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人日,上午十一点,流动狂欢节上。太阳又像火焰中的钻石那般放射出灼人光芒,在空荡荡的蓝天中烧出一道弧线,热量倾泻下来,隔着衣物都能感到。洛克站在堂·萨尔瓦拉那艘豪华游船的丝质遮阳篷下,依旧保持着卢卡斯·费尔怀特的服饰和举止,目光扫过狂欢节上越聚越多的人群。
在他左侧的平底船上有个绳舞者剧团。四名舞者保持十五尺间隔的菱形站位。大段大段鲜艳丝绳在舞者间舒展,环绕在他们的双臂、胸膛和颈项周围,似乎每名舞者都同时操纵着四五根细线。这些线在他们之间交织出不断变化的翻绳造型,大网中又有精巧绳结构成各种小物件:剑、刀、大衣、靴子、玻璃小雕像和熠熠生辉的小摆设。舞者们旋转双臂,扭动臀部,控制这些造型朝不同方向缓慢移动,时而又以不可思议的流畅动作抖脱绳结,制造新的图案。
但舞绳剧团也算不了什么。因为在这条繁华的河道中,此等奇观异景俯拾皆是,堂和堂娜·萨尔瓦拉的游船也不遑多让。虽然有很多贵族通过水路在自己的园林和府邸间运送树木花卉,但这艘游船的主人又向前迈进一步,开了卡莫尔城的先河。萨尔瓦拉家的游船就像个永远漂在水上的微缩园林。它大约五十步长二十步宽,矩形双层木壳中填满泥土,栽种着十几棵橡树和橄榄树。这些树木的枝干全如夜色黝黑,扑簌叶帘呈现出超乎自然的美感:绿如翡翠,亮若漆器。显然是植物学炼金术的精妙杰作。
宽大旋梯绕着几株树木交织而上,片片繁茂叶影点缀其间。堂·萨尔瓦拉的丝顶瞭望厢就坐落在楼梯尽头,安安稳稳地置身于枝干间,为他们提供了不受阻碍的前方视野。在这艘美轮美奂的浮动森林两侧,各有二十名雇佣桨手。他们所在的舷外支架平衡着过于沉重的中部船体,以防它向两侧翻倒。
瞭望厢中足可以容纳二十人。但今天上午这里只有洛克、金·坦纳、萨尔瓦拉夫妇,以及站在酒台前时刻保持警惕的孔戴。这酒台精美别致,要说是药剂师的试验台也不足为奇。洛克转回头继续观赏绳舞者的表演,忽然觉得自己跟他们颇有些共通之处。今天上午,稍有不慎就会搞砸一出棘手的公开演出的人,可不光是这些舞者。
“费尔怀特先生,您的衣服!”堂娜·索菲娅·萨尔瓦拉跟他一起站在瞭望厢的前护栏旁,双手与洛克相距不过几寸之遥。“如果是在你们安伯兰的冬季,您穿成这样当然再好不过,但干吗要在我们这儿的夏天遭这份罪呢?您会出一身汗,红得像朵玫瑰!您就不能脱掉一些吗?”
“我……尊贵的夫人,我向您保证,我觉得……相当舒适。”十三诸神,她绝对是在跟洛克调情。通过堂·洛伦佐脸上隐约闪现的那一丝微笑,洛克明白这是萨尔瓦拉夫妇早就计划好的。一点点亲密的女性关怀,好让这位腼腆的商人心慌意乱。早有安排,常见手段。可以说是游戏前的游戏。“我发现这些衣物在您……这极为有趣的天气中为我……带来的所有不适只会……只会鞭策我。集中精神。让我保持警醒,您明白。成为更好的,嗯,生意人。”
金·坦纳站在他们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强忍着没有出声。把金发女郎扔给洛克·拉莫瑞,无异于将莴苣扔给鲨鱼。堂娜·索菲娅的确是一等一的金发女郎,少见的瑟林美女,肌肤如燃烧的琥珀,发色若杏仁黄油,一双深目炯炯有神。一席深橙色夏季裙服,外加只露出边缘的奶白衬裙,把她的曼妙曲线巧妙地勾勒出来。哦,遇上城中对女性品味最为独特的盗贼,算是萨尔瓦拉夫妇的运气。金·坦纳可以帮洛克一个忙,把欣赏堂娜的义务大包大揽下来,反正今天需要扮演的角色(以及“伤势”)让他几乎无事可做。
“亲爱的,咱们这位费尔怀特是用特别坚韧的材料制成。”堂·洛伦佐懒洋洋地靠在前围栏的另一个角落。他身穿宽松白丝衣,外加与妻子裙服搭配的橙色汗衫;白色颈巾时髦地松松系好,汗衫也只系了最下面的扣子。“昨天他把这辈子的揍都挨了,今天他穿了五人份的衣服,还敢挑战太阳的淫威。我必须说,卢卡斯,把您从雅各布手中抢过来,真是越来越令我欣慰。”
洛克略一欠身,向微笑的堂露出腼腆欣然的笑容。
“至少喝点什么吧,费尔怀特先生。”堂娜·索菲娅轻轻握了下洛克的手,足以让他感觉到任何手部美容都无法掩饰的老茧和化学灼痕。如此说来,她是个真正的植物学炼金师,她不仅设计了这艘船的主体,更亲自监制施工。这种令人敬畏的才能,更暗示出她是个精明的女人。在这两位之中,洛伦佐显然较为冲动;但只要他还有脑子,就会在接受卢卡斯·费尔怀特的任何提议之前,考虑妻子的意见。因此洛克以腼腆的笑容和扭捏的轻咳作为回应,好让堂娜以为自己就快把这位安伯兰商人握在手心里了。
