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人民会玩一种游戏。这是个学起来很复杂的游戏,也是个很难精通的游戏。它的玩法结合了纸牌和有神秘记号的小石片。有十七张纸牌,通常大小如一个人的手掌,由浅色的木头所制成。这些纸牌中的每一张都有群山神明的标志,例如编织佬或是追踪女这些高度风格化的肖像的描绘方式,通常是将绘画颜料涂在一条粗厚的轮廓上。三十一个有神秘记号的小石片是由群山特有的灰石制成,并且由象形符号雕刻出石头、水、牧草地之类的东西。纸牌和石片被分配给参与游戏者,通常为三人,直到发完为止。把纸牌和神秘记号组合在一起玩,就会有各种不同的传统影响力。据称这是一个非常古老的游戏。
我们沉默地走完到帐篷前的路段。她所告诉我的一切让我感觉很沉重,我也想不出该说什么,况且提出在我内心出现的上百个问题也挺蠢的。她有答案,也会选择何时该把答案告诉我。我现在知道了。夜眼沉默迅速地回到我这里,潜近我的后脚跟。
她在她的狼群之中屠杀吗?
看来如此。
这是会发生的。这并不好,但还是会发生。告诉她吧!
现在不行。
当我们进入帐篷时,没有人多说什么。没有人想发问。所以,我静静地说道:“我们杀了侍卫并赶走了马,也把他们的补给品丢下悬崖。”
椋音只是瞪着我们,一脸不解。她的双眼睁得大大的也很深沉,像鸟一样。珂翠肯替我们倒茶,然后安静地把我们拿回来的食物加进我们自己渐渐减少的存粮中。“弄臣好些了。”她说道。
我看着他睡在毛毯里,心里实在疑虑重重。他的双眼凹陷,汗水沾满了他纤细的头发,而他翻来覆去的睡眠让头发乱糟糟的。但是当我把手放在他的脸上时,摸起来几乎是凉的,于是我把他身边的毛毯塞得更紧些。“他有吃东西吗?”我问珂翠肯。
“他喝了点儿汤。我想他没事的,蜚滋。他以前在蓝湖时曾经病了大约一天,就像现在一样发烧且虚弱。他当时说这或许不是生病,只是他这类的人会经历的转变。”
“他昨天对我说的也差不多一样。”我同意。她在我手中放了一碗温暖的汤,乍闻之下很香,但仔细闻起来就像方才惊恐的侍卫们溅在雪地上的剩汤。我咬紧牙关。
“你看到精技小组成员了吗?”珂翠肯问我。
我摇摇头,然后强迫自己说话:“没有。但那儿有一匹大马,它袋子里的衣服对博力而言挺合身的,另一匹马的袋子里则有像愒懦穿的蓝色服饰,还有欲意的朴素衣物。”
我笨拙地说出他们名字,惟恐这样会将他们召唤过来。另一方面,我说出自己杀了谁。无论是否有精技,群山都会将他们置于死地。但我一点儿也不因自己的所为而骄傲,我也要等到看见他们的尸骨才能完全相信。我此刻只知道他们看来不会在今晚攻击我。我立刻想象他们回到石柱边的场景,期待食物、营火和栖身处正等着他们,但他们只会发现寒冷和黑暗,不会看到雪里的血迹。
我明白汤快冷掉了。我强迫自己喝下它,只管一口口咽下去,并不想品尝。我忽然想起塔洛曾坐在炊具存放室后的楼梯上,吹奏口笛给一群厨房女仆听。我闭上眼睛,徒劳地希望自己能回想他的一些罪恶之处,但我怀疑他唯一的罪过就是服侍错了主子。
“蜚滋。”水壶婶戳戳我。
“我没有心思涣散。”我抱怨。
“你很快就会了。恐惧在今天成了你的伙伴,使你保持专注。但是你今晚一定要找时间睡,而且在睡觉时维持内心警戒。当他们回到石柱时,就会认出那是你做的好事,然后过来追捕你。你认为呢?”
我知道确实会如此,但听到有人大声说出来仍令人不安。我希望珂翠肯和椋音没有注意我们。
“那么,我们再玩些自己的游戏,好吗?”水壶婶哄骗我。
我们玩了四局棋局。我赢了两局。然后,她摆出了几乎是白棋的一局,给我一颗黑石要我用它来赢得棋局。我试着集中心智在棋局上。我知道以前曾赢过,但此刻我实在是太累了。我想起我的“尸身”已经离开公鹿堡超过一年了。我已经超过一年没睡在自己的床上,也超过一年没吃到想吃就有的吃的餐点了。更是超过一年没能拥抱莫莉,她也在一年多前要我永远离开她。
“蜚滋,别分神。”
我从棋盘上抬头看到水壶婶仔细地看着我。
“你不能沉溺在那样的思绪中。你要坚强。”
“我太累了,无法坚强起来。”
“你的敌人今天很大意,没想到你会发现他们,但他们不会再犯相同的错误了。”
“我希望他们会死。”我用自己感觉不出来的欢喜说道。
“没那么容易。”水壶婶回答,却不知她的话多令我心寒。“你说城里比较温暖。一旦他们看到自己已经没有补给品了,就会回到城里。他们在那儿有水,我也确定他们至少会为了日间旅程带些补给品。我想我们还不能忽视他们。你觉得呢?”
