士卒默默地经过他们的身旁,重华殿和黑塔的漫长甬道在他们前面展开。
在如注的大雨中,周军排成十六列望不到头的黑色纵队,数千杆长枪平平放倒,步上甬道。他们脚步整齐,走得很慢,渐渐的,再听不到雨声,只有慑人心神的沉闷的脚步声在宫殿上空回荡。脚步越来越快,然而,就在他们接近重华殿一百步之内时,大殿深处突然暴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那声音又尖又冷,听得人背上寒毛倒起。几千周军竟然同时停下脚步——细听着,似乎又没有任何响动。重华殿中一片沉寂,无灯无影,像死了一般。
领头的师氏第四旅千夫长师恶举起手,队伍立刻分成两队,哗哗哗地向着重华殿左右两边包抄过去。大殿的四周布满自戮而死的徐宫内侍、官员,周军枪挑脚踹,将尸体纷纷踢到大殿的基座下去,顷刻间便将大殿围了个水泄不通。
虽然明知重华殿中再也没有什么军队,可是站在离大殿门口十多丈远的地方,师恶连试几次,却始终鼓不起足够的勇气再前进一步。这种感觉十分奇怪,因为他自己刚刚才一路斩关杀将,率领千军万马从死人堆上一步步走过来,身上直到此刻还滴着敌人的血,可是,现在……
他举起剑,又放下,又举起……似有若无的杀气在威慑着他,他耳中嗡嗡响着,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大殿深处喷吐着严寒的气息说话,让他连连打着寒颤,剑越举越无力,到最后反而软软地垂了下来。
站在他背后的师勃眼见不妙,他自己也感到浑身发软,没有力气,侧脸望去,似乎整个大军都在微微发抖。他猛地一闭眼,用尽全身力气咬住自己下唇,剧痛和着血腥味直冲脑海,顿时清醒过来,大喝一声:“起——枪!”
正在昏昏噩噩中的周军士卒们同时一个激灵,不由自主地同时举起枪,跟着习惯性地往地下一跺,轰的一声,大殿基座上溅起一片水雾,朦朦胧胧中,水雾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绞绕着翻滚着,围绕大殿不停盘旋。
师勃上前一步,振臂高喊:“枪!”
所有的士卒奋臂举枪,后退一步,同时将一千多支长枪用尽全力投出,一片暴响,重华殿的门、窗、柱、廊,密密麻麻地插满了枪头。重华殿发出一声惨痛的呻吟声,那水雾中的影子剧烈地上下翻滚,呜咽着冲上殿顶,然后砰然四散,失去形质的水汽转眼间便消散无影。
毫无预兆地,师勃猛地长出了一口气,像是有什么东西一直堵着他的喉咙,然后突然松开一样。他惊讶地喘息几下,才发现队伍中人人都在惊讶地喘息着。刚才一直被揪得紧紧的心也松弛下来,那个无形无质的压力已经彻底消失了。
大殿再次发出巨大的轰鸣声,不过这一次却是支撑大殿巨大屋顶的木梁所发出的断裂声,一连串破裂声过去,大殿高大的正门脱离了门枢,直直地倒下来,镶嵌其上的赤金珠四处迸射,八根正门柱一根接一根地倒下,师恶等赶紧后退,还没来得及从基座上下来,大殿屋顶便轰然前倾,重重地砸在基座上,数万瓦片暴雨般滚下,砸起巨大的黑色烟尘,如怒涛般将大半个内宫淹没在滚滚尘埃中。
祁洲平原外围 某处 芦苇原
一直走进一人多高的芦苇丛中,堰都城那轰然倒塌的巨大声响仍然连绵不绝地传来,爆炸声、土墙坍塌声、雕楼倒塌声,一阵紧似一阵,却偏偏听不到哀号声。堰都城中数以万计的士卒、百姓……全都在默默地接受着被彻底埋葬的命运。