“一杯酒真是再好不过。”他说,“但是,啊,恐怕我会做出什么不得体的举动,仁慈的堂娜·索菲娅。我在您这城市中做过不少生意,深知酒要怎么喝,尤其是在谈生意的时候。”
“早晨用来出汗,晚上用来后悔。”堂·萨尔瓦拉说着离开扶栏,冲仆人打了个手势:“孔戴,我相信费尔怀特先生刚要了杯不次于生姜烧的饮品。”
孔戴熟练地调配酒品,首先取来一个细长的水晶酒杯,倒进两指深的卡莫尔生姜油,颜色就像烧焦的肉桂。接着他又加入相当分量的奶白色香梨白兰地,然后是一种被称作艾珍托的半透明烈酒,这其实是和小萝卜一起入味的烹饪酒。这杯鸡尾酒混好后,孔戴用一条湿毛巾将左手裹住,伸向酒台旁一具加盖的焖烧炉。他取出一根尖端橙红发热的细长金属条,插进鸡尾酒中。咝咝声立即响起,一小股辛辣蒸汽也随之出现。金属条冷却后,孔戴迅速准确地搅动三次,随即把酒杯放在一个小银盘中呈给洛克。
这些年来,洛克已经多次品尝过这种饮品,但当生姜烧的冰炎袭上双唇时(用蜇人的热度描画出每条细缝,用凛冽的疼痛勾勒出牙齿和齿龈间的所有罅隙,这才向舌头和喉咙发动攻势),他永远无法完全遏制阴影山的回忆,无法忘记盗贼导师的警告,无法忘记那液态火焰似乎顺着鼻腔蔓延,一直烧到双目后方的感觉——让人只想把眼球抠出来。洛克在抿第一口酒时把不适感表现得淋漓尽致,这比假装对堂娜动心要容易得多。
“无与伦比。”他咳嗽起来,随即猛地拉了几下黑色颈巾,把它扯松了一点点。萨尔瓦拉夫妇同时露出得意的笑容,显得魅力十足。“这再次提醒了我,为何能把那么多淡酒卖给卡莫尔人。”
每月一次,流动集市会关张停业。每隔三个闲人日,所有商贩都会离开比邻安杰文河的大圆湖,在附近运河中漂流或是下锚。与此同时,城里一半的老百姓都会跑来欣赏流动狂欢节。
卡莫尔城从来没有宏伟的石质或是祖灵玻璃大剧场,反倒形成了一个古怪传统,要在每次狂欢节上把观众席重建一新。巨大的多层观礼游船被拉到这里,牢牢固定在流动集市周围的石头防波堤旁,看起来就像是从大竞技场中心切下来的一片浮动座席。每艘游船都是由相互竞争的贵族家系或商贸联合会操控,甲板水手穿着独特的制服。他们为了招揽人群,竞争得颇为激烈,某些常客为各自钟爱的游船所引发的争执也屡见不鲜。
等这些游船安排妥当,就会形成一个差不多环绕半边浮动市场的大圆弧。其中又会留出一条开阔水道,供船只进出中心区平缓的水面。周遭剩下的区域是留给贵族游船的位置。每次狂欢节都会有上百艘游船出现,而在每年的主要节日中,数目还要再多一半。今天就是如此。距离仲夏节和换季日已经没有几周了。
尽管各种娱乐演出还未开始,但流动狂欢节本身已算得上是奇观异景。无论富人与穷人,不管乘舟或步行,熙熙攘攘的人流全在争夺着有利位置。这场传统竞赛由于全无规则,深受人们的喜爱。黄号衣们通常会倾巢而出,但他们主要是为了阻止争执和斗殴进一步升级,而非控制整体的骚动。狂欢节是一次全城大放纵,公爵也乐于从宝库中拨出钱款来主持这种喧闹混乱的公共服务项目——因为一次优秀的狂欢节可以拔出社会动荡的毒牙,以免它有时间长疮化脓。
他们透过泛起涟漪的热浪,注视着充斥在平民船只中的数以千计的卡莫尔人。尽管上有丝篷遮顶,但时近正午的高温还是无从规避,而生姜烧更为他们火上浇油。孔戴替两位主人准备了完全相同的酒水(也许生姜油的成分略少一分),依照这种筵席上的卡莫尔礼仪,应该由“格劳曼”为他们端盘上酒。洛克的杯子已经空了一半,生姜烧就像个不断扩张的火球,温暖着他的肠胃,又像段鲜活的记忆刺激着他的喉咙。
“说到生意,”洛克最终说,“您们对格劳和我……实在太仁慈了。我曾答应过,为了报答这份仁慈,要把此次到卡莫尔城来办理的差事据实相告。所以如果两位愿意的话,咱们就开始谈吧。”
萨尔瓦拉的雇佣桨手们已经把船划进流动狂欢节现场,逐渐接近数十艘造型较为传统的游船。有些船上云集着数十名乃至数百名宾客。
“我敢说,您这辈子从没遇到过如此迫不及待的听众,费尔怀特先生。”堂的目光中闪烁着充满贪念的好奇,“您请说吧。”
“七髓王国即将分崩离析,”洛克叹道,“这不是秘密。”
堂和堂娜不置可否地抿了口酒,什么也没说。
“安伯兰邦素来置身于主要利害冲突之外。但冯·安伯兰伯爵和黑桌会都在,呃,朝相反的方向努力,试图为它带来实际损害。”
“黑桌会?”堂问。
“抱歉。”洛克抿了一小口酒水,让新生的烈焰流入舌底,“黑桌会是我们对安伯兰最富权势的大商人委员会的称呼。我在贝尔·奥斯特家的主人们就位列其中。除了军事和税务以外,安伯兰邦的所有事务都由他们管理。他们已然厌倦了伯爵,厌倦了其余六邦的贸易行会,也厌倦了种种限制。安伯兰通过投机活动和商贸途径聚敛起大笔财富。黑桌会将旧行会们看作坠在脖子上的枷锁。”
“有趣,”堂娜说,“您说的是‘他们’,而非‘我们’。这个细节很重要吗?”
