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洲平原 夜
月亮还没有出来,山那边一片清光。
仿佛因为物极必反的原因,连续笼罩祁洲平原多日的大雾一朝散尽,天空便如洗过一般的纯净,极目远眺,深黛色的群山在星空下默默地注视着堰都城的残骸。
离开堰都城十多里之外,一处叫做“朝殇”的小山岗被星光照亮。这里是徐国人祖先的墓地,也就是所谓的“兆域”。徐人被先周公旦放逐到祁原,百余年来祖祖辈辈都埋葬在这里,坟茔累累,世世代代在这小山上俯视着徐国的河山……自周室大军进入徐国的头一天,堰都城内的徐人便倾城而出,拆毁了大社,用黄土将祖先的坟墓掩盖起来,等待战争过去。
现在,战争已经结束了。从今日起,再也没有人会来祭祀这些黄土下的坟墓了……也许再过不久,徐国的一切都将掩埋在黄土之下,没有人还记得掩埋在此处的悲欢离合。
亥时时分,山岗下出现一团模糊的影子,看样子,象是在向山上艰难的爬行。月亮恰在这个时候跃出西山,天下一片清亮,那团影子哆嗦了一下,匍匐在地,躲在阴影中,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
山岗四下一片宁静,什么声音都没有,连虫子的鸣叫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探头出来的那个人缩回去,将另一个人拖拽出来。那个人从头到脚都用长袍裹紧,肚腹鼓得高高的,象是塞了什么东西。前一人拖着他的腿,吃力地将他倒仰着往上拉,不停地在乱石堆中摔倒,每次摔倒,他都顾不上自己满身的伤疼,先看看周围动静,然后凑到地下那人脸旁,探探他的鼻息。
等到上到上岗,那人已经累得爬不起来了。这里一片白地,还有些碎木烂砖满地散落,这便是已经拆毁一空的大社了。那人在地下喘息半响,又撑起身子,爬到另一人身旁。他探头听听他的鼻息,忽然一怔,呆了一下,又趴在他身上,仔细听了很久。过了一会儿,场子里忽然响起一阵奇怪的声音,象是风声,又象什么野兽在低声吼叫——声音越来越大,终于,那人从已经冰冷的同伴身上抬起头来,仰身向后倒下,接着,又蜷缩成一团,将手紧紧的咬在口中,抑制那撕心裂肺的悲痛,终于晕阕过去。
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了,悲伧地照亮大地。他幽幽醒转,不知道自己在地上躺了多久。慢慢地,他重新撑起,爬回自己同伴身边,坐在地下,呆呆地看了他很久,突然,身体一抖,想起什么事来——他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刀,在月光下明晃晃的,先把刀咬在嘴里,双手仔细摸索着同伴那高高隆起的肚腹。肚子里装着的东西,还在,被数十条绳索紧紧地捆住。他用刀子小心地一一割开,将包住那东西的整块布都划开,然后伸手进去,几乎是战战噤噤地将一团圆圆的物事捧了出来。
他举起那物事,就着月光细看,一些黑色的液体从那东西上滴落到他的脸上,他浑身颤抖,却不敢放下来。
身后有人长叹一声,道:“偃王!你要吞噬多少人的忠诚和生命,才能让你那嶙嶙白骨上长出心来?”
那人吓得一跳,手上的东西掉落在地,咕噜噜地滚出去老远。他顾不上去捡起,拔出小刀,气喘吁吁地望着身后的草丛。
一个人从草丛中站起身来。他身材高大,比当先一人足足高了一头,身穿着徐军羽林卫的全副铠甲,身后披着的黑色披风也隆起老高,似乎背了个什么东西在背后。他的脸遮蔽在赤金胄内,只有一双眼睛闪闪发光。
先一人吸了口气,低声道:“莒伯戚,是你!”他的声音尖细,亦男亦女,十分难听。
莒伯戚道:“是我!维何,你的兄弟,维尚呢?”
