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已开了一小半,突然一颤,停止了开启。铁心正等着门大开后进去,见此情形不由一怔,惊叫道:“怎么回事?”
冯仁孝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其实只跟随谷大用坐螺舟下水,当时只到得外间,根本没进去过。他张了张口,也说不上来,就在这时,门忽地又一颤,竟然又关了起来。少芸见势不妙,将身一纵,从空隙中一跃而入。
此时门打开了两尺许,少芸身法极快,闪身跃入时连碰都不曾碰到。但铁心便是侧着身子都快有两尺了,眼见这扇沉重之极的大门正在关上,虽然关闭的速度甚慢,可他哪敢和少芸那般一跃而入?心想万一在门里卡住,岂不是要活活挤死,伸手一把扳住了门边,想将这门扳开。饶是他有一身神力,可哪里扳得动?门关上的速度虽然慢了些,可仍在慢慢关上。他却不知这开门与关门都是用先行者血脉为引,以机括驱动,动力则来自那葫芦形的水釜。铁心力量虽然大得远超侪辈,可这机械之力比百余个铁心的力量还要大,他一个人怎么扳得开?急要叫人帮忙,但用力时一口气屏住了,连句话都说不出来,一张脸涨得通红。
少芸已然跃入了里面,见没人跟进来,那门却要关上了,情知定然是被张永与谷大用发觉后以机括关门。她也不知这机括到底是如何控制的,心下大急,见一边正有一块石头,一把抓了过来塞进了门缝里。这石块也不过尺许厚,一卡在门里,登时被挤得吱喳作响。好在这石头甚是坚硬,虽然被压得掉了不少石粉,一时却还不会被压碎。铁心见此情形,这才舒了口气,叫道:“快来帮忙!”此时他那四个手下才如梦方醒,忙不迭帮着铁心想将门推开。这四人力量倒也不小,只是纵然加上他们,这门仍是纹丝不动。不过总算止住了关门之势,不然只怕已经将少芸堵在门里的石头夹得粉碎。
少芸见门缝仍然只有尺许。这样的距离,她钻出来还勉强能行,外面那几个男人却是休想钻进来。她正待再找块石头塞进门缝里,或者再找一下里面有无扳手一类的机关,忽听那边冯仁孝惊叫道:“娘娘小心!”
冯仁孝也在帮忙扳着门,却是正对着门缝。少芸只觉背后突然一寒,心知有人暗算。她正面对着大门,长剑背在背后,一时来不及拔剑,左脚在门边一蹬,右脚在壁上一踩,人一跃而起。也就是这一刹那,一支利剑正从她脚下掠过,离刺中少芸只差毫厘之微。
尽管险险闪过这一剑,少芸心中却暗暗侥幸。纵然只过了这一招,她已觉察到出手暗算自己这人虽然剑术不凡,却终究与张永有云泥之别。如果方才这一剑是张永暗算自己,只怕连脚上筋脉都尽被割断了。她此时人还不曾落地,猛然一转身,竟然便在空中转了半圈。不等那长剑收回,她的左右脚一错,已夹住了这把长剑。
暗算少芸的,正是谷大用。谷大用虽然以机关之术将关门的机括扳动,却也有些忐忑。听皮洛斯说,岱舆岛乃是上古先行者留下的遗迹,机关必须用先行者血脉才能开启。自己虽然不能启动,但借助机关之术却能将其阻拦。只是这些机括纵然坚固,毕竟已不知多少年了,也不知还能顶到几时。见门外在用蛮力扳门,他心中更慌,心想门外之人还好办,门里这少芸却万万不能再留。所以趁少芸还不曾发现自己,拔剑便暗算过来。只是他也没想到会被外面的冯仁孝叫破,肚里暗暗骂道:“这吃里扒外的东西!”手中剑势一紧,想趁着少芸未及拔剑之时除掉她。
谷大用的剑术在八虎中虽然敬陪末座,但也不是个庸手。见少芸居然用双脚夹住自己的利剑,心道:“你这婆娘,当自己的脚是铁打的不成?”他变招倒也甚速,手腕一翻,便想将长剑竖起来。这样一来,少芸再想用双脚夹住剑身,便会被剑刃削断。
谷大用虽然长了副肥矮模样,心思却极是机敏。他正要翻腕,却觉手中长剑倒似落在了铁钳钳口中一般,哪里翻得过来?他大吃一惊,心道:“这婆娘……脚真是铁打的?”