随行的侍卫们一个个咬牙切齿,泪流满面,痛不欲生。父夷齐却面不改色,抱着荡意虎走到芦苇深处,安排众人荡平一小块空地,将他放了下来。
荡意虎半边脸上鲜血淋漓,躺在宽大的甲胄中,恢复了小孩子的神情,又怕又惊,紧紧抓着父夷齐的手不放。父夷齐微微笑道:“少主还年轻,受这么点小伤不打紧,过得十天半月必然好转。”一面说,一面将他的白羽紫金盔取下,轻轻摸摸他的小脸。
荡意虎瘪嘴要哭,忍住了,拉着父夷齐的手道:“扶……扶我起来……我还能……”
父夷齐手一松,他便颓然倒下,尖叫道:“父夷齐!你……你……”
父夷齐伸手解他的甲胄,浑然不管他如何叫嚷,自言自语道:“老奴第一次服侍少主时,少主才一岁……坐在老奴的膝上,呀呀学语。老奴为少主宽衣时,只消说一声,伸伸手,伸伸脚,少主便呀呀地照做……少主那会儿又白又嫩,储大人才十一岁大,第一次见到少主,还以为自己有了个妹妹……”
他将荡意虎外袍宽下,便站起来,披在自己身上,戴上了白羽紫金盔。荡意虎大叫道:“父夷齐!你好大胆!我不许你去送死!不许!不许!”拼命从地下撑起。父夷齐微一偏头,两名近身侍卫跳下马,将年少的统帅死死压在地上。
远远地又传来一连串的倒塌声,徐人都听得出来,这声音像是从内城宫殿传来。父夷齐回头仰望,虽然芦苇丛隔绝了一切,他却点了点头,道:“时候到了。”
众侍卫同时整理衣甲,将马缰收紧,有些人在抚摩马背,低声告别。
父夷齐走开两步,忍不住又返身回来,跪在荡意虎身边,道:“少主,老奴就此别过了。今日国灭家亡,大王和储大人,还有咱们徐国所有的老百姓必然都已以身殉国,将来能继承大王的千秋大业,光复徐国者,就只剩下少主了。任重道远,老奴实在难以背负,只能含辱求死。少主保重,老奴请先行一步。”
荡意虎泪如泉涌,父夷奇顺手为他擦去,轻轻拍打他的脸,让他看着自己,微笑道:“忘记胜利,你明白吗?忘记输赢……想想徐国吧,想想她的将来……你要有信念,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是今天死了的所有人的。”
他站起身来,对那两名侍卫道:“你们二人求死之心,暂且放下,一定要保护少主安全离开,否则百死莫赎,听清楚了吗?”
两名侍卫以头抢地,却不敢放声,只能低声呜咽,连连点头。父夷齐转身上马,再也不看荡意虎一眼,道:“咱们走吧。”
众侍卫飞身上马,只听得马蹄如雷,向着堰都方向席卷而去。
荡意虎放声大哭,被两名侍卫紧紧捂住口鼻,他挣得两下,便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翻车岗 真·王军本阵
姬瞒背着手,踩着松软的泥土,随意地走着,偶尔微微侧头,瞥一眼薄云缭绕的堰都城。
那城已经崩坏,从前面向北方的高大城墙,现在只剩下两座城楼像孤峰一样挺立,其余的都化作了一片瓦砾,烟、尘和着若有似无的云气,懒洋洋地逗留在废墟上。已经是酉末时分,落日早该降到城后面不见了,现在却有无数道霞光穿透了城池的残骸,在祁洲平原上投下数十道宽大的光影。走到耀眼的日光里,他索性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
花香,说不上来的花香,从早到晚都弥漫在整个原野。今天,有城池倒下,有国家灭亡,有无数无名者在伟大的战役中号泣、挣扎、奋斗、随之灰飞烟灭。也许正是这些化为灰烬的生命滋润了原野,才使得日落时分,香气异样地浓重?
姬瞒长出了一口气。
“就是这样吗?”