“从某种角度来说,是的。”洛克稍稍抿了口酒,第二次做出紧张的假相,“贝尔·奥斯特家族认为行会存在的确弊大于利。数百年前的贸易经验,不该永远刻在行会法令中。但我们并不完全赞成。”他又咂了口酒,挠了挠后脑勺,“嗯,应该罢黜冯·安伯兰伯爵。他即将带领大部分军队离开邦国,向帕雷和萨默内的兄弟们炫耀安伯兰的旗帜。”
“圣十二神啊!”堂·萨尔瓦拉摇了摇头,似乎想把刚刚听到的话甩出去,“他们不是认真的吧。安伯兰……比卡莫尔还小!两面临海,根本无法防守。”
“总之准备工作已经在进行。与财富榜上位居次席的七髓邦国相比,安伯兰的银行和商馆年贸易额是它的四倍。黑桌会被这种情势蒙住了眼睛。金钱当然应被视作潜在的权势,但黑桌会错把金钱本身等价于直接力量。”他故意一口灌下残酒,“再过两个月,无论如何内战都会爆发。后果不堪设想。斯特拉达和德沃瑞姆,拉祖尔和史崔格……都在打磨匕首,整备人马。而正如我们刚才所说,安伯兰的商人们准备等伯爵离开后,就逮捕剩下的大小贵族,还要夺取海军控制权,征募‘自由民’军队,雇请佣兵。总而言之,他们试图从七髓王国脱离出来。这是不可避免的。”
“而这一情势,具体来说,跟您到卡莫尔来有什么关系呢?”堂娜紧握着高酒杯,关节都已发白。她完全明白费尔怀特这番话的重要性。一场数百年来未曾有过的大战,一次涉及到可能出现的金融浩劫的内战。
“在我的主人——贝尔·奥斯特家族看来,货舱里的老鼠不可能夺下即将搁浅的海船舵柄。但同样是这些老鼠,要想弃船还是很容易的。”
在流动狂欢节的湖面中央,有很多高大铁笼沉入水下。有些是为了支撑木板,供表演者、牺牲品、角斗士和服务员们站立;还有些特别牢固的笼子里囚禁着几条黑影,它们在半透明的灰色水面下来回游弋,散发出不祥的气息。众多平底船以稳定的速度在四周环绕,展示着绳舞者、抛刀人、杂耍艺人、变戏法的、大力士和其他精彩节目。揽客的人一个个手拿黄铜长喇叭,激动的吆喝声在水面上回荡。
每次狂欢节上,首先登场的节目都是悔罪角斗。耐心宫中的轻犯们,可以志愿参加这些实力悬殊的打斗,以换取减刑或是略微改善下生活条件。此刻,一名身形高大肌肉发达的“惩戒之手”——来自公爵私人卫队的战士——正展开凌厉攻势。他身穿黑皮甲,配以光可鉴人的钢制胸铠,钢盔顶上装饰着一条巨型飞鱼刚被砍下的鱼翅,鳞片和鳍刺熠熠生辉。战士在烈日下前冲后撤,用铁头杖好整以暇地进行攻击。
“惩戒之手”站在一块面积很小,但稳如磐石的平台上。一系列圆形木板环绕在他周围,被一臂远的水面阻隔。这些歪歪扭扭晃晃悠悠的平台上,站着二十几名瘦弱肮脏的囚犯,每人手持一根小木棒。一次集体冲锋也许就能打垮那位身着铠甲的行刑者,但这些人似乎缺乏协作的勇气。他们只会单枪匹马或是结成小集团,向“惩戒之手”慢慢逼近,随后便一个个被劈头盖脸的棒击打落水中。几艘小船在周围巡游,将失去知觉的犯人打捞出来,以防他们就此葬身水底。公爵以慈悲为怀,不允许悔罪角斗出现有意致死的结果。
“嗯。”洛克举起空酒杯亮了一下,孔戴迅速将杯子取走,动作迅疾优雅,犹如剑客令对手缴械的杀招。堂的男仆走向酒台时,洛克清了清嗓子。“先不要倒上那杯酒,孔戴。太客气了,太客气了。但如果您二位允许,尊敬的先生和夫人,我准备献上两件礼物。一件用来表达我们的好意。另一件嘛……哦,您们会看到的。格劳曼?”
洛克打了个响指,金点点头。这位壮汉走到酒台旁的一张木桌旁,拿起两个沉重的皮囊。皮包边角都由铁片加固,盖子上缝着小铁锁。金·坦纳把它们放在地上,好让萨尔瓦拉夫妇看清,随即退到一旁。洛克拿出一枚用象牙雕刻而成的精致钥匙,打开了皮囊。他从头一个包裹里取出一具木桶,大约一尺高,半尺宽,颜色苍白,散发着清香。洛克将桶举到堂·萨尔瓦拉面前,让他检验。桶壁上有个简单的黑色商标,上面写道:
奥斯特沙陵 陈酿白兰地 502
堂·洛伦佐倒吸一口冷气,鼻翼似乎都略微有些张大。但洛克还是保持着卢卡斯·费尔怀特礼貌客套的态度。“十二诸神,一桶502年。卢卡斯,如果我此前曾责备你不该把货物随时带在身,那么请接受我最诚挚的道……”
“哦,没必要,没必要。”洛克抬起一只手,模仿着堂把话语从空中驱散的动作,“为了您的英勇义举,堂·萨尔瓦拉,也为了您今天早上的盛情款待,美丽的堂娜,请收下这件不起眼的礼物,用来装饰您们的酒窖。”
“不起眼!”堂拿过酒桶,抱在怀里,仿佛抱着个刚出生五分钟的婴儿。“我……我有一桶506年,两桶504年。我不知道卡莫尔城中还有谁拥有502年,也许除了公爵以外。”
“哦,”洛克说,“自从市面上传言说这是种极佳的混合酒,我的主人们就特地保留了几桶。我们用它们来……打破重要生意中的厚实坚冰。”实际上,这桶酒代表着一笔将近八百克朗的投资,和一趟前往艾什米尔的海上旅程。洛克和金费尽周折,才在一场出千的牌局中,从一个行为古怪的小贵族手里把它赢了过来。多数开支其实都花在躲避或是收买老人此后派来追讨这笔财产的刺客们身上。502年陈酿已经变得太过珍贵,很少有人真去喝。
“多么慷慨的表示,费尔怀特先生!”堂娜·索菲娅伸手抚过丈夫的臂弯,露出充满占有欲的笑容。“洛伦佐,亲爱的,你应该试着多解救些安伯兰来的陌生人。他们太迷人了!”