少芸不曾缠过足,自然也不是铁打的。谷大用没有与少芸正面动过手,不知少芸的靴刃。少芸右脚上配着靴刃,此时她右脚在下,左脚在上,剑身正平贴在靴刃之上。原来拳经有谓:手是两扇门,全凭脚打人。说的是脚力远大于手力。谷大用本身的力量也就比少芸大不了多少,此时以单手对抗少芸的双足,哪里能翻得过腕来?而少芸的体重已然全都落在了谷大用长剑的前端,力道一用实,左脚上虽无靴刃,却踩在剑身上。谷大用只觉剑尖上仿佛挽着上千斤的重物,他的心思倒也真个灵敏,当机立断,手一松,人向后一跃。也就是这时少芸一脚飞踢过来,靴刃的寒光划了个月牙形,不过她也没想到谷大用竟然有弃剑而逃的决断,这一脚虽然踢得神妙非常,却踢了一个空。
“当”一声响,谷大用的剑这时才落到了地上。他已经退了两尺许,少芸方才这脚虽然没能踢中他,但靴刃到处,劲风划过他的额角,谷大用也觉隐隐作痛,颅骨都似被割裂了。见少芸拔出了背后长剑,定然是要追来。他心中骇然,忖道:“惠妃……这婆娘,武功怎的这般高了?”
虽然不曾和少芸真正交过手,但谷大用总觉得少芸本是贵妃,一个女子本领即便再好,也是有限的。只有听得她杀了魏彬时才小小吃了一惊,但也觉得少芸乃是用计取胜,胜之不武。纵然先前在船上见她与自己一个手下过了一招,仍然觉得她不过如此。但此时与少芸亲自动手,他才知道这个自己一直不甚放在眼里的女子竟然武功一高至此。就算还不能超过魏彬和丘聚,也已相去无几,比他却已然高出了一筹。他下来时最担心的便是被那拳力奇强之人闯进来,现在那人被挡在了门外,可少芸只怕比那人更是难缠。眼见少芸拔出了身后长剑,接下来这一击定是雷霆万钧,不可阻挡,于是手往怀里一探,又摸出了那燃犀镜。
燃犀镜是以药线引燃,以药物急剧燃烧而发出极强之光。谷大用自知武功不甚佳,此物不啻救命法宝,因此一逃到岱舆岛上,头一件事便是将燃犀镜补充好药物。此时长剑已经掉落,他自然又掏出了这件东西。
当谷大用摸出燃犀镜时,少芸就已经知道这人想做什么了。在这燃犀镜下少芸已然上了两回当,自不会再上第三回。她知道谷大用定然深知这岱舆岛的机关,只消将他擒下,定能逼得他说出这些机括的秘密,当谷大用一摸出燃犀镜,她便闭上了眼,左手已握住了绳镖。
阳明先生传她这路象山心法时,便曾说过,这路心法不仅仅是一门内功心法,亦是心学的精要。
“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陆象山这两句话是心学的基本,也是象山心法的总纲。将心与宇宙合二为一时,呼吸与天地同步,无微不至,无远弗届。
这便是象山心法中的“心眼”。少芸以往总是不能到此境界,阳明先生才要她多体会“知行合一”四字。而此时她虽然闭上了眼,眼前却仿佛越来越明亮,周围的一切反而更加清晰起来。
定不能让谷大用再次逃脱了!
强光一闪,谷大用按下了燃犀镜。
这道光亮得恍如闪电,映得人须眉悉见。只是亮光刚闭过,谷大用便觉左脚脚踝处传来了一阵钻心疼痛,不由惨叫一声,低头看去,却见脚踝处插了一支绳镖。这绳镖扎入皮肉甚深,镖头直刺入肉,已将小腿肚都扎得通了。亏得谷大用生得肥胖,绳镖总算还不曾完全透到另一边去。他又惊又怕,也不知少芸怎么会在燃犀镜亮起之时仍能出手伤了自己,只道这燃犀镜发得早了点儿。他也顾不得疼痛,奋力一挣,手中燃犀镜又是一按。这一挣倒是将绳镖挣脱了,小腿肚上伤口鲜血淋漓,但刚把燃犀镜按下,右腿上又是一阵透入骨髓的疼痛。这一回他两脚俱伤,就算想挣也挣不动了。少芸也不知他这燃犀镜只能亮起两次,还怕他接二连三地亮起来。她将手腕一抖,绳镖如臂使指,一下脱出了谷大用的右腿,将他手中的燃犀镜卷住,用力一接,燃犀镜脱手而出,掉落在地。接着她飞身一跃,已到谷大用身前,剑尖抵在了谷大用咽喉处。谷大用只觉咽喉处一阵寒意彻骨,也不知是不是已经刺进了皮肉中,一张脸立时变了,说道:“娘娘……”
少芸喝道:“快将门打开!”