“我同意。”
夜眼在我身旁坐起来发出一声焦虑的哀鸣。我克制内心的绝望,然后摸摸它让它安静下来。“我只希望,”我平静地说道,“能够单纯地睡一觉,独自在我的心里梦着自己的梦境,不必害怕我会走到哪里或谁会攻击我,也不用害怕我对精技的饥渴会把我击倒。只是想单纯地睡一觉。”我直接对她说,知道她明白我的意思。
“我不能给你那个,”水壶婶镇定地说道,“我只能陪你玩棋局。相信它吧!世世代代的精技使用者都用它来提防这种危险。”
所以我又弯腰看着棋盘,把棋局固定在我的脑海里,然后那晚当我在弄臣身边躺下时,我就把它放在我的眼前。
那晚我像一只蜂鸟般盘旋在睡和醒之间。我能到达一个缺乏睡眠之处思索水壶婶的棋局,且不只一次地游荡回清醒的边缘,察知火盆中的微弱光芒和我身旁沉睡的人形。我好几次伸手察看弄臣,每一次他的皮肤似乎都越来越凉,他也睡得越来越熟。珂翠肯、椋音和水壶婶在那晚轮流看守,因为她们不相信我能在一轮看守中维持警觉,我也自私地为此心生感激。
黎明即将来临时,我又动了动,发现四周仍是一片寂静。我检查了下弄臣,然后躺下来闭上眼睛,希望能再休息一下,却惊恐地看见一只巨大的眼睛,仿佛我闭上自己的眼睛时那只眼就会打开来。我挣扎着再度睁开自己的眼睛,无助地朝清醒挣扎,但我被抓住了。我的心中有个可怕的拉力,犹如水面下的逆流吞噬般拉扯一个游泳者。我用所有的意志力抵抗,而且能感觉到清醒就在上方,像是我能闯进去的泡泡,若我摸得到它就好了。我挣扎着,我的脸因痛苦而扭曲,试着用力睁开任性的双眼。
那只眼睛看着我。一只深沉浩瀚的眼睛。不是欲意的,而是帝尊的。他瞪着我,我知道他因我的挣扎而欣喜。他似乎毫不费力地在那儿把我抓住,仿佛玻璃碗下的苍蝇般,但即使我身处惶恐之中,我知道如果他能抓住我,那他接下来就会做得更绝。他突破了我的心防,却仅有威胁我的力量,那就足以让我的心因惊恐而猛烈跳动。
小杂种,他高兴地说道。这个字眼像一阵寒冷的海浪般冲击我的心。我被他的威胁所覆盖。小杂种,我知道那个孩子了,还有你的女人莫莉。以牙还牙,小杂种。他停下来,在我的惊恐扩张的同时,他的兴致也更高昂。现在,我倒有个想法。她有美丽的乳房吗,小杂种?我会觉得她有趣吗?
不!
我猛地挣脱他,也马上感觉到愒懦、博力和欲意。我奋力跳开让自己逃脱。
我忽然醒来,手忙脚乱地从床上爬起来逃到外面,没穿靴子和斗蓬。夜眼跟在我后面,对着每一个方向咆哮。黑暗的天空繁星点点,空气冰冷。我颤抖地一口接着一口呼吸,试着止住内心令人作呕的恐惧。“怎么了?”椋音害怕地问道。她正在帐篷外看守。
我只是对她摇摇头,无法说出这恐惧。稍后,我转身回到帐篷里,好像中毒似的浑身大汗。我坐在我的毛毯堆里,无法停止喘气。我愈试着止住惶恐,就喘得更猛烈。我知道那个孩子了,还有你的女人。那些话在我心中不断回响。水壶婶在她的卧铺上动了动,然后起身从帐篷那端走过来坐在我身边,将她的双手放在我的肩上。“他们突破了你的心防,对吧?”
我点点头,试着用干燥的喉咙吞吞口水。
她伸手拿了一个皮制水袋给我。我喝了一口,差点呛到,然后设法再喝一口。“想想棋局,”她催促我,“把心中的一切消除,只留下棋局。”
“棋局!”我凶猛地喊了出来,把弄臣和珂翠肯都惊醒了。“棋局?帝尊知道莫莉和荨麻。他威胁她们,我却无能为力!没有人能帮到我们。”我感觉内心的惶恐逐渐升高,是一种茫然的狂怒。狼儿哀鸣,然后从喉咙深处嗥叫。
“难道你不能对她们技传吗?设法警告她们?”珂翠肯问道。
“不!”水壶婶插嘴,“他不应该想着她们。”
珂翠肯望了我一眼,眼神掺杂着歉意和坦率:“我恐怕切德和我是对的。公主在群山王国会安全些,别忘了他的任务是把她带来。一定要记住。或许荨麻现在就和他在一起朝安全的地方前进,远离帝尊的掌控。”
水壶婶将我的视线从王后身上移开。“蜚滋,专注在棋局上,只有棋局。他的威胁有可能是引诱你背叛她们的伎俩。别谈论她们,也不要想她们。这里,看这里。”她用颤抖苍老的双手把我的毛毯移开,然后铺上游戏桌布。她把石头倒进手里,然后挑出白石子重新创造那道问题。“解决这棋局。专注于此,心里只有棋局。”