“是。” 师亚夫恭恭敬敬地跟在身后,道,“郑可当兵败自尽,宗聪亲眼见到他葬身火海,尸骨无存。他死之前,内宫已被攻破,徐军守卫顽抗到底,全部被歼。截止到目前,还没有发现逆贼徐堰,以及荡意储、宋雍、郗屡、田纯等徐国逆臣的下落……据攻入内宫的师恶、师勃等奏报,重华殿、灵苍塔已经尽毁,有许多妖孽之相,太史寮现在正在全力清查……宫内发现大批自戮而死的人,都是内侍官员,尸体陈杂,令人惊心动魄,内宫中几无活人……对尸体的鉴别还在进行中,相信这些人一个都跑不掉。”
他顿了一下,又道:“今日大战,老臣调度失当,导致我军惨重伤亡,又被徐军奇兵大破我后方阵线,各国伤亡以万计,老臣自请处分的奏章,已经报送朝廷,望陛下降雷霆之怒,老臣一人承担……现已查明,徐军统帅是名不见经传的徐国新司城,名字叫做荡意虎,据说是荡意储的亲弟,但是我们在徐国的细作没有更进一步的情报,只知道他去年才突然出现在徐国朝廷,深受逆贼徐堰的宠爱,委以重任。从他在如此局势之下,尚能从徐国各属国召来大军以及对我军如此沉重的打击来看,的确是可怕的对手。今日若非郑侯大破荡意虎的徒卒,咱们……”
“你不用替他说好话,”姬瞒一口打断他道,“各有各的账,孤家自己没有脑子吗?今天郑侯只做对了一件事,就是避开了荡意虎的锋芒,没有像鲁侯那样白白拿部队去送死!如果不是伯将和姬顺二人拼死滞缓徐军的攻击,他早就逃出战场了,还会回来救咱们?郑侯其实是死罪,念在还有点狗屁微劳,孤家不找他算账也就罢了……”他话说到这里,毕竟愤意难平,重重地哼了一声。师亚夫心道不妙,姬瞒为人自以为是,若是真的认死了郑侯是如此作派,只怕从此之后郑国多难,咳嗽一声道:“郑侯如何作为,也不能由他说了算。跟随在郑侯左右的监军、朝廷的武官还有很多,个中原由,自然会一一梳理清楚……”
姬瞒嗯了一声,道:“废话少讲——荡意虎如此顽冥,人呢?”
师亚夫沉着地一躬身,道:“回殿下,郑侯与虞国太子两头夹击徐军,徐军大溃,战场混乱不堪,现在查明,徐军中行元帅奄行兵败,自焚于车驾中,中行司马雎凤鸣死于乱军,尸体不存,这也已验证无误;前锋尉宋铣、中行尉夷实等三十余名将校的尸身都已找到。至于荡意虎,以及骑兵主帅廉苍、父夷奇等失陷于乱军之中,生死未明,现在还在查找……”姬瞒突然停下脚步,他便即住口。
“找出来。”姬瞒稍停片刻,扔下一句冷冷的话,又继续踱步。师亚夫深知,这位主子的命令越是简洁,便越是要最完美的结果,跟上道:“老臣已经按殿下的意思安排下去了,搜检尸体要一具一具地查。为了防备他们侥幸逃出战场,现在开始,封锁徐国与外邦的一切联系,在全境进行彻底搜查,无论城镇、田野、山岭、河流、村寨、坟茔,就是一草一木也要翻检清楚,一日不找到这几人,搜查就一日不停。”
“就这么办。”姬瞒哼道,“我不管死活。活要见人,死要见灰!”他远远地看见封旭和仆荧两人匆匆赶来,脸色一变,道:“徐国初定,很多大事还没有料理。按照陛下的旨意,这座城不能再留在世上,要加紧处理掉。你虽有罪,但朝廷的旨意下来之前,你还当你的元帅,这件事由你负责。”
师亚夫知道那两人是负责姬瞒秘密任务的,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待,忙道:“遵命……殿下,堰都破城之际,荡意虎用大火焚城,城内百姓逃生者十中无一……只有南门尉在内宫破后,自杀服罪,临死前开门放人,现在尚有数千人在南门外的沼泽中,被我军严加看管。这些人……”
姬瞒手一伸,那两人立刻远远站住。他低头沉吟道:“这些人里,可能混杂徐国的官员、贵族……我已经说过,城破之后,这些人一个都不能留。”
师亚夫一直低着头跟在他身后,突然姬瞒停住,他连忙站定,无意识地一抬头,却见姬瞒幽幽地盯着自己,顿时吓得呆了,可是又不敢把眼光挪开,只得全身僵硬地顶着。
姬瞒转开眼,道:“你去办吧……记住,宁可犯小错,不可犯大错,总之……要以不留后患为原则,懂了吗?”