洛克轻咳一声,蹭了两下脚底。“啊,没有的事。尊贵的夫人。那么,堂·萨尔瓦拉……”
“请叫我洛伦佐。”
“啊,堂·洛伦佐,我接下来要向您展示的东西,跟我到卡莫尔来的原因有直接关系。”他从第二副皮囊中取出一个形状差不多的酒桶,但这桶上只标记了一个环绕着葡萄藤圈的花写体A字。
“这,”洛克说,“是从去年蒸馏酒中取出的样品。559年。”
堂·萨尔瓦拉失手掉落了502年的酒桶。
堂娜以不逊于少女的敏捷,探出右脚在半空中勾住酒桶,让它随着噗的一声轻响落在甲板上,避免了粉身碎骨的命运。但她到底还是失去平衡,没能拿住手中的生姜烧。酒杯从船侧落下,很快消失在二十尺深的河水中。萨尔瓦拉夫妇彼此搀扶,帮助对方稳住身形,堂捡起他的502年,双手还在颤抖。
“卢卡斯,”他说,“你……你肯定是在开玩笑。”
洛克发现,在观赏“神圣裁决”时吃午饭并非易事。十几个犯人就这样在水中被一条杰里什恶魔鱼撕成了碎片。但他认定安伯兰商人费尔怀特,在他那无数次的虚构航程中肯定见过更为可怕的场面,所以洛克把自己的真实感觉从脸上抹去。
正午早已过去,悔罪角斗结束了,狂欢节主办者们换上了神圣裁决的戏码。这是种较为文雅的说法。水中都是谋杀犯、强奸犯、奴隶、纵火犯之类的人物,因此被挑选出来进行精彩刺激的公开处决,好为参加狂欢节的民众提供娱乐。严格来说,他们是有武器的,而且假如能设法杀掉他们所面对的野兽——无论到底是什么东西——就能争取到从轻发落的机会。但那些野兽通常都是如此凶猛,他们的武器又是如此可笑,所以通常来说,这些人只有死路一条。
恶魔鱼的触须有十二尺长,跟带有灰黑色条纹的波浪形身体长度相当。它被关在一处由铁笼和平台围成的六十尺圆场中,跟它作伴的还有十几个男人。他们挥舞着双臂,拼命踩水,发出阵阵哀号。大多数人早就把那玩具似的小匕首扔到水里。紧张的卫兵们手持弩弓和长矛,在平台上巡逻,如果有犯人试图爬出来,就会被推回水中。那条恶魔鱼不时在混浊的血水中翻个身,洛克便会瞥觅一颗没有眼睑的黑眸子,大小跟他手里端着的汤碗差相仿佛。
“再来点,费尔怀特先生?”孔戴走到他身边,双手捧着一个盛有凉汤的银碗,深红色的番茄汤用胡椒和洋葱调味,上面漂着铁海对虾洁白的嫩肉。堂和堂娜·萨尔瓦拉的幽默感实在非比寻常。
“不,孔戴,多谢了,但我暂时不需要什么了。”洛克把汤碗放到开封的559年酒桶(其实是用一瓶价值五十克朗的550年打底,混以大量金·坦纳所能找到的最烈的朗姆酒)旁边,从自己的高脚窄口杯中抿了一点琥珀色酒水。即便混以垃圾烈酒,这赝品仍是人间美味。萨尔瓦拉夫妇坐在洛克对面那张上了油的银木小餐桌旁,格劳曼殷勤周到地站在他们身后。堂娜·索菲娅下意识地把玩着那些凝胶状橙片,它们被切得薄如纸张,精心摆成螺纹形状,组成了一朵可以食用的郁金香。堂·洛伦佐低头注视着手中的白兰地高脚杯,双目依旧瞪得老大。
“这简直近乎……亵渎!”尽管发此高论,洛伦佐还是喝了一大口,满意之情溢于言表。在他身后较远的地方,某种大概是尸块的物体飞上天空,旋即落回河面,溅起大片水花。人群中响起雷鸣般的喝彩声。
奥斯特沙陵白兰地有一个尽人皆知的特点,就是在蒸馏和混成后至少要窖藏七年,外人决不可能染指年份低于此数的酒品。贝尔·奥斯特家族的代理商们,甚至不允许提及还未上市的酒。这些陈酒房的位置严格保密,有传闻说必要时他们甚至会雇请杀手来保证这一点。洛克随随便便拿出一桶559年时,洛伦佐已经被惊得目瞪口呆;当洛克同样随意地打开封口,建议大家用它来佐餐时,堂几乎要昏厥过去。
“是啊,”洛克轻笑两声,“白兰地是我们贝尔·奥斯特族的宗教信仰。我们在它周围走路时,都要小心翼翼。”他收起笑容,伸出食指在喉咙上划了一下,“有史以来可能只有咱们曾用未陈酿过的样品配午餐浓汤。我想您会喜欢它的。”
“当然!”堂转了转杯中的液体,全神贯注地盯着它,似乎已经被这焦糖色的半透明物质所催眠。“而且我好奇得要死,很想知道您袖子里藏的到底是什么计划,卢卡斯。”
“好吧。”洛克戏剧化地转了转自己的酒杯,“过去两百五十年间,安伯兰曾遭遇三次入侵。咱们实话实说:七髓王国的权力更迭通常都离不开军队和鲜血,之后才是祝福和盛宴。如果伯爵们起了纷争,奥斯特沙陵山脉就会变成安伯兰唯一的内陆屏障,也是最激烈的战场。战斗将无可避免地毁掉山脉东坡。那里正是贝尔·奥斯特葡萄园的所在地。这次也不例外。黑桌会把这灾祸引到我们身上!数以千计的士兵马匹会从那里通过,将葡萄园踏平,将沿途所见洗劫一空。现在我们有了火油,情况可能更糟。我们的葡萄园也许在半年后只剩一片灰烬。”
“如果你们真想……弃船,是不可能把葡萄园全部打包带走的。”堂·洛伦佐说。
“没错。”洛克叹道,“在一定程度上,是奥斯特沙陵的土壤成就了奥斯特沙陵白兰地。如果我们失去那些葡萄园,情况就会跟以前一样——种植和蒸馏的流程都会被迫中断。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或者更久。而且情况还在恶化。我们的形势很糟。如果七髓王国爆发内战,伯爵不可能放弃安伯兰的港口和收入。他和他的同盟者会以最快速度发起猛攻。他们很可能把黑桌会放上铡刀,扣押他们的货物和产业,没收他们的资金。贝尔·奥斯特家族难逃此劫。