这几乎不可能。我看着白石,想着这一切都太愚蠢了,哪有棋手会如此笨拙和短视得让这棋局沦落成这样一团乱糟糟的白石?这不是个值得解决的问题,但我也无法躺下来睡觉。我几乎不敢眨眼,唯恐再看到那只眼睛。若只是帝尊的整张脸或他的双眼,或许看起来不会那么吓人,但那只和肉体脱离的眼睛看起来全览一切且不稍歇,让我无所遁形。我瞪着棋子,直到白石似乎飘到线条的连接点上方。一颗黑石就能扭转这一片混乱并转败为胜。我把它握在手中,用大拇指揉搓着。
隔天,当我们一整天都沿着山侧的小路行走时,我的手中仅握着那颗石子。我的另一只手臂绕着弄臣的腰,他的手臂环绕在我的颈子上。这两件事情都能让我集中心智。
弄臣看起来似乎好多了。他不再发烧,但他似乎无法吃东西,也无法喝茶。水壶婶强迫他喝点水,直到他坐起来拒绝,并且无言地摇摇头。他似乎和我一样不能说话。椋音和持拐杖的水壶婶带领我们疲累的小型队伍前进。弄臣和我跟随杰帕群,珂翠肯则将弓上弦在我们后方保持警戒。狼儿不停地在路线上下徘徊,这一刻远远超前,下一刻又跳跃着奔回我们后方的小径。
夜眼和我回到了一种无言的牵系的状态。它明白我根本不想思考,也尽它的全力不让我分心。但感觉到它试着运用原智和珂翠肯沟通仍令我感到紧张不安。没有任何人跟在我们后面的迹象,它会一边小跑步,一边这么告诉她。然后,它会远远超过杰帕群和椋音,接着只回来向珂翠肯保证,前方毫无危险。我试着告诉自己,她只是相信夜眼会让我知道它是否在侦察的途中发现什么不对,但我怀疑她正越来越能理解它。
这条路带领我们迅速地往下走。当我们下去之后,路面就变了。傍晚时,路上方的斜坡越来越平坦,我们开始经过扭曲的树和生苔的巨砾。雪停了,山坡上只见凝成一块块的薄冰,路面则干燥乌黑。一簇簇干燥的枯草在路肩上露出绿色的草茎,这深深吸引着饥饿的杰帕们,让它们无法继续前进。我用一股微弱的原智力量让它们知道前方会有更多草可吃,但我怀疑自己是否和它们熟悉到可在它们心中留下持久的印象。我试着将我的思绪局限于今晚的柴火会更丰富的事实上,也对路面把我们带到愈下方,天气就愈暖而心怀感激。
弄臣有一回朝有白色小芽的低矮植物指了指:“公鹿堡现在应该是春天了。”他用低沉的声音说道,然后迅速加上一句:“我很抱歉。别管我,我很抱歉。”
“你感觉好些了吗?”我问他,毅然将春花、蜜蜂和莫莉的蜡烛用力抛出我的脑袋。
“好一点了。”他的声音颤抖,然后迅速吸了一口气,“我希望我们走得更慢些。”
“我们很快就会扎营休息了。”我告诉他,却知道我们无法让行进速度慢下来。我感觉持续扩张的紧迫,逐渐明白这是来自于惟真的念头。我也从心中推开那个名字。尽管在日光中沿着宽敞的道路走,我却害怕一眨眼就会看到帝尊的眼睛,如果我瞥见了它,他们就会再度用他们的力量掌控住我。我内心极度渴望愒懦、欲意和博力现在又冷又饿,然后却明白自己连想到他们都有可能遭致危险。
“你曾经也病成这样过,是吗?”我对弄臣说,主要是为了想些别的事情。
“没错,在蓝湖。王后把食物的钱拿去订了一间房,好让我在房里不遭雨淋。”他转头凝视着我,“你想那有可能导致那件事吗?”
“导致哪件事?”
“她的孩子死产……”
他的声音渐渐变小。我试着思索该说些什么:“我认为这不光是单独一件事造成的,弄臣。她只是在怀这胎儿时遭受了太多折磨。”
“博瑞屈应该把我留下,跟她一起走,他比较能照顾她。我当时没想清楚……”
“那么我就死定了,”我指出,“在后来发生的事情之中。弄臣,尝试和过去玩游戏是毫无意义的。这里是我们今天所在之处,我们也只能从这里开始行动。”
刹那间,我忽然领悟了水壶婶棋局的解答。一下子就清楚了,使得我纳闷自己之前怎么没看出来。每当我仔细审视棋盘时,我就纳闷它怎能陷入如此可悲的状况。我所看到的都是在我下棋之前那些无意义的移动,一旦我手中握着黑石,那些移动就不再重要了。我的嘴角微微扬起微笑着,大拇指则不停揉搓着黑石。
“我们今天所在之处。”弄臣重复着,我感觉他的心情让我的心情也变得阴沉了。
“珂翠肯说你可能不是真的生病,那可能是……你这类人所特有的。”就连想到这个,都会令我感到不适。
“有可能。我想是这样。瞧。”他脱下连指手套,然后伸手用指甲从脸颊向下拖拉,留下干燥的白色痕迹。他揉揉脸颊,上面的皮肤就在他手下变成粉末。在他的手背上,这皮肤好像起水泡似的脱皮。
“这就像晒伤的脱皮。你想这是你所处的气候引起的吗?”
“那也有可能,不过若像上次一样,我还会发痒,而且身上每一小处都会脱皮,在这个过程中肤色会变得越来越深。我的眼睛有变化吗?”