维何哆嗦一下,不自禁地扭头看了看地上那具尸体。莒伯戚叹息一声,道:“你们也是徐国的忠义之士,可惜……”
他一面说,一面走到维何的身后,跪下来,把他掉在地下的那个东西拿起来,赫然是一颗人头。那人双目紧闭,面目清瘦,可是嘴巴微张,下巴上鲜血淋漓,竟然是从他的口中流出来的。
莒伯戚把那颗头端端正正摆放在地下,放下手中的剑,解下赤金胄,脱去胸前的重甲,盘腿端坐在头颅面前,厉声道:“偃王!你口中含血,可曾想到,今日你喝下的,乃是我徐国六万子民的鲜血!大徐江山,万千子民,统统毁于一旦,国破家亡,宗祀不保,坟墓毁弃,祖先泣血!”
他端坐不动,双目怒睁,眼角破裂,血流不止,他也顾不上擦一下。怔怔地在徐偃王的头颅前坐了半响,突然向前趴倒,头贴在冰凉的地上,用几乎听不到声音喃喃地说:“微臣……拜别大王!”
他趴在地下,强忍泪水,忽然脑后一凉,一把寒气逼人的小刀抵在他的后颈中,接着便听见维何急促的喘息声。
他动也不动,冷冷地道:“你一个寺人,以为拿了把切菜的刀子,就可以杀死武士吗?”
维何气喘如牛,紧紧贴近他,锋利的刀尖已经刺进了莒伯戚的肉中。他凑近他的耳边,道:“莒、伯戚……你、你好大的、胆……竟敢……竟敢……对大王……”
莒伯戚的身体突然向前一冲,维何全无防备,跟着一扑,只觉得手被什么东西一碰,等到好容易稳住身体,手中的短刀已被莒伯戚抓在手中。只是莒伯戚已脱去手套,赤手抓住刀锋,血跟着便淌了出来。
他一声不吭,松开手,刀子噗地一下插入土中。他看看手上的伤口,将手举到偃王的头上,让血一滴滴滴落在偃王的口中,冷冷地道:“吃吧!这是徐国活人的血!再过不久,就没有徐人还有血了!”
维何软软地趴在地下,痛苦失声。莒伯戚待手上的血流干,便站起身来,默默地重新穿上重甲,戴上赤金胄。
维何爬起来,道:“你……你要去哪里?”
莒伯戚回头望了一眼堰都城方向,道:“去北方。”
维何道:“那……那我……”
莒伯戚道:“你不能去!我……我要把他……送回……故乡。”
维何惊叫道:“难道你……原来你背着的……”
莒伯戚点点头,伸手摸了一下背后背着的布囊,轻声道:“大将临终前托付我,一定要把他的身体送回故乡,我……”
维何失声惊叫道:“荡意储!亡国之人,弑主犯上,你、你竟敢……”
莒伯戚冷冷地望着他,厉声道:“亡国?国家是谁亡的?又是谁要拯救国家?你个小小的寺人,懂得什么?!”
维何气为之滞,跪坐在地下不敢稍动,哭道:“你……你们……”
莒伯戚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道:“维何,如今徐国已亡,也许就只剩下你我二人。你我各侍其主,从此以后,分开两路。但愿你一路平安,再见了。”说着,从地下捡起配剑,向维何微一点头,再也不看偃王一眼,转身离去。他走得很快,高大的身影在徐人累累坟垠间晃了几晃,便消失不见了。
维何弛然坐倒,失魂落魄地仰头望天……月亮划过头顶,低垂到远方的山头上,不知道现在是何时辰。
他慢慢爬到偃王的头颅旁,把他捧在手里,端详了很久很久……突然,他用力收紧双臂,将那颗头紧紧地按在自己的怀里。
一阵剧烈的抽搐……然后又松弛下来……
他姿势怪异地从地下爬起来,将自己的大袍裹好,遮住隆起的肚腹,从已经冰冷的维尚身边走过,看也不看一眼,顺着来时的路走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