“与此同时,黑桌会也在紧锣密鼓地秘密行动。格劳和我是五天前出发的,我们得知再过十二小时港口就要被封锁。所有挂安伯兰旗帜的船只都不允许离港;它们会被引入船坞,妥善监管,进行‘修理’或‘隔离检疫’。仍旧忠于伯爵的贵族们现在恐怕已被软禁,他们的卫队也会被缴械。我们存在安伯兰各家借贷行中的资金,会被暂时冻结。所有黑桌会的商人家族都同意彼此施行这一举措,以此表达‘善意’。这让任何家族都无法带上金币和货物弃船逃跑。此时此刻,格劳和我是通过多年间在梅拉乔银行建立的信用,借贷款项进行活动的。我的家族……哦,我们只是不习惯把资金存在安伯兰以外。顶多是这儿一点,那儿一点,以备不时之需。”
洛克聚精会神地盯着萨尔瓦拉夫妇,观察他们的反应。他已尽力获取最新最准确的安伯兰动向,绅士盗贼们也花费了几周时间对堂·萨尔瓦拉进行监视和准备,但堂可能握有他们并未发现的情报来源。有关黑桌会和内战即将爆发的消息,是合理而准确的预测;有关突然封港和软禁贵族的部分,则纯属信口雌黄。根据洛克的估计,安伯兰真正的乱子至少要再过几个月才会开始。如果堂对此有所耳闻,那么不出两秒钟,孔戴就可能操起匕首试图把他钉在桌上。如果事情发展到这一步,金·坦纳便会抽出藏在汗衫背部的那对短斧,丝质遮阳篷下的所有人都会感到非常非常不适。被戳破的骗局向来不堪入目。
但萨尔瓦拉夫妇什么都没说。他们只是盯着洛克,那眼神很明显是请他继续说下去。洛克心里有了底,便继续说:“这一局势是无法容忍的。我们既不想因为自己根本就不支持的理由变成人质,也不想在伯爵无可避免地返回安伯兰时,变成他复仇的对象。我们倾向于……某种冒险的选择。这一选择需要借助于一名卡莫尔贵族的实质帮助。也就是您,堂·萨尔瓦拉——如果您有办法做到的话。”
堂和妻子始终在桌下把手紧紧握在一起。此刻他冲洛克激动地挥了挥手。
“我们愿意放弃自己的资金,毫无保留。通过这一姿态,我们将争取到更多的时间。而且我们很有信心,填补这个资金漏洞只是时间和精力的问题。我们甚至可以放弃,”洛克咬了咬牙,“我们的葡萄园。我们会亲手把它们付之一炬,不会给任何人留下一星半点。毕竟,是我们通过炼金术手段,亲手提高了土壤的质量。自然的土壤只是基础。而这些增效秘方仅保存在我们的种植大师心中。”
“奥斯特沙陵加工法。”索菲娅倒吸一口冷气,暴露了她愈加高涨的情绪。
“当然,您听说过。哦,无论在任何时期,我们都只有三位种植大师。而加工法复杂到足以对付土壤检测,即便是拥有您这等天赋的植物学家也无从辨别,尊贵的夫人。我们的炼金师所采用的大部分化合物都是惰性物质,而且只是为了混淆视听。事实就是如此。
“我们不能放弃的东西,是按批封入桶中、正在进行陈酿的窖藏,也就是最近六年的蒸馏产品,以及某些极其珍贵的佳酿和特殊实验品。我们以三十二加仑的酒桶盛放奥斯特沙陵白兰地。目前仓库中存放着将近六千桶这样的酒水。我们必须把它们运出安伯兰,而且必须在接下来的几周内完成这个任务,抢在黑桌会执行更严厉的监控措施之前,也要抢在伯爵开始围攻自己的邦国之前。但现在我们的船只都处于监管状态,所有资金也不能动用。”
“您想……您想把所有这些酒都运出安伯兰?全部?”堂咽了口唾沫。
“越多越好。”洛克说。
“那您需要我们帮什么忙呢?”堂娜·索菲娅有些坐立不安。
“挂安伯兰旗帜的船只已经无法离港,如果它们希望再次脱身的话,也就不能入港。但一支挂卡莫尔旗帜的小舰队,船员都是卡莫尔人,由一位卡莫尔贵族出资……”洛克将酒杯放下,双手往面前一摊。
“您希望我们提供……一支海运舰队?”
“两三艘您们的大型帆船就可以。我们要考虑的是上千吨货物,酒桶再加上白兰地。船员人数降到最低,就算一艘船五六十人。我们可以在码头亲自挑选人手,再找几名清醒冷静、值得信赖的船长。向北航行六到七天,再加上募集船员和准备船只的时间,我猜用不了一周。您说呢?”
“一周……是的,但……您要求由我来支付全部费用?”
“以此换取最为丰厚的回报,我可以向您保证。”
“假如一切进展顺利,是的,咱们很快就会谈到回报的问题。但先大致算一下加法,两艘大型帆船,优秀的船长,非常可靠的船员……”
“再加上,”洛克说,“为北上航程准备的填满船舱的货物。廉价谷物、干奶酪、低档新鲜水果。没什么特别的。但安伯兰很快就要遭到围困。黑桌会绝对乐于买下一批额外补给品。安伯兰的处境太过微妙,必然要尊重卡莫尔城的中立地位。我的主人们就指望靠这一点确保船只进出了。但额外保险措施也没害处。”
“是的,”堂·洛伦佐咬着下唇说,“两艘大型帆船、水手、高阶船员、廉价货物。一小队佣兵,每条船十到十二人。每年这时候都会有些游手好闲的家伙。我希望在每条船上安排一些死忠的武装人员,以防止……问题复杂化。”
洛克点点头。
“我们究竟该如何……把这些货物从诸位的陈酿房取出,运到码头上来?”