我不得不看着他的眼睛。尽管我和他如此熟悉,这仍不是件容易的差事。那些苍白的眼球会再变深一点儿吗?“或许它们的颜色深了些,差不多像把麦酒举到光线之下。你还会发生什么事?你会继续发烧、肤色变深吗?”
“也许吧,我不知道。”他过了些时候才承认。
“你怎会不知道呢?”我问道,“你的长辈都是什么样子?”
“就像你一样啊,傻小子。是人类。在我前几代的血缘中曾经出现了一位白者。那种古老的血液在我身上成形,这是极少发生的情况。不过,我既是个白者,也是个人。你认为像我这样的人对我那族的人来说很普遍吗?我告诉过你了,我是个异象,即使在那些有着跟我一样混合血缘的人之中也属异常。难道你认为每一代都会出现白色先知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就不会被如此看重了。不,在我的一生之中,我只知道我这一位白色先知。”
“但是,难道你所说拥有那些记录的老师,没告诉你预期会发生的事情吗?”
他露出微笑,语气却带着苦涩:“我的老师们太确定他们知道会发生的事情。他们计划我的学习步调,在他们认为我应该知道的时候透露我应该知道的。当我的预言和他们所计划的不同时,他们就对我不高兴,还试着替我解读我自己的话语!还有别的白色先知,你知道。但是当我试着让他们明白我就是白色先知时,他们却无法接受。他们让我看一本又一本的著作,试着说服我坚持这种事情有多么放肆。但是我读得愈多,就愈确定。我试着告诉他们我的时间差不多到了,他们却只是劝告我说,我应该等待并读更多的书才能确定。当我离开时,我们之间的关系可不是处在最好的状态。而尽管我做出如此的预告已经有好些年了,但我想当他们发现我这么年轻就离开了他们,应该还是挺惊讶的。”他给我一个诡异的道歉式微笑:“或许如果我留下来完成我的课业,我们就更能知道如何拯救这个世界。”
我感觉胃部深处顿时一沉。我是多么仰赖一个信念,相信弄臣至少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你对即将发生的事情到底真的知道多少?”
他深呼吸,然后把气叹出来:“只知道我们要一起做,小蜚滋。只知道我们要一起做。”
“我以为你读遍了所有的那些著作和预言……”
“我是读了,而且在我比较年幼时,还梦到过许多梦境,甚至有幻觉。但是就像我之前所告诉你的,没有一件事情是完全吻合的。瞧瞧你,蜚滋。如果我在你面前展示羊毛、织布机和一把大剪刀,你会看着这些然后说,哦,那是我有一天会穿上的外套吗?不过你一旦穿上了这外套,就很容易回顾,然后说道,哦,那些东西预告了我将穿上这件外套。”
“那么,这又有什么好处呢?”我厌恶地问道。
“这又有什么好处?”他重复着,“噢。我之前从未用这些词汇仔细想过它。它的好处。”
我们沉默地走了一阵子。我看得出来他多么费力维持步伐,也徒劳地想着当时应该留下其中一匹马,然后带领它通过陡坡区域。
“你能解读天气的征兆吗,蜚滋?或是动物的足迹?”
“懂些天气征兆。我比较懂动物的足迹。”
“但是你能总是确定自己是对的吗?”
“从来没有。你要等到第二天清晨,或是让那动物出声,才会真的知道。”
“我对于未来的解读也是一样的。我从不知道……求求你,停一停好吗?就算一下子也好。我需要喘口气,然后啜一口水。”
我不情愿地答应他的请求。路边有个生苔的巨砾,他自己坐上去。路旁不远处有一种我不知道的常青树。我再次看着树林,让自己的眼睛休息,然后离开路面坐在他身旁,立刻就察觉到一个不同之处。这条路的所有动静犹如蜜蜂嗡嗡的声响般微妙,但是当它忽然消失时,我感觉到了。我打着呵欠通通耳朵,顿时觉得头脑更清醒了。
“我在多年前有个幻觉。”弄臣说道。他多喝了些水,然后把皮制水袋拿给我:“我看到一只黑色公鹿从一片闪亮的黑石中升起。当我首次看到公鹿堡的黑墙从水面升起时,我告诉自己,‘噢,那就是它所代表的意义!’现在我看到一位年轻的私生子,他的标记是一只公鹿,他走在黑石粹炼而成的路上,或许这就是梦境所表示的意思。我不知道。但是我的梦境会按时重组次序,然后在多年后的某一天,智者将会赞同它所表示的意思。也许那时我们俩早就不知死了多久了。”
我问了一个早就刺痛着我的问题,“水壶婶说有一个关于我的孩子的预言……催化剂的孩子……”
“没错,是有那个预言。”弄臣镇定地确认。
“那么,你想莫莉和我命中注定会因为六大公国的王位而失去荨麻吗?”