虽然一张脸已然浑若土色,谷大用却还苦笑了一下道:“娘娘,机关是在塔尖上,我也没别个办法。”
少芸哼了一声,心想此人说话定然不实,手腕一催力,长剑向前微微一探。她的手法极细,这一剑若是再进一分,势必会让谷大用的喉咙添个血洞出来,但剑尖只是陷入皮肉,却不曾刺破皮肤。她道:“是么?”
谷大用背后便是铁架子,他退也退不了,若是向前一探,剑尖又要直刺入肉,只能拼命伸长了脖子,只盼别被剑刃割破,连声道:“娘娘,娘娘,机关便在塔底的右边……”
八虎中,谷大用残忍不及马永成,阴毒不及魏彬,剑术不及丘聚,忠实不及高凤,机变不及罗祥,却最为怕死。因为咽喉处被利剑顶着,谷大用一张脸也已有些扭曲变形。少芸知道这个人定不会连自己性命都不要还要维护张永,这话应该不假,森然道:“快把门打开了!”
谷大用看了看少芸,不由打了个寒战。他双腿俱伤,只能一瘸一拐地拖着走过去。到了右边后,他对着一个暗藏的机关一阵捣鼓,说道:“娘娘,门开了。”
随着他这一动作,只听得“轧轧”连声,那扇门果然重新开了起来。铁心正拼命拉着门,不让门关上,不曾料到这门突然向另一边移动,他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定睛一看,见门已开了许多,现在他也能进去了,心中便是一喜,忖道:“果然开了!”只是还没来得及高兴,身后忽地发出了两声水响。这儿水潭与外间相通,他只道是什么大鱼游进来,也没在意,正待进门,忽听边上的叶宗满惊叫道:“直哥……”
这声音叫得有点声嘶力竭,铁心也不知出了什么事,下意识便扭头看了看。刚扭过头,却觉一股湿咸之气扑面而来,一个湿淋淋的人影疾冲到他身后,一拳向他击来。铁心也没想到这时候居然还会遭到暗算,但他的须弥倒可算得天下第一等拳术,顺势咽下一口气,一拳迎了上去。
“砰”一声,两拳正击在一处。以铁心的功力,至今除了小太刀以外,还从未有人敢与他正面对拳,便是张永也只能以火莲术的绵力来化解,然而这一拳对上,铁心只觉一股大力排山倒海一般而来,他下盘纵然极稳却也站立不住,一个踉跄,连退了两步。亏得此时那大门正好打开,他直直退了进去,最后又退了三步才站定。而与他对拳之人却也经不起这等大力,被震得如断线风筝般直飞出去,“嗵”一声又掉进了水里。
这人竟有这等功力!