“只需略施小计,”洛克说,“我们有几个酿酒厂和仓库是为淡啤酒准备的,算是一些调配师的业余爱好。我们的啤酒也装在桶中,而且这些仓库的地址人尽皆知。当格劳和我驶向南方时,我的主人们已经在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将装有奥斯特沙陵白兰地的酒桶运到啤酒仓库,重新打上标签。我们在此地进行准备工作期间,他们会继续这样做,直到我们的船只出现在安伯兰的港口为止。”
“所以说,你们用不着偷偷摸摸地把白兰地装船。”堂娜·索菲娅一拍双手,兴奋地说,“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你们是在光明正大地装啤酒!”
“一点没错,尊敬的夫人。就算是大量出口淡啤酒,也不会像转移一批未陈酿的白兰地那么令人起疑。这次行动要伪装成一次商业投机。我们会是头一艘规避安伯兰海禁的船只,我们会带去一批补给物资,帮他们度过围城,也为自己带来一笔可观的收益。然后,等到把所有白兰地装上船,我们就扬帆出海,带上六七十名贝尔·奥斯特家族成员和雇员,好在卡莫尔城组建新的贸易核心。之后就算被人发现,也无关痛痒了。”
“所有这些行动都要在短期内施行。”堂·洛伦佐陷入了沉思,“一万五千克朗,我估计。也许两万。”
“我同意,先生。再额外算上大约五千,用来上下打点和其他安排。”洛克耸耸肩,“不管用不用仓库掉包计,等我们到了安伯兰,必须先让一些人把头扭开,才好实施我们的计划。”
“也就是说,两万五千克朗。该死。”洛伦佐一口灌下杯中所剩的白兰地,把杯子搁到一边,双手交叠放在桌上,“你是要我拿出一半以上的财产。我欣赏您,卢卡斯,但现在是该谈谈这项提议的另一方面了。”
“当然。”卢卡斯顿了顿,又向堂敬上一轮伪造的“未陈酿”白兰地。堂本想拒绝,但味蕾压倒了正确的判断力,他还是把杯子举了过来。堂娜·索菲娅也是如此,金连忙走过去将她的杯子交给洛克。当他服侍萨尔瓦拉夫妇时,洛克往自己的高脚杯里也倒了不少酒。“首先,您们必须明白有些东西贝尔·奥斯特家族是不会提供的。
“您永远也得不到奥斯特沙陵加工法。它仍旧要通过口传心授,严格限制在家族内部。我们不会向您提供任何产业,无论是作为附带条款或是报酬;我们在逃离安伯兰时,就必须放弃他们。在未来某个时候重新夺回葡萄园,是我们自己的问题。
“如果在您这方面,有任何觊觎奥斯特沙陵加工法的企图,或是收买贝尔·奥斯特家族成员,都会被视作彻底违约。”洛克抿了口白兰地,“我不知道贝尔·奥斯特会采取什么样的惩罚性措施,来表达家族的不满。但它绝对会被完全表达清楚。我接到了指示,这个问题要彻底说明。”
“您做到了,”堂娜·索菲娅抬起一只手,搭在丈夫的左肩上,“但这些限制还算不上出价。”
“请原谅,高贵的堂娜·索菲娅,我居然要向您说这种话。但您必须理解——这是贝尔·奥斯特家族有史以来筹划过的最重要的计划。我们这家商业联合会的未来,就握在格劳和我这双脆弱敏感的手中。此时此刻,我并不是作为卢卡斯·费尔怀特与您谈判。我就是贝尔·奥斯特家族。您必须明白有些东西是不会放上台面的,哪怕是最隐讳的暗示也不要提。”
萨尔瓦拉夫妇点了点头,与洛伦佐相比,索菲娅的动作稍显迟缓。
“好了,考虑到眼下的局面。战火就要烧到安伯兰。我们的葡萄园和我们的产业实际上已经丢了。如我所说,没了那些葡萄园,就无法酿造奥斯特沙陵白兰地。只有圣髓河知道这个局面要延续多长时间。十年?一代人?就算我们夺回葡萄园,土壤也需要很长时间来恢复。这种事向来如此,自古以来已经发生过三次。在接下来的许多许多年中,市面上仅存的奥斯特沙陵,都将来自这六千桶白兰地。我们将从安伯兰把它们转移出来,就像夜幕下的盗贼,数量自然是越多越好。请想象一下需求,以及价格的增长。”
堂心中默算,但嘴唇也在下意识地翕动。堂娜·索菲娅目视远方,眉毛拧在了一起。奥斯特沙陵白兰地是档次最高,需求最大的酒水,就连塔尔维拉那拥有上百个品种的炼金术葡萄酒,也不像它这般昂贵。一瓶年份最短的半加仑装奥斯特沙陵零售价也要三十克朗,随着年份的增长,价格上浮得非常厉害。如果发生一次突如其来的商品短缺,且只有限量供应,再加上未来若干年中都不再有奥斯特沙陵葡萄生长……
“见他娘的鬼!”当利润总额消失在脑海中的地平线上时,孔戴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言行,“请原谅,堂娜·索菲娅。”
“你的确应该道歉。”堂娜以完全不似淑女的动作,一口喝干高脚杯中的白兰地,“你的计算结果还差得远了,它至少值得三倍的‘见他娘的鬼’。
“贝尔·奥斯特家族,”洛克继续说,“希望以卡莫尔为基地,与您建立合作关系,在我们的……间歇期中储藏和销售奥斯特沙陵。如果您能在这一危机时刻,协助我们将这批酒从安伯兰运输到此地,那么作为回报,无论您运来多少货物,我们都准备以其销售额的百分之五十作为报酬。您在头一年中就可以获得初始投资十倍以上的收益。再过五年,或十年时间……”