“荨麻。你知道,我喜欢她的名字。我真的非常喜欢。”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弄臣。”
“二十年后再问我吧!当一个人回顾时,这些事情可就容易多了。”他斜视着我的眼神告诉我他不会再对那个话题多说什么。于是我尝试用另一个话题问他。
“所以你就这么一路走来,好让六大公国不会落入红船手里。”
他给了我一个诡异的眼神,然后仿佛吃惊似的露齿而笑。“这就是你的看法吗?我们这么做都是为了拯救你的六大公国吗?”我点点头,他却摇摇头。“蜚滋,蜚滋。我来拯救世界。六大公国落入红船的手里只不过是山崩中的第一颗小卵石。”他又深呼吸,“我知道红船对你而言够糟糕了,但它们对你同胞所造成的不幸,不过是这世界的臀部上长了个疙瘩。如果那一切仅是一群野蛮人从另一族人的手中抢夺领土,这就不过是世界上一件平凡的事。不,它们是在溪流中扩散的第一滴毒液。蜚滋,我敢这么告诉你吗?如果我们失败了,这扩散会更加快速。冶炼源于一种风俗,不,该说是上位者的一种娱乐方式。瞧瞧帝尊和他的‘吾王正义’。他早就屈服于它了。他用药愉悦自己的身体,还用他残忍的娱乐让他的精神麻木。是,然后把这疾病传染给那些围绕他的人,直到他们对不流血的技巧竞技不再满足,直到游戏结果仅以生命做赌注才显得有趣。生命的创造就被贬值了。奴隶制度扩散,因为如果为了取乐而夺走一个人的生命,那么为了利益而夺命将显得明智?”
他的声音说着说着就更有力量和热情。现在他忽然喘过气来了,然后跪着向前倾身。我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他却只是摇摇头。稍后,他直了直身子。“我说啊,跟你说话比健行还累。就记住我的话,蜚滋。红船是糟透了,但它们只是外行人和试验者。我曾看见当他们成功之后,世界在这循环中变成什么样子的幻影。我发誓不让它出现在这个循环中。”
他叹了一口气让自己站起来,然后伸出他弯曲的手臂。我挽起他的手臂,接着我们就重新行进。他给了我很多可供思考的东西,我也很少说话。我利用平坦乡间的优势走在路边,而非走在路上,弄臣也没有抱怨这不全然平坦的地面。
当道路更深陷到山谷时,天气变暖了,树叶也增加了。到了晚间,地面更加松软,我们也可以搭起帐篷,不在路边,而是远离路面。我在就寝前让水壶婶瞧瞧我对她那棋局的解答,她仿佛满意地点点头,然后立刻开始布局新的难题,我制止她。
“我认为我们今晚不需要那个。我期待的是真正的睡眠。”
“是吗?那么你就不应该期待能再醒来。”
我露出震惊的样子。
她又开始摆出棋子。“你是一对三,那三人就是一个精技小组。”她更柔声地说道,“而且这三人有可能是四人。如果帝尊的兄弟会精技,他极有可能拥有部分能力。经由其他人的帮助,他就能学到如何把自己的力量借给他们。”她朝我靠得更近,然后降低声调,尽管其他人全都忙着营地的例行工作。“你知道运用精技杀人是有可能的,难道他不希望这样对付你吗?”
“如果我离开路面去睡呢?”我开始说。
“路的力量就像风吹着万物,一个精技小组的恶愿犹如对准你的一枝箭,况且你无法在睡着时不担心那名女子和小孩。每当你想到她们,精技小组就有可能透过你的眼睛看到她们。你一定要把她们摒除在你的心之外。”
我在游戏桌布上方低头。
我隔天早上因拍打在帐篷上的雨声而醒来。我躺着聆听片刻,感谢这不是雪,却担心今天必须在雨中行进。我以许多天未有的敏锐感觉到其他人在我周围醒来,感觉自己似乎真的休息到了。在帐篷的那一端,椋音困意十足地说道:“我们昨天从冬季步入了春季。”
在我身旁的弄臣移动着,一边抓搔,一边喃喃说道:“典型的吟游歌者,夸张每一件事情。”
“我看你感觉好些了。”椋音反驳道。
夜眼把头探进帐篷里,它的嘴里垂着一只血淋淋的兔子。狩猎也好多了。。
弄臣在他的毛毯里坐起来:“他想要分享那个吗?”
我的猎物就是你的猎物,兄弟。
听到它叫弄臣“兄弟”不知怎地,让我感觉妒嫉。尤其是当你今早已经吃了两只之后?我嘲讽地问它。
没人强迫你一整个清晨躺在床上。
我沉默片刻。我最近没怎么陪伴你,我道歉。
我明白。这已经不再只有我们俩。现在我们是狼群。
你说得对,我谦逊地告诉它,但是今晚我想和你狩猎。
没有气味的人也可以来,如果他想的话。如果他愿意尝试,就能成为一位好猎人,因为他的气味永远不会泄露他的行踪。
“它不仅想分享肉,它还邀你今晚和它一起狩猎。”
我原本期待弄臣会婉拒。就算在公鹿堡,他也从未显露狩猎的意愿,但他却庄重地朝夜眼点头然后告诉它:“这是我的荣幸。”
我们赶紧拆营,不一会儿就上路了。我一如往常走在路边而非路上,因此感到头脑清醒。弄臣在早餐时狼吞虎咽,此刻看来几乎回到了以往的模样。他走在路上,却和我保持很近的距离,也一整天和我欢喜地聊天。夜眼一贯地前后来回走动,时常在疾驰。我们似乎全都因较暖和的天气而松了口气。小雨很快就停了,一束阳光直射而下,泥土散发着芬芳。只有我对莫莉持续的渴望,还有欲意和他的同伴随时可能攻击我心所带来的那股恐惧不安,让这一天无法那么美好。水壶婶曾警告我别让自己的内心思索任何一个问题,以免引来精技小组的注意。所以,我把恐惧搁在心里,仿佛它是一块冰冷的黑石,毅然地告诉自己,我绝对无计可施。
我的脑海一整天都蹦出奇怪的想法。当我看到一朵花苞时,就无法不纳闷莫莉是否会用它来为自己的作品加味或上色。我发现自己纳闷博瑞屈的砍木斧技艺是否和挥舞战斧一样好,还有这是否足以拯救他们。如果帝尊知道了他们,就会派兵追捕他们。他能够在不确实知道他们在哪里的情况下察觉到他们吗?