师亚夫心中无比惶恐,但是姬瞒的话已经说死,断无更改。他心一横眼一闭,道:“老臣……遵命!”见姬瞒不再说话,却步退下,一直退到背撞到了自己的车驾,才一屁股坐了下来。
姬瞒招手让那两人走近,只见两人都是神色慌乱,忙问:“怎么样?”声音都禁不住有些颤抖,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仆荧跑得气喘吁吁,直翻白眼。姬瞒便看封旭。封旭的声音也在发抖,道:“殿下……殿下大喜……堰都城地宫里的事情……大致已经解决……”
姬瞒身体一晃,扶住仆荧的肩膀,脸上却十分兴奋,连声道:“好!好……鸦越香在什么地方?”
封旭道:“鸦越香大人被荡意储重伤,现在已乘敝族浮空舟黄椿号,星夜赶回汩罗。鸦越香大人受伤虽然极重,但是相信送回敝族圣地水晶天,应可保性命无碍。”
“荡意储受了巫劫的箭伤,居然还能将鸦越香伤到如此地步?”姬瞒皱紧眉头,道,“然后呢?”
“鸦越香大人临走,托付外臣将这个交与殿下。”封旭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团物事,小心翼翼地张开手,只见一颗鸡蛋大小的赤金球,在他手心里发着幽幽的蓝光,将三个人的脸都照得碧绿,却不知为何物。封旭道:“大人叫外臣一字不漏地复述她的原话:堰都地宫里发生的事情,实在匪夷所思,她已将得到东西和事件的详细说明封存在这里面,殿下可以看,万不能动,否则恐非天下之福。”
姬瞒背着手,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接过来,蓝光映照得他眸子闪烁不定,却不说话,只是微微点头。
“鸦越香大人还有一句重要的话,”封旭的声音越来越低,显得惊惶不安,道:“大人说……徐堰……已经死了,而且……是荡意储亲手杀死了徐堰。”
姬瞒胸腔中砰的一声巨响,顿时感觉不到心跳。仆荧已经知道这件事,可是实在是太过骇人,现在提来还是吓得双脚发软,索性装作奴性发作,一跟头跪倒在地。
姬瞒怔怔地站了半天,终于回过神来,觉得脚下无力,就势坐在了仆荧的背上。仆荧赶紧挪动身子,让他坐得舒服些。
“……然后呢?荡、荡意储呢?是生是死?”
封旭摇摇头,道:“鸦越香大人受伤过重,不久便不省人事……请殿下自己看看这件东西,外臣等……”
“你带着,带着。”姬瞒摇摇手,示意他收在怀中,“这件东西,孤不能就这么看……得回到王都,由陛下定夺。”他定了定神,声音清朗起来,道:“从现在开始,你一步也不能离开我。这件事情,关系天下的兴衰,仆荧,要不要孤先把你杀了灭口,省得将来麻烦?”
仆荧可怜巴巴地说:“是!多谢殿下成全……否则要是奴婢小时候的坏毛病犯起来,一口贱就满地找马粪塞嘴,岂不是比死了还惨?”
姬瞒忍不住破颜而笑,大声道:“你个狗奴才!吃死了孤家爱看热闹,舍不得杀你,是吧?好得很,孤家倒要看看马粪撑不撑得死你这杀才!滚起来,准备车驾!孤家这就要驾返王都!”
“殿下不等此间事完了再走?”
“还有什么事?”姬瞒问。
他们向城的方向望去。黄昏的余霞已经消散,夜色即将降临,祁洲平原的各处亮起火光,升起炊烟。只有堰都城的破墙败瓦,呜咽着矗立在夜空下。
“仆荧。”
“奴婢在。”
“你真的吃马粪?”
“殿下饶了奴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