“是的,”堂·洛伦佐摆弄着自己的镜片,“但是,卢卡斯,请您原谅。您坐在这里谈论着家族可能面临毁灭,不得不转移到五百里外的南方城市,但不知为何,您却并没显得……特别失落。”
洛克祭出了一个倍显亲切的坏笑。这个动作,他已经在镜子前练习了好几周。“当我的主人们察觉到当前局势的严峻后,有些人曾建议说我们应该在几年前就制造一次人为的白兰地短缺。事实上,我们认定贝尔·奥斯特家族可以将这次痛苦的挫折转换成辉煌的回归。这六千桶白兰地,在若干年中以稀缺价格出售……我们返回安伯兰时拥有的财富,足以弥补所抛却的一切资产。至于您家的情况……”
“我们所谈的并非数十万克朗,”堂娜·索菲娅回过神来说,“我们谈的是数百万。即便是两家平分。”
“很可能,”洛克说,“而且只要我们能够成功返回安伯兰,恢复奥斯特沙陵葡萄园的生长,那么我的主人们还准备提供另一项报偿。我们将向您的家族提供一笔固定股份,范围涉及贝尔·奥斯特家族此后的所有商贸收益。当然,不可能接近多数股权,但也相当可观。百分之十到十五。您将成为第一位,我们希望也是最后一位得到这种红利的外姓人。”
众人沉默片刻。“这是……非常诱人的提议。”堂·萨尔瓦拉最终说道,“想想看,这等好运几乎平白无故落在雅各布头上。诸神啊,卢卡斯,如果咱们再遇到那两个盗贼,我一定要感谢他们介绍你我相识。”
“哦,”洛克笑了两声,“在我来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好了。但格劳曼也许有不同的看法。而且尽管我感觉咱们很快就能握手言欢,但还有很多问题需要处理:整备船只,北上安伯兰,夺取咱们的战利品。现今的局势就像一根受损的货绳,就快散成一条线了。”他举起高脚杯向萨尔瓦拉夫妇致意,“早晚会断。”
在窗外的湖水中,恶魔鱼已经大获全胜,卫兵们用浸毒的弩箭作为它这次公共服务的报答,又用钩竿和锁链把鱼尸从流动狂欢节的中央湖水中拖走。这些用于角斗的生物一旦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是不会再关回笼子的。怪兽鲜红的血水和此前那些牺牲者的血混在一起,慢慢凝成一大片黑色乌云。就连这一点也是为接下来的压轴大戏特意准备的。
舒舒服服待在内陆瑟林学院的学者们,会告诉你铁海狼鲨是一种美丽迷人的动物:它们的肌肉比例比任何公牛都高,它们粗糙的表皮上生有鲜艳条纹,从古铜的绿到暴雨云的黑应有尽有。但所有在卡莫尔城码头和近海工作的人,都会告诉你狼鲨是凶残的大杂种,而且喜欢跳!
这些狼鲨被小心装笼,禁食数日,又被血腥味刺激得几近疯狂。它们正是流动狂欢节传统的压轴大戏。其他城邦也有角斗士比赛,也有人兽相搏的表演,但你只有在卡莫尔城,才能看到手持特殊装备的利鲨角斗士与一条鲜活乱蹦的鲨鱼作战。而且在卡莫尔城,传统规定只有女性才能成为利鲨角斗士。
这就是利齿秀。
洛克说不清这四个女子算不算漂亮,但她们的确惹人注目。她们全是皮肤黝黑的卡莫尔人,像农场女孩一样肌肉发达,远远看去都能感到逼人的气势。她们身上几乎不着片缕,只有黑色紧身棉内衣围在胸部,外加摔跤手的缠腰布和薄皮手套。女子们的黑发用传统的红色大手帕绑在脑后,穿过用黄铜和白银打造的发箍,在阳光下反射出一连串白色光芒。这些发箍的作用备受争议,有些人说它们会干扰鲨鱼可怜的视力,但也有很多人说这些闪光有助于猛兽更好地识别猎物。
每个利鲨角斗士都随身携带两件武器,一手拿着短矛,另一只手则握有特制利斧;斧柄处有一圈护手盘,方便使用者抓牢;前面是双头的,一侧是司空见惯的弯刃,另一侧则是长而结实的鹤嘴锄。技术精湛的斗士通常会试着先把狼鲨的鱼鳍和尾巴砍掉,最后再将其结果;少数顶尖高手可以只用斧头的尖刺应战。要知道,狼鲨的皮可足以跟树皮媲美。
洛克看着这些令人生畏的女子,和往常一样,心中充满感伤和钦佩之情。在他眼中,利鲨角斗士既勇敢又疯狂。
“我认识最左边的那个人,她叫茜茜里·德·里库拉。”在超过一小时的激烈协商后,他们暂时缓了口气。堂·洛伦佐指着那些女子替卢卡斯·费尔怀特介绍:“她还不错。旁边是阿加妮斯,她带着短矛,但从来不用。另外两个,哦,她们肯定是新来的。至少在狂欢节上还是生面孔。”
“真是不走运,”堂娜说,“贝兰吉亚斯姐妹今天没有登场,费尔怀特先生。她们是最棒的。”
“甚至可以说前无古人,”堂·萨尔瓦拉眯起眼睛,遮去水面反射来的部分光线,试图估量鲨鱼的大小,铁笼中的黑影依稀可见,“更后无来者。但她们过去几个月都没在狂欢节上出场。”
洛克点点头,咬着一侧腮帮子,忍住没说话。作为洛克·拉莫瑞,绅士盗贼帮的帮主,受人尊重的盗贼,他跟贝兰吉亚斯姐妹可是老相识,也很清楚过去几个月来她们身在何方。
且说那水面上,第一名角斗士已经就位。利鲨角斗士要在一系列小平台上战斗,每一块平台都是两尺见方,高出水面半尺,安放在一处方形栅格中,间隔四五尺,给狼鲨留出了足够的游动空间。女角斗士们必须在平台间来回跳跃,向鲨鱼发起快节奏的攻击,同时还要躲避它们的跳跃。如果不慎滑入水中,通常意味着比赛就此结束。