铁心几乎不敢相信。方才对的这一拳,他实是因为站立在地,那人却是飞身出拳,脚下无根,这才被震得飞了出去。而他也知道自己花了五步之多才化去拳力,方才如果那门开得再慢一点,自己重重撞在门上的话,只怕已然撞得吐血。方才与小太刀对拳之时他就已经又惊又疑,想不到小太刀会有这拳力,而现在这人的拳力显然更在小太刀之上。方才与小太刀对拳时还能在五拳里占尽上风,但对这人,铁心实不知自己能不能撑过三拳。
一刹那,铁心的脸色也有些变了,从未有过的惧意涌上了心头。就在这时他边上一个同伴惨叫一声,从潭里跳出来的这些怪物有两个,一个被铁心的拳力震飞,另一个却击向此人。此人也正出拳对抗,但他的拳力远远比不上铁心,刚迎上这一拳,一条手臂爆豆似的响。指骨受击撞上腕骨,腕骨又撞击臂骨,这一拳将他一条手臂震得寸寸碎裂,痛得那人惨呼不已。只是那禺猇毫不留情,右拳甫出,左拳又当心击来。这一拳更是凶猛,拳力到处,那人胸骨俱断,这声惨呼也戛然而止。叶宗满正在铁心身边,已是吓得面色煞白,叫道:“直哥!直哥!”他颇富智计,可这当口计策哪还有用,他武功在八天王中很是靠后,刚刚被那怪兽震死的同伴武功便要比他高得多。叶宗满也知若是自己面对这些怪物,只怕连半招都接不住就成肉泥了。
当听得外面传来的水声与惨呼,少芸的心便是一沉。纵然不曾正面看到,但她也猜到定然又有禺猇冲了出来。这些怪物如此凶悍,实非人力所能敌,方才杀掉了一个,实为侥幸。现在竟然不止一个,铁心在外面孤掌难鸣,肯定挡不住。此时那大门已然开了有三尺许的口子,她叫道:“快进来!”
她又令谷大用将门关上,外面几人立时争先恐后地进来。叶宗满武功虽然不甚高,这时身法倒快,一个箭步先冲了进去,铁心跟在他身后进来,待另两人后脚进到了里面,最后才是冯仁孝。
冯仁孝头上已尽是冷汗,刚冲进门里,门已经关得只有一尺许了。只是门中仍然夹着那块石头,方才全靠这石头,大门才未曾关闭,可现在也正是这石头会让门关不上。铁心心下大急,踏上一步,一脚向那石头踢去。他神力惊人,这一脚力量更大,踢得那石头如炮弹一般直飞出去。只是石头刚飞出,门缝里忽地插进两只手掌。
那正是一个禺猇冲了过来。寻常人见这门只剩了这般一条缝,定然不敢钻进来了,可禺猇全无神智,根本不知畏惧,一钻进来便卡在了门缝里,双手拼命向外推去。方才铁心与四个手下,再加一个冯仁孝,集六人之力仍然未能将门扳开。但这禺猇只凭一双肉掌,竟然将那大门推得“吱吱”作响,开了数寸。铁心看得发毛,心想这样下去只怕真会被这怪物推开。就在方才他们还只盼这门关上的力量不那么大,现在却盼着这力量能更大些。正在怔忡,铁心猛然当心一拳,正中那禺猇前心。这一拳好生厉害,只是铁心一拳将先前那禺猇震出,原是那禺猇人尚在空中,全然不能着力,这个禺猇却是卡在了门中,铁心这一拳虽有摧山断岳之能,却只是让它晃了晃,眼中仍是漠然无神,仿佛这一拳根本无关紧要。
见这情形,铁心也不禁心悸。他的须弥倒拳术所向无敌,纵横海上,从来没人能接得住他十拳以上,能正面接得一拳已算是强手了。只是面对这些似乎打不死的怪物,他拳力再强也没什么用。本来以他的天鼓雷音连发七八拳,那禺猇再能挨揍也定然经不起,必会被他打得骨断筋折,再被这大门夹扁不可。然而越是难逢一败之人,就越不能遇挫。在船上未能击败张永已让他有些沮丧,此时全力一击也未能伤得那禺猇,更是让他失去自信,原本左拳磕右肘,只待右拳磕左肘再击出第二拳,但左拳刚提到前心,却已发不出去了。就在这时,一道剑光忽地从铁心背后疾射而来。
出剑的正是少芸。少芸也见情势危急,一旦大门被推开,外间这两个禺猇冲进来,己方几人必定会全军覆没。她虽然离大门还有数步,但飞身一跃,这一剑后发先至,已抢在铁心之前。剑光若飞电,直刺入那禺猇前心,禺猇虽然没有神智,也没有痛觉,但剑锋入前心,双臂不免一软。铁心见有机可乘,立时踏上半步,左拳奋力一击,右拳已趁势在左肘上一磕。天鼓雷音本来一气呵成,一拳接着一拳连环发出,拳力才能越来越大,此时也不过是雷音八响的第一拳而已,但已非寻常可比。这一拳正击在少芸一剑刺中之际,时机抢得极好,那禺猇双臂刚卸了力,已撑不住门了,立时被震得倒飞出去。