“停下来!”水壶婶严厉地斥责我,还轻轻敲了一下她的拐杖。我慌乱地恢复所有的警觉,弄臣则好奇地瞥着我们。
“停下什么?”我问道。
“不要再想那些,你知道我的意思。如果你想的是别的东西,我不会走到你后面来。克制一点吧!”
于是,我不情愿地发掘前晚的棋局问题好集中心智。
“这样好多了。”水壶婶静悄悄地同意。
“你在后面做什么?”我忽然问道,“我以为你和椋音在前头带领杰帕。”
“我们来到了岔路口,还看到另一根石柱。在我们前进之前,我们要让王后看看。”
弄臣和我赶紧向前,留下水壶婶往回走向珂翠肯报告路况。我们发现椋音坐在路边一些装饰用的石制品上,杰帕则贪婪地吃着草。这岔路口以一个铺好的大圈子标示,有空旷的草原围绕着,中央还有一块巨型石碑。我原本期待它长满苔藓和因地衣而受损,但这颗黑石却光滑干净,除了有些因风雨而堆积的灰尘。我站着抬头凝视这石头,端详上头的纹路,弄臣则四处游荡。我正纳闷这上面的标示是否和我誊下来的标示相同时,弄臣惊呼了一声:“这里曾有个村落!”他双手大开比划着。
我抬头一瞥,理解了他的意思。在草地上有凹陷处,发育迟缓的草因覆盖而枯萎,这曾是铺好的通道。可能曾是街道的一条宽敞笔直的道路,穿越草原,延伸到树后方。苔藓和藤蔓所覆盖的地壳隆起处是小木屋和沿着它排列的商店墙残骸,树木则长在曾经烧着壁炉和人们用餐之处。弄臣找到一大块石头,爬上去侦察每一个方向:“这可能曾有一段时间是座颇具规模的城镇。”
这颇有道理。如果这条路是我在精技视觉中见到的通商干道,每个十字路口有城镇和市场出现就很自然了。我能想象在一个晴朗的春日,农人带着新鲜的鸡蛋和新采收的蔬菜进城,编织者挂起了他们的新商品吸引买主,还有……
突然间,石柱边的圆圈涌现出人群。这幻觉在铺过的石头道路开始和结束,人们只有在黑石的范围之内笑着比手势,互相讨价还价。一位戴着一条绿色藤蔓的女孩穿越人群而来,越过她的肩膀回头瞥着某人。我发誓她注视着我的眼睛并对我眨眼。我以为听到有人呼唤我的名字,于是转头,只见高台上站着一个身穿闪耀金线光芒的平滑服饰的身形。她戴着一个镀金木冠,有着巧妙雕刻和上色的公鸡头和尾羽。她的权杖只不过是一根羽毛掸子,但她庄严地握着它比划一番,在发布某些政令。在我身边的圆圈中,人们大声地笑着。我只能凝视她冰亮雪白的皮肤和苍白的双眼。她直直地看着我。
椋音用力打了我一拳。我的头因她出手的力道而猛地向前垂下。我吃惊地看着她,我嘴里牙齿也因这动作咬到脸颊而流血。她又举起紧握的拳头,我赶紧后退,在她的拳头挥过来时抓住她的手腕。“停下来!”我愤怒地吼叫。
“你……停下来!”她喘着气,“也让她停下来!”她愤怒地指着弄臣在石头上居高临下之处,他正静止不动地摆出一个雕像似的手势动作。他没有呼吸或眨眼,但当我看着时,他却缓慢地倒下来,然后像石头般坠落。
我预期他会在掉落下来时翻个跟斗并调整姿势,然后赶紧站稳,就像他从前在黠谋国王宫廷中所经常带来的娱乐般。但他却直挺挺地倒在草地上,动也不动。
我有一会儿只是震惊地站着,然后就冲到他身边。我从弄臣的手臂下抓住他,接着将他从黑色圆圈和他之前爬上去的黑石那儿拉开。某种直觉让我把他带到阴影中,让他靠在一棵活橡树的树干上。“拿水来!”我对椋音厉声说道,她的斥责和发抖也消退了。她跑回驮货的杰帕群那儿去拿水袋。
我把手指放在他的喉咙上,发现他的脉搏平稳。他的双眼只是半闭着,像个受了惊的人般躺着。我叫着他的名字并拍拍他的脸颊,直到椋音把水拿过来。我把水袋的塞子拔开,让一注冷水洒在他脸上。有一段时间他没任何反应,然后他喘着气,从鼻孔喷出水,忽然坐了起来。他的双眼茫然,然后和我眼神相遇,接着失去控制地露齿而笑。“这样的人们和这样的一天!这是有关瑞尔德之龙的宣告,而且他承诺要带着我飞……”他忽然皱眉头困惑地四处张望,“它消失了,像个梦境般消失了,连影子也没有留下来……”
水壶婶和珂翠肯也赶到我们身边。椋音谈论着方才所有发生的事情,我则帮着弄臣喝些水。当她说完之后,珂翠肯脸色凝重,水壶婶却严厉斥责我们。“白色先知和催化剂!”她憎恶地喊了出来,“我宁可照他们现在这副德行称呼他们,弄臣和傻子。在所有大意愚蠢的事情之中,这么做可是最糟糕的!他完全没受过训练,怎可能保护自己不受精技小组的伤害?”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我问道,在她激烈的发言中插嘴。
“我……嗯,当然不知道,但我推测他刚才攀登的那块石头一定是精技之石,而这条路这次不知怎地用它的力量抓住了你们俩,而不只有你。”
“你知道这会发生吗?”我不等她回答,“你怎么不先警告我们?”