在那排鲨鱼笼(由滑轮控制开启,锁链连接在远离鲨鱼活动范围的一艘小船上)后方,有一艘小船,由得到丰厚报酬的志愿桨手操控,船上载着三名见证人。按照习俗,每场利齿秀都要有他们在场。第一名,是身着海绿色银边长袍的艾奥诺祭司。在他身边是一名头戴银面具的黑袍女祭司,她侍奉的是永寂女士、死亡女神艾赞·基拉。最后是一位医师,洛克总觉得医师的到场,是一种极度乐观主义的表现。
“卡莫尔!”那被称作茜茜里·德·里库拉的年轻女子把两件武器举过头顶。人群中交头接耳的嗡嗡声迅速平息,只剩下水波拍打船只和防波堤的响动。一万五千多名观众同时屏住呼吸。“我将这死亡献给我们的领主和恩主尼克凡提公爵!”这是利鲨角斗士的传统颂辞,并未特指的“死亡”可以指代战斗中的任何一方。
嘹亮的号声和人群中爆发出的掌声响过后,笼圈外侧的船夫放出了今天下午的第一条鲨鱼。这条十尺长的狼鲨早被血腥味激疯,它如离弦之箭蹿出牢笼,开始在平台周围环游,不祥的灰色背鳍划开水面,留下一道翻滚的尾流。茜茜里单脚站在平台上,弯下腰用另一只脚的脚踝拍打水面,同时高声咒骂。鲨鱼上钩了,没过几秒钟它就游到平台之间,壮硕的身躯像个长尖牙的钟摆似的来回甩动。
“这条不喜欢浪费时间!”堂·萨尔瓦拉十根手指都搅在了一起,“我打赌它会早早跃起。”
话音未落,鲨鱼已然蹿出水面,扑向蹲在平台上的斗士,随身带起一片银光闪闪的水花。这条狼鲨跳得不高,茜茜里跃向右侧平台,躲过了这次攻击。她在半空中反手掷出短矛,矛柄陷进鲨鱼体侧,晃了两下,那一团饥饿的流线型肌肉随即便落回水中。人们的反应有好有坏。这个动作展现出了无与伦比的敏捷,但力道小得可怜。茜茜里的对手只会更加愤怒,她的短矛算是浪费了。
“哦,准头真差,”堂娜咋着舌说,“这女孩需要学会耐心。咱们看看她的新朋友能不能给她这个机会吧。”
狼鲨在泛着粉红色泡沫的湖水中来回巡游,划开水面,溅起水花,追逐茜茜里投下的影子,寻找第二次机会。角斗士在平台间灵活跳跃,斧头倒转过来,让尖刺朝前。
“费尔怀特先生。”堂·洛伦佐摘下眼镜,拿在手中把玩,但目光没有从战斗中移开——很显然,举目远眺时他用不着这东西。“我可以接受您的条件,但也请您体谅一二,我一开始要冒很大风险,特别是考虑到这笔投资在我可以调动的总资产中所占的比例。因此,我要求将咱们在奥斯特沙陵生意中的收益分成调整为五五和四五,我占大头。”
洛克假装深思。与此同时茜茜里挥舞双臂,在平台间跳跃奔逃。那饥渴的灰色背鳍劈开水面,紧跟在她脚边。“我有权代表我的主人们做出这种让步。但相对的……我要将您的家族在日后奥斯特沙陵葡萄园中的股权份额调整到百分之五。”
“成交!”堂·洛伦佐微笑着说,“我会出资准备两艘大帆船,雇请水手和高级船员,准备必要的贿赂和安排,购买一批随咱们北上的货物。我会监督一艘帆船,您来管理另一艘。我会亲自挑选一些佣兵,安插到两艘船上作进一步的保障。孔戴将与您同行,格劳曼可以留在我身边。任何超出两万五千卡莫尔克朗预算的开销,都要由我自行判断。”
鲨鱼再次跃出水面,但又没得逞。茜茜里在平台上表演了短时间的单臂倒立,另一只手还挥舞着利斧。鲨鱼在水中冷酷地转了个身,准备再次进攻,观众群中欢声雷动。
“同意,”洛克说,“我们要签署两份完全相同的合约,一人保留一份。额外一份瑟林语合约,将交给双方认可的中立律师保管,如果我们在取货途中任何一方……发生意外,那这份合约将由他在一个月内开启并检查。额外签署一份韦德兰语合约,交于一名我认识的代理人保管,并最终呈送给我的主人。我要求担保文书今晚就送到舷斜旅馆,外加一张五千克朗的本票,好让我明天从梅拉乔银行提款,并立即开始工作。”
“这就是全部要求了吗?”
“就这些。”洛克说。
堂沉默了几秒钟。“见鬼去吧。我同意。咱们就握握手,一起来冒这个险吧。”
在水面上,狼鲨从茜茜里所在的平台右侧逐渐接近,身躯起伏波动,但速度过缓不可能跃出水面。角斗士稳住身形,举起利斧,准备抓住机会发动攻击。茜茜里移动重心,正用尖刺往下扎去时,狼鲨突然在水面下猛一屈体,将身子弯成凹字形,然后直接向下游去。这个动作使它的尾巴甩出水面,正好打在利鲨角斗士的膝盖下方。茜茜里·德·里库拉尖叫一声,震惊的成分多于痛苦,随后便倒栽进水中。
一秒钟后角斗便结束了。狼鲨冲上来就是一口,多半是咬掉了她的一两条腿。女人和鲨鱼在水中翻滚几次——洛克瞥见女人疯狂挣扎的身形,但转眼间就被鲨鱼粗糙的深色皮肤所取代。白色,灰色,白色,灰色。顷刻间,粉色泡沫再度变作暗红,两个争斗的身影沉入平台下方。一半观众高声喝彩,其余的人低下头保持着礼貌的沉默,但这种态度顶多延续到下一位年轻女子走进红色的平台水圈。
“诸神啊!”堂娜·索菲娅盯着水面上逐渐蔓延的血迹,剩下的三名角斗士低着头站在一旁,两位祭司正在进行某种联合祈福仪式。“难以置信!这么快就被干掉了,就这么个简单的把戏。哦,我父亲过去常说,狂欢节上的一次误判,相当于平时的十次。”
洛克冲堂娜深施一礼,牵起她的手吻了一下。“我想他说的一点没错,堂娜·索菲娅。一点没错。”
他露出亲切的微笑,又冲她鞠了一躬,随即转身去和堂握手。