铁心一拳击出,前脚掌一蹬地,立时便收了回来。他知道一将那怪物击飞,这门定然极快地关上,若不尽快收拳,只怕会把自己的拳头也夹在里面。只是他收拳虽快,那门却又是一晃,竟然猛地一下更开了许多。
见门竟然又开了,少芸心中亦是一沉。她心知方才情急之下出剑,无暇顾及谷大用,定是此人搞的鬼。扭头看去,却见谷大用竟然正攀在一个架子上冉冉上升。
这架子是便于上下塔的机关,谷大用正是由此而下。少芸并不知还有这等机关,见他双脚被刺伤,已走不动路,只略一大意,便被他又将开门的机括打开了。少芸心知若再被他逃走,更不知还有什么机关,情急之下也来不及多说,只是叫道:“快关门!”便飞步上前,身形一纵,左手袖中绳镖飞出,搭在了上一层塔边。
这塔足有二十丈高。这样的高度若是攀援而上,也得花上半日。但少芸已将绳镖练得有如手臂的延长,一起一落,已然冲上了两丈来高。谷大用虽然攀在架子上由塔中上升,见少芸的速度竟不比自己慢,看样子只消再有几个起落,少芸定然会追上自己。他心性残忍,向来不把旁人的性命当一回事,可他自己的性命却是另一回事,比谁都要珍惜,一张脸已吓得煞白,只盼着能再快一些。
这两人一里一外,正沿塔而上,铁心却在肚里咒骂。这两座塔都没有行人的扶梯,想上去只有沿着外层攀爬。他武功虽强,但攀爬非他所长,手下这三个人更没有一个强手。正想着该如何爬上去,只一分神的工夫,却听身后一个手下又是一声惨叫。他扭头一看,却见又有一个湿淋淋的怪物冲进了门来。这怪物正是先前被他震飞入潭中那人,没想到原来这禺猇并不曾死,又冲了过来。那个手下不过慢了一步落在最后,被那禺猇一把抓住,只叫得半声,便如麻秸般被拦腰拗成了两段。
杀入这魔烟岛之时,铁心想的也是要除掉张永与谷大用,为泷长治报仇。他向来自视极高,觉得此行纵然艰难,但己方必定稳操胜券,哪想到竟会艰难若此。张永的面都不曾碰到,带来的五个手下已然死了三个。现在再想逃也逃不掉了,铁心反倒沉下气来,厉喝一声,一个箭步上前,一拳便已击出。
铁心知道禺猇虽然形同怪物,但仍与人一般要靠耳目来发现目标,因此先前少芸踢瞎了小太刀双眼,小太刀便再不知往哪个方向动手了。此时那禺猇正拗断了一个手下的脊柱,尸体还抓在身前,铁心这一拳击向的却是那尸身。
此时铁心的拳劲,用的是无尽灯心法。他的须弥倒拳术乃是出自佛门,拳式心法也尽是出自佛经。“无尽灯”三字,却是出自《维摩经》。经中有云:“无尽灯者,譬如一灯然百千灯。冥者皆明,明终不尽。”原是比喻大乘佛法以己度人,一而再,再而三,乃至无穷。而这路心法与中原的隔山打牛异曲同工,练此心法,须以一张纸贴在石上,练至石碎纸不碎方成。南少林前代有一个戒尺和尚最擅此技,传说有个使流星锤的高手欲隔墙用飞锤取他性命,被戒尺和尚发现,便隔墙先出一拳。那流星锤高手自恃能隔墙打人,因此贴墙而立,不虞有他。结果哪知戒尺和尚的拳力能隔墙传来,将他震得吐血而走,而墙上只留一个浅浅拳印。这面墙后来被南少林僧众称为“灯影墙”,意思便是无尽灯心法所留之影。铁心于拳术用力极勤,拳力已远超当年的戒尺和尚,虽然化劲不如,但若是他隔墙击人,一定会将墙壁震穿,而透出的力量也足以将那流星锤高手震死。此时虽不是隔墙发力,却是隔了一具尸身。这一拳到处,那禺猇被震得退了一步,但尸身挡在了面前,也根本还不得手。
铁心以无尽灯心法出拳,为的正是借这尸身来挡住那怪物视线。一拳见功,另一拳立时又已击出。他这天鼓雷音连环出拳,便是禺猇这等异乎寻常的力量也不能过之,更不消说被尸体挡住了视线。在禺猇这等简单的头脑中,还只道是这尸体在出拳攻击。铁心出一拳,那禺猇也出一拳。只是铁心的拳力尽透过尸体击在禺猇身上,禺猇的拳力却实实在在都打在了尸体上。那尸体哪经得起这般金刚大力的两面夹击,只不过四拳,被击得支离破碎,血肉横飞。铁心也越来越是害怕,现在以无尽灯心法还能与这怪物纠缠,但他斗到现在,拳力已不足以伤那怪物了。一旦那具尸身尽数散架,还拿什么来阻挡?他正在惊惶,却听叶宗满叫道:“直哥,快将那怪物逼回门口去!”
叶宗满在这几人中,算得最富智计之人。刚才少芸为追谷大用已无暇他顾,只叫说关上门,旁人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叶宗满却眼观六路,心知定要找对先前谷大用所设的那个机关。只是他刚跑到机关处,却已有一个禺猇冲了进来,现在若是再一关门,便成了瓮中捉鳖,众人更是插翅难飞。他心下惊慌,险些一口血都喷了出来,亏得铁心出手阻住了那禺猇。虽然眼下铁心还能占得上风,但他也知道这局面定不会长久,于是灵机一动,心生一计,便让铁心将那怪物逼回门口。
叶宗满是铁心早年就交好的朋友,铁心也知道他颇有智计,虽不知他的用意,但定然有法,纵然他浑身已是酸痛不堪,仿佛周身骨节也快要散架,仍是贾余勇,奋全力,又连发三拳。此时前后已然发了七拳,他最多只能发得八拳,心知若再不能将这怪物逼退,便大势尽去。最后一拳已然不顾一切,左拳奋力在右肘一推,右拳如破城椎般直直冲出。“咚”一声,此时那尸身已在他二人的快拳之下成了肉泥,铁心这一拳其实已不再用无尽灯心法,而是直接击中那禺猇前心。那怪物力量虽然极大,可也经不起铁心这等孤注一掷的神力,被他震得直退后去,正跌进了门口。此时那门正在关上,禺猇刚到门中,“喀嚓”一声,却是夹住了怪物的双腿。这门是以那葫芦形水釜驱动的,力量之大,纵是禺猇也不能抵挡,连石头都能夹碎。这禺猇的双手还抓着那具残尸,下身一被夹住,也不知疼痛,仍在一拳拳击出。虽然身体被那大门渐渐挤扁,但上半身仍浑然不觉,待下半身被门挤成了肉酱,双臂依旧在奋力击打残尸,力量居然仍旧不小。
铁心自己身上也已溅满了血肉,直如地狱中冲出的厉鬼,然而见到这幅诡异情景,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虽然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得胜,可是仅剩的勇气到了这时已化为乌有,只余胆寒。本来小太刀已死,唯一的希望是捉住张永,看他是不是知道泷长治当初这批货的下落,可是在这个犹如地狱一般的魔烟岛,他再没有前进一步的勇气了。他抬头看了看高塔,原本还在攀爬的少芸与抓着架子上升的谷大用此时都不见了踪影,也不知停留在哪一层。正在这时,却听得上面传来“砰”一声响,那高塔似乎也为之一颤,却是一个人直直摔了下来。
这人肥肥短短,正是谷大用。从这般高处摔下来,已是脑浆崩裂,当即毙命。看着这个权倾一时的太监这般死了,铁心更是不由自主地抖了抖,看向仅剩的两个手下。他带下来八天王中的五人,现在只剩下两人了。叶宗满虽然用计消灭了这最后一个禺猇,可也吓得魂不守舍,心想若是再来一个这样的怪物,别说反抗,便是想逃只怕都没力气了。见铁心看向自己,叶宗满道:“直哥,还是……还是走吧。”
叶宗满平时也是杀人不眨眼的汉子,心知铁心向来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就算知道对手乃是权雄势大的大太监张永与谷大用,铁心仍是不曾有过退缩。只是叶宗满实在丧失了勇气,再不敢前行一步,铁心若还要登塔,他是打定主意,就算死在铁心手上也不上去了。但铁心只是顿了顿,点点头道:“开门吧。”
叶宗满听得此言,如蒙大赦,连忙又一把扳下了机关。门再一次打开,门口还有半截禺猇正自发狠。铁心走到近前,一脚狠狠踢去。那禺猇只剩了半截,躲也躲不开,被铁心一脚踢飞。铁心跨出了门,回头看了看,忽道:“将门关上。”
除了八天王剩下的两人,冯仁孝也随着他走了出来,一听此言,吓了一大跳道:“直爷,娘娘还在里面呢!”
他心想少芸还在里面,定然在与张永和谷大用激战。要去帮忙他一没本事,二没胆量,可是见铁心竟似忘了少芸一般,仍是忍不住提醒一句。但铁心理也不理他,忽然走到墙边,便要去扳那阀门。
一见铁心要扳这阀门,冯仁孝当真急了,叫道:“直爷,使不得!”
他来此处还是当初草创之时,因为要搬运东西,谷大用不得不带几个最为亲信的下来。当时谷大用也千叮咛万嘱咐,说这阀门万万动不得。那时他也不知这岱舆岛并不是谷大用所造,还觉得奇怪,心想此物既然如此重要,谷公公为什么不设在一个旁人碰不到的地方,却摆在如此显眼之处。其实谷大用何曾不想将这总阀移个位,但岱舆岛上的一切已超过他的所知太远,能搞明白十之一二已然万分不易,更不要想有所改动,因此虽然制作禺猇极为困难,十个材料也就有五六个能成功,他仍然将小太刀放在此处,为的便是守护这阀门。
见冯仁孝拦住自己,铁心冷冷道:“你是嫌命太长了?”
一见铁心的眼神,冯仁孝便打个了寒战,没敢再说话。虽然他见铁心要丢下少芸多少有些不安,但若是要豁出自己性命去救少芸,他也做不到。被铁心一斥,冯仁孝已不敢说话,在心里默默道:“娘娘,愿你吉人有天相,能逃过这一劫……”只是这话便是他自己都不信。
铁心说罢便动手去扳这个自毁的机关,一触之下,机关居然轻易被触发了。阀门刚一关上,一直能听到的那阵有节奏的震动声一下停了。铁心上下扫了两下,向冯仁孝道:“这样做,这东西便会炸吗?”
冯仁孝一张脸已然成了苦瓜样,道:“是啊直爷,我也不知什么时候会炸,想来没多少时候了。”
铁心点了点头,忽然一拳打向冯仁孝心口。他今日已是快要精疲力竭,但这一拳仍是寻常人经不住的,冯仁孝本领再大十倍也躲不过,再大二十倍也顶不住。只听“嚓”一声,胸骨齐断,五脏六腑尽成肉泥,人软软躺倒。叶宗满在一旁吓了一跳,说道:“直哥,你……你做什么杀他?”
铁心冷冷道:“此人留着也是无用,便让他去陪陪少芸姑娘吧,也算我们对阳明先生的一分孝心。”
刚到岛上时冯仁孝便说过,船坞边那鳌足礁左手有一条洋流,船只只消对推鳌足礁,便会被洋流带出暗礁群,根本不消多费心。而潜入此间时铁心便已细心查看过,操作螺舟的各个步骤他都已记在了心里,回去时纵然没有冯仁孝也无大碍。此人是张永船上的水手,先前碍于少芸之面一直留他一命。此时铁心已然决定将这岛一并连少芸在内毁去,冯仁孝这人自再不必留他性命了。他对阳明先生极是服膺,当初阳明先生找上他们时,也曾晓以大义。但铁心对阳明先生所说的大义没多少兴趣,对阳明先生这人倒甚是仰慕,因此答应配合阳明先生行动。他在此间的另一个原因,也是为了找回被泷长治劫走的那批货。然而现在阳明先生已经不在了,有可能知道货物下落的只剩一个张永,到现在铁心哪里还敢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他快步走到一台螺舟前,招呼叶宗满与另一个手下过来。待二人进了螺舟,他又看了一眼这地方。
将那总阀关上后,这岛上那种不知如何而来的亮光正渐渐变暗,此时外间已经暗了大半,显然很快就会灭了。见此情形,铁心心知这总阀会引发爆炸之说多半不假,心中大是快意。他钻回螺舟里,拧上了顶盖,心道:“阳明先生,我答应过帮你对付张永,这死太监这回定然活不成了,我也不算食言。”只是想到泷长治那批货仍是不知下落,回去也不知该如何交代,心头便又是一阵烦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