“因为我不知道!”她反驳,然后内疚地补充,“我只是怀疑,而且我没想到你们其中一人会愚蠢到……”
“别在意了!”弄臣插嘴。他忽然笑出来,站起身把我的手臂推开。“哦,这个!从我小时候起,那么多年都没有这种感觉了。这种必然性和它的力量。水壶婶!你要听一位白色先知说话吗?那么就听听这个,然后和我一样高兴。我们不但来到我们必须来到的地方,而且还是在我们必须到的时间。所有的岔路口相互重叠,我们越来越接近网的中央,你和我。”他忽然伸出手紧抱我的头,然后用他的额头抵住我的额头。“我们甚至是我们必须成为的人!”他忽然放开我,然后旋转而去。他做出了我稍早预期的翻筋斗动作,然后站稳,接着深深行屈膝礼,又狂喜地大笑一阵。我们全都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你有很大的危险了!”水壶婶严峻地告诉他。
“我知道,”他几乎诚恳地回答,然后又说,“就像我说的,我们正好在我们需要在的地方。”他稍作暂停,接着忽然问我,“你看到我的王冠了吗?它很华丽,不是吗?我纳闷自己是否能凭记忆把它雕刻出来?”
“我看到鸡冠了,”我缓慢地说道,“但这一切有何意义,我可不知道。”
“你不知道?”他对我扬起头,然后怜悯地露出微笑。“哦,小蜚滋,如果我能解释的话,早就解释了。不是我要隐藏秘密,而是这些秘密无可言喻。它们不仅仅是感觉,还是对于公正的掌握。对此,你能信任我吗?”
“你又活过来了。”我惊讶地说道。自从他让黠谋国王哈哈大笑的日子过去以来,我就没看到他眼中有如此的光芒。
“没错,”他温和地说道,“当我们完成时,我向你保证你也会这样。”
三位被排除在外的女士站着怒视我们。当我看到椋音脸上的怒容、水壶婶脸上的指责和珂翠肯脸上的恼怒时,顿时不禁露齿而笑,而弄臣则在我身后咯咯地笑。我们尽可能试,却无法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说辞也不能令她们满意,不过我们还是浪费了些时间尝试解释。
珂翠肯拿出两张地图查阅。当我拿着我的地图走回中央石柱比较上面的和地图上的象形符号时,水壶婶坚持陪我一道。它们有许多相同的标示,但珂翠肯只认得她之前说出名称的那一条。石头。当我迟疑地提议要看看这根柱子是否会像另一根那样把我运走时,珂翠肯果断拒绝。我则羞于承认我也大大松了一口气。“我们一同开始,而我想我们也应该一同结束。”她阴郁地说道。我知道她怀疑弄臣和我隐瞒了她些什么。
“那您有何建议?”我谦逊地问她。
“我当初建议的。我们沿着那条穿越到树林后的旧路,它看起来和这里所标示的相符。我们不可能在两趟行程之后还抵达不了路的尽头,特别是如果我们现在就动身。”
除了那些之外,她没有再说什么,只起身对杰帕弹弹手指。带头的杰帕立刻过来,其余的也顺从地在它身后排好队。我看着她跨出平稳的大步,带领它们走在多荫的道路上。
“喂,快走,你们两个!”水壶婶对弄臣和我厉声说道。她挥挥自己的拐杖,我不怀疑她希望能像赶羊一样沿路戳着我们走。弄臣和我都顺从地跟在杰帕队伍之后,让椋音和水壶婶跟随我们。
那晚,弄臣和我离开帐篷的庇荫和夜眼出去。水壶婶和珂翠肯怀疑这么做是否明智,但我对她们保证我绝对会谨慎行动,弄臣则保证不会让我离开他的视线。水壶婶对此转了转眼睛,却没说什么。显然我们俩仍被怀疑是傻子,但她们还是让我们离开了。椋音闷闷不乐地沉默着,但当我们都没说话时,我就假设她的愠怒另有来源。当我们离开火边时,珂翠肯平静地说道:“看好他们,狼儿。”夜眼摇了摇尾巴做答。
夜眼带领我们迅速地离开长满草的道路,然后登上多林的山丘。这条路带领我们稳健地向下走到更多荫的区域。我们所行经的林木都是橡树丛,树丛间还有宽敞的草原。我看到野猪的迹象,却一只都没碰到,我也松了一口气。反倒是狼儿跑下去杀了两只兔子,然后慷慨地让我们帮它扛。当我们经由一道环形交叉小径返回营地时,来到了一条溪流。溪水十分冰冷香甜,一边岸上还长着浓密的水芹。弄臣和我用手抓鱼,直到我们的手因冰水而冻得发麻。当我捞起最后一条鱼时,它那如鞭子般晃动的尾巴还把水溅到兴致勃勃的狼儿身上。它向后一跳,然后厉声斥责我,弄臣则开玩笑地舀起另一道水朝它身上泼。夜眼跳起来张大嘴去接水。稍后我们三个就打起水仗来了,但是当狼儿跳到我身上时,我是唯一一个全身掉下溪流的人。弄臣和狼儿在我全身湿透且寒冷地蹒跚地走出来时痛快地笑着,我发现自己也在笑。我想不起来自己上次为了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大笑是何时了。我们很晚才回到营地,却有新鲜的肉、鱼和水芹可以分享。
帐篷外燃烧着一道微弱但充满欢迎之意的营火。水壶婶和椋音早已替我们煮好燕麦粥当晚餐,水壶婶也自愿为了我们带回来的新鲜食物再度下厨。当她在准备时,椋音一直凝视着我,直到我开口问:“怎么了?”
“你们怎么都弄得这么湿?”她问道。
“哦。我们在溪里抓鱼时弄湿的。夜眼把我推下去的。”我朝帐篷走过去,在经过它时用膝盖轻轻推它,它就假装猛咬我的腿。
“弄臣也掉进去了?”
“我们互相打水仗。”我挖苦似的承认。我对她露齿而笑,她却没有笑,反而对我用鼻子轻轻地哼一声,好像在表示轻蔑,我便耸耸肩走进帐篷。珂翠肯从地图上方抬头瞥着我,却没说话。我在自己的背包中翻寻,找出干燥却不怎么干净的衣服,她也转过身背对我,我赶紧换衣服。我们已经越来越习惯以不注意这类事情来给予彼此隐私。
“蜚滋骏骑。”她忽然用引起我注意的声音说道。
我把衬衫从头顶向下拉,然后扣上纽扣。“我在,殿下?”我走过来跪在她身边,想着她应该是希望我和她一起查阅地图。她却把地图放在一边朝我转过身,她那蓝色的双眼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
“我们是一小群人,全都依赖着彼此。”她忽然告诉我,“我们团体间的任何冲突都有助于敌人达成目标。”
我等待着,她却不再说了。“我不明白您为何告诉我这个。”我终于谦逊地说道。
她叹气之后摇摇头:“我就害怕这个,而且如果我说了,恐怕弊多于利。椋音因为你对弄臣的关注感到痛苦。”
我无话可说。珂翠肯用蓝色的双眼瞥着我,然后又别过头去。“她相信弄臣是一名女子,而你今晚是和她幽会。你如此彻底地藐视她,让她感到懊恼。”
我终于能开口了。“殿下,我不藐视椋音师傅。”我的盛怒让我变得拘谨起来,“事实上,自从她发现我是个原智者,还和狼儿维持牵系之后,她才是避免与我作伴且在我们之间拉长距离的人。为了尊重她的愿望,我没有把我的友谊强加在她身上。至于她如何说弄臣,您当然会和我一样发现这真是荒唐可笑。”
“我会吗?”珂翠肯温和地问我,“我只能说,他是个和其他男人都不同的男人。”
“我无法否认那个说法,”我平静地说道,“在我所认识的人之中,他的确独一无二。”
“难道你不能对她表现出一些善意吗,蜚滋骏骑?”珂翠肯忽然冲口说道,“我不是要求你追求她,只是希望你不要让她因嫉妒而心碎。”
我紧抿双唇,强迫自己找出有礼的答案:“殿下,我将如以往一样将我的友谊带给她。她最近甚至没对我表示她需要我的友谊,更不用说其他的了。但至于您提的事,我不藐视她和其他任何女子。我的心已经许给另一名女子了。说我藐视椋音是不正确的,犹如说您因为您的心已充满了我的主人惟真,您就藐视我一样是不妥的。”
珂翠肯给了我一个怪异而震惊的眼神。有一会儿她似乎激动不安,然后低头注视她仍握住的地图。“就像我害怕的一样。我一对你说了,就让情况变得更糟糕。我很累了,蜚滋。绝望总是拉扯着我的心。椋音这么闷闷不乐,对我来说就像生肉上的沙子。我只是想妥善处理你们之间的事情。如果我有冒犯之处,还请你原谅。但你总还是个俊美的年轻人,而且这不会是你最后一次得到这样的关注。”
“俊美?”我大笑,觉得不可置信和苦涩,“就凭我这张疤面和憔悴的身躯?这些景象总萦绕在我的梦魇中,因为当莫莉下次见到我时,她会惊恐地转过身去不看我。俊美。”我转身不看她,我的喉咙忽然干巴得无法说话。我不因为自己的外表,而是因为莫莉终将看到我的疤痕而心生畏惧。
“蜚滋,”珂翠肯平静地说道,她的声音忽然成了一位朋友,而非王后的语气,“我以一个女人的立场告诉你,虽然你带着疤痕,却完全不是你自以为的那个怪人。你还是个俊美的年轻人,这和你的脸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如果我不是因为满心都是我的丈夫惟真,我不会轻易忽视你。”她伸出一只手,然后用冰凉的手指向下抚摸我脸颊上的旧伤痕,仿佛她的触摸能让它消失。我的内心七上八下,惟真在我脑中对她的热情的回应,因我由于她对我这么说所产生的感激而增强。
“您完全值得拥有我主上的爱。”我满心天真地告诉她。
“哦,别用他的双眼看我。”她悲哀地说道,接着忽然起身把地图当成挡箭牌似的紧抱在胸前,然后离